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岁月漫步 一生回顾 > 在哈尔滨领教了“文化大革命” (二十五)

在哈尔滨领教了“文化大革命” (二十五)

    造反派和当权派们各自出于夺取权利或保住权力的需要,竞相提高对毛的崇拜的调门。那时说毛是“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大家对毛应该“三忠于,四无限”。所谓“三忠于”是:“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所谓“四无限”是“无限热爱,无限敬仰,无限忠于,无限崇拜毛主席”。有所谓“心往忠字上想,劲往忠字上使,血往忠字上流。”的口号。玻璃上,墙壁上到处印上了带有“忠”字的毛的半面像。我们办公室里也买来红缎子,由女同事们绣上毛的半面像和“忠”字,做成一个个红色的?形标牌,每人一只挂在胸前,以示对毛的忠诚。

    毛的许多“语录”被谱成歌曲,大家学唱,还有一种独特的名之为“忠字化舞”的集体舞蹈,大家一面口唱毛语录歌或是颂扬毛的歌曲,一面做一些统一的比较简单的动作,因为并非由舞蹈专业人员表演,而是群众的舞蹈,所以动作不会很复杂。当时除被看管起来的“走资派”、“牛鬼蛇神”以外,人人都要上街去跳,我当然也不例外。我想大部分人都是无可奈何,不得不去的。

    文革前早已有“毛主席万岁”的口号,文革中从西太后那里学来了“万寿无疆”的辞儿。陈伯达又创了一个新的说法,叫做“光焰无际的毛泽东思想”,因陈后来自己也倒台了,所以这种提法没有怎么时行起来。

    文革初期,哈尔滨曾召开一次十几万人的群众大会,由军工学院和其他大学的红卫兵发出倡议:将“毛泽东思想”改名为“毛泽东主义”,后来未见到有正式的“毛主义”的提法。在海外,倒似乎有“斯大林主义”、“毛主义”的提法,但那是贬义居多的。

    曾经满街贴满这样的红色喜报:“特大喜讯:根据专家鉴定,伟大领袖毛主席能活一百五十岁!”。“喜报”没有说明是经哪位专家鉴定的,当然,也没有人敢去查查这种鉴定的真实性和可靠性。

    那时,对毛的任何有意无意稍示不敬即为大逆不道,被扣上“现行反革命份子”的帽子,轻则皮肉受苦,甚或带来牢狱之灾,直至丢掉性命。

    省里有位大干部,文革前在一次作报告提到要“培养革命接班人”,他说:“我们说毛主席万岁,这只是一种愿望,实际上毛主席不可能活一万岁,人总是要死的,所以要培养年轻的革命接班人接替老一代革命家。”这位干部文革中被加上了“反对毛主席”的“罪行”。因为他“恶毒咒骂毛主席也会死!”我们原黑龙江化工厂的一位老工人,文革时在哈尔滨省化工安装公司,因将“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大字块错贴成“敬祝毛主席万寿疆无!”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份子”。

    最惨的是我们设计院同一院内的化工研究所的一个女职员,名钟丽裳,早年在上海读过教会中学,参加过宗教组织“圣母军”(“圣母军”在“镇反”运动中被定为“反革命组织”。其中一些骨干被捕,但一般成员似乎交代清楚就可以了。),解放后,她和已回国的外国老师有过通信联系。文革后期,钟被揪斗,并被逮捕,罪名是外国特务,后来“落实政策”,因所指控的罪状属子虚乌有又放了出来,因吃了很多苦,精神已失常。她理所当然地将自己所受的非人待遇归罪于毛,骂毛为“独裁暴君”,终至“二进宫”,再次入狱,这次罪名不再是历史问题,而成了“现行反革命”。据说她在狱中仍在墙上写标语口号,最后被判死刑枪决。毛去世后,才给钟“平反”,但人死是回不来的了。

    毛的“炮打司令部”是针对刘、邓的,据此层层揪斗“走资派”。一时间,差不多所有单位的头头都被斗了。

    在哈尔滨,最先被斗的是省委宣传部长王一伦和常委陈雷。在一次全市的群众大会上,我们也去参加了,这两人被戴上白纸糊制的高帽子,站在主席台上。以后全市各单位都“炮打司令部”将领导干部拉去戴高帽,游街,挂牌斗争。以前历次运动都没有戴高帽游街,此当属“文化大革命”之首创,源出于毛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在该文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文中并提到湖南农民将土豪劣绅拉去戴高帽游街。毛的上述语录是文革中的行动指南,这条语录当时人人都能背诵,根据它,只要以“革命”为名义,一切暴力的、恐怖的行动都是合法的。当时有“红色恐怖万岁!”的口号。

    戴高帽、挂牌子、大弯腰、游街等等是对人的肉体,特别是对精神的折磨,是蔑视人的尊严的行动。但毛在一次讲话中提及某中央领导被戴高帽游街时,却轻松地称之为“触触灵魂嘛!”毛在文革前就要知识份子“夹着尾巴做人”,不要“翘尾巴”,这可算是一脉相承的。

    “物以稀为贵”刚开始时,被斗争的人戴高帽、游街,会觉得很丢脸、懊丧,后来,游街的多了,看的人习以为常了,被游的也无所谓了。院里的造反派有一次将院长、书记都拉上卡车,挂上牌子游街。因是冬天,游街的人要在卡车上露天站好几个小时,副院长蔡定成衣服穿少了,向我借了一件棉大衣穿上去游街。他向我借,知我不会跟他“划清界限”,据说他这次被游街还哭了。事后我问他,并说:“游街的多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说因卡车开到他家门口,街坊小孩子向车上扔石子,所以才哭的。小孩子不懂事,只知游街的都是“坏人”。据说哈尔滨的名歌剧演员张权,在文革中脖上挂了破鞋游街,被小孩扔石子将眼睛都打坏了。

    开始时,被游街的人站在卡车上,胸前挂着写有各种罪名的牌,由红卫兵押着,并且敲锣打鼓,伴以高音喇叭喊话,呼口号等等,街上也会围满观众,但看得多了,就不稀奇了,仪式也简单了。听说在富拉尔基有这样的游街方法,一般都是某小商店的“走资派”,单位没有汽车,也没有多少人好陪他,于是令这些“走资派”自己挂上牌子,自己敲一面小糖罗,步行游街。“造反派”给他们规定了游街的路线和时间,给他们一张白纸,请沿途的商店在上面盖上公章带回,以证明确实游过街了。这样的“游街”一时传为笑谈。

    我们设计院的“炮打司令部”主要打的是那位女书记,在全院大会“揭发”她许多隐私,说她为了入党,向上爬,勾搭了某某某,并指责她“一贯反对毛泽东思想”。我对这位书记向无好感,但凭心而论,她平日倒是“毛泽东思想”不离口的,是十分“政治挂帅”的。但造反派偏偏指她“反毛泽东思想”,可见造反派对她也没有好感,借机整整她,所谓“反毛泽东思想”也只是整人的幌子罢了。

    “文化大革命”除声称要打倒“走资派”以外,在社会上,则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有“红五类”、“黑五类”的提法,一切“历史问题”或行为稍有不规,即在“横扫”之列。后来在一九六八年的“学习班”上认识一位女同事,市轻工局供销处的,曾因有性行为不检之议而被哈尔滨某中学的“鬼见愁造反团”抓去拷打审问,被捅好几刀,扔在大街上,后来被省轻工业厅的一位好心人叫车送去医院才救了一条命。

    “除四旧”是文革的另一项重要诉求。按中央“十六条”中的说法,“四旧”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

    这种臭名昭著的“破四旧”行动,使中国许多文物古迹被毁。哈尔滨古迹不多,但南岗的一座木结构的俄罗斯小教堂——喇嘛台被拆毁,拆毁后在原地建了一座“红塔”,一座纪念碑式的四方形平面的高塔,四面分别刻有林彪的四句语录——“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后来林彪倒台了,这座“红塔”又被拆去了,于是只剩下一座绿化广场。九十年代,我在台湾电视台看到一个介绍哈尔滨的节目,竟说那座喇嘛台是经一次大火烧毁,想来当是哈尔滨有关方面这样讲的,纯属无稽之谈。

    在“破四旧”的名义下,也出了许多荒唐可笑的事,当然,对当事者而言特别是受害者,是不会觉得可笑的。

    “革命小将”们为了“破四旧”,提出了许多“革命倡议”,如:大家应该当左派,车辆行人靠右行走是错误的,应该改为靠左行走,如:红色代表革命,也就是前进,车辆信号灯,绿行红停是错误的,应该改为红行绿停。将见面打招呼用语“你好”、“早”等改为“毛主席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又如用“革命”的名称改变原有的“四旧”地名,在一段时间里,北京东、西长安街真的改名为“东方红大街”,使馆区出现过“反帝路”、“反修路”。此外提出消灭一切“封、资、修”的书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图书馆将一切与“毛泽东思想”无关的书籍都清除销毁。那时,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马克·吐温等等的小说和中国的古典书籍统通都成了禁书。

    “小将”们不准女人留发辫,更不许烫发,不准穿裙子,玻璃丝袜,不许穿窄腿裤,禁止一切化妆品,禁止穿高跟鞋。

    我曾在火车上遇到红卫兵宣传“文化大革命”,宣传女人不准留发辫。他们拿出“红宝书”念其中的一段道:“千千万万的先烈为了人民的事业,抛头颅撒热血,英勇地牺牲了,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不能丢掉吗?”“难道我们为了革命,两根辫子都不能牺牲吗?”说着就拿起剪子为车上留辫子的姑娘强行剪去辫子。

    听到去上海出差回来的同事谈到,上海的红卫兵在街上看到穿高跟鞋的女人,将强迫她们脱下鞋子。起初,她们尚可光着脚去鞋店买一双普通鞋子穿上回去,但后来,红卫兵下令鞋店不准给光脚女人卖鞋子,被没收了高跟鞋的女人就只得光脚回去。据说当时满街可见追女人脱鞋子的场面。

    一些留了发辫的女士,为了避免在街上被强制剪掉辫子,当众出丑,所以纷纷“自觉革命”——去理发店剪辫子。因此接连几天理发店生意兴隆,甚至应接不暇。

    富拉尔基有一位原在男浴室内专为男子理发的理发师,因为理发店剪辫子人手不够,将他找来帮忙。辫子剪去后,还要理出一种称为“运动型”的发式。这位师傅从未给女人理过发,所以经他理出的“运动型”不伦不类,不男不女。顾客一气之下,去向红卫兵告了他一状,红卫兵说他“破坏文化大革命”,给他剃了“鬼头”。所谓“剃鬼头”是用理发推剪在头顶推出两条相互垂直的“深沟”,这是为了当众出丑。在斗争“走资派”时,“剃鬼头”也是招法之一。这位理发师当然不能带着这样的“鬼头”回家,红卫兵走后,他就请别人将他头发索性全部推去,“鬼头”成了光头。这事又被报告了红卫兵,第二天,给他头上刷了油漆,成了“油头”,而且勒令其一周内不得洗去。

    紧跟“革命小将”红卫兵,各行各业的“造反派”也竞相提出各式各样的“革命倡议”。理发店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提出:不给顾客烫发、吹风,不用发油发蜡,甚至不给顾客手巾擦脸,因为这些都是用来伺候“资产阶级老爷小姐”的。浴室行业取消擦背、按摩、修脚等服务,饮食店取销一切高档菜肴,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如此等等的“革命倡议”,有些当时就实行了,如不准烫发,不准用化妆品之类。红卫兵从商店内抄出的高级服装、古装(戏装)、化妆品等,堆在大街上放火烧毁。有些“倡议”则从未实行,如车辆靠左行,红灯通行,绿灯停止。据说是周恩来不同意,并向“小将们”做了解释,周当时日夜接见红卫兵,算得够“辛苦”,也够无聊的了。也许是处于无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