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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尔滨领教了“文化大革命” (二十六)

    “文革”最大的打击对象是:“刘、邓、陶”,“彭、罗、陆、杨”。以后连续传达了几批揭发、批判“工贼、内奸、叛徒刘少奇”的材料,我们当然跟着听传达,学习,发言。这期间,在哈尔滨发生过好几起“反革命匿名信案件”,“反革命传单”案件。有人给中央写匿名信,反对文革,甚至指责毛搞个人崇拜和独裁统治。有人在街上贴传单反对文革,其中最大的一次是“向北方”案。有人贴出“向北方”的油印刊物,在哈尔滨好几处地方都有发现。于是动员各单位对笔记、查嫌疑,甚至每人要回忆和写出自己某日某时在何处,何人证明等等。这些“案件”有的被破获了,有人被枪毙了,但也有一些并未破案,不了了之了,如“向北方”案就未见破案。

    院里很多人参加了“造反团”,我当然没有资格参加,参加者多为“红五类”,再说我也无意参加,因我从不认同文革的宗旨和方针。简言之,我对“保卫毛主席”,“捍卫毛泽东思想”毫无兴趣。退而言之,如果毛真的遇到了敌手,而我又真想去“捍卫”,难道我就能“捍卫”得了?

    我未参加“造反团”,也不参加一切文革的“革命行动”,甚至满街的大字报我也从来不看,因为这些大字报无非是指责某某人(一般都是当权派)“反毛泽东思想”之类的陈词滥调,实无可看之处。当然,上班我照常工作,下班照常加班。“造反派”似乎也并不想为难我,除工作以外,我也在墙上写写毛语录,画画毛头像,复制毛的油画像等,倒也相安无事,自得其乐。

    中共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是开得很“热闹”的一个大会,大会举行了类似“立太子”的盛典。在党章中写明林彪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北京开大会,我们这远离京师的小百姓也跟着“热闹”了一场,听传达,听毛、林讲话录音。此外,放鞭炮,上街游行庆祝,唱“迎九大”歌曲,跳“忠字化舞”,很是热闹了一番。

    一九六七年秋,我得了一场病,先是胸痛得厉害,到医院也没有查出什么,后来居然吐起血来了,再到黑龙江省立医院还是查不出什么来,我很紧张。自来戏剧小说中许多主角都因吐血而亡,我也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但还不甘心去死,总想多活几年,看看中国以后的变化。于是接受了同事的提议,去哈尔滨医大附属医院检查。哈医大附院是黑龙江省的一流医院,做了x光拍片,结论是患有肺结核。我十二岁时即被诊断患有肺结核,后来检查称已痊愈,此为复发,亦不足为奇。几年来,我在设计院工作一直很紧张,从未好好休息休息,虽不敢说是“积劳成疾”,但却也是事实。加上不爱体育活动,一天到晚在一座楼内坐着,缺少户外活动,得病是自然的。

    哈医大诊断为肺结核后,即给我开了一张为期一个月的病假单,当然还要打针吃药。拿了这张病假单,我倒很高兴,——可以回家休息休息了。

    一两天后,我就回到了富拉尔基,这时大女儿周平已三岁,二女儿也快出生了。

    在家养病,也就近在富拉尔基的第三人民医院打针、开药,按月开一张新的为期一个月的病假单。我每月将病假单寄到哈尔滨,伍卓汉每月为我将薪水汇寄富拉尔基。我除养病,做家务,照顾女儿外,又自学起了俄文。过了近半年世外桃源一般的清闲生活。

    对于外面的“文革”,我充耳不闻。只是有一次我撞上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场面。是一九六八年初吧,那时各地正在“武斗”。一天,我用自行车驮着周平上街购物,正赶上“老红”、“新红”两派武斗。“战场”是什么样我没有见到,但看到一派押解另一派的“俘虏”,“俘虏”们身带血渍,一个个被五花大绑,押解的人则手端扎枪,紧跟俘虏身后,将这些“俘虏”押到哪里,结果怎样,我就不知道了。此外还有好多担架抬了“伤兵”送往医院,是双方伤员均送医院,还是只送胜者一方的伤员,我亦不得而知。我当时只是出眼睛看,不动口问,以免招惹是非。

    在此前,在哈尔滨也听说武斗,是“捍联总”攻打“炮轰派”的老巢——哈尔滨第一机器制造厂,简名为“哈一机”。“哈一机”是坦克制造厂,该厂“炮轰派”曾将坦克开上街游行,后来遭“捍联总”武装围攻。我们在设计院可听到炮弹爆炸的声音,接连响了好几天,因我未到现场,也不打听有关消息,想来那个场面当比我所见到的“新、老、红”武斗要“壮观”得多吧!

    全国规模最大的武斗可能要推武汉的“百万雄师”(文革“造反派”的名称大都源出于毛的语录、诗词,也有的直称为“卫东”、“卫红”等等,“百万雄师”来源于毛的诗“百万雄师过大江”。)与其对立组织的斗争。据说当时有人潜在长江水下,将对方船拖翻后在水下割人头。

    听出差回去的人讲,江苏徐州武斗也很凶,在火车上可听到枪声,甚或会被流弹击中。据说,有的地方,会有“造反派”问你支持当地的哪一派,你必须回答,你可以说谁也不支持,这样,你就是“逍遥派”,会挨一顿揍。你如果说支持问话者的对立派别的话,则会挨上一顿更狠的揍。如果你运气好,说支持问话者的这一派,则可得免打的优待,还会和你握手,称你“同志”。要知道,你并不了解问你话的人是属于哪一派,因此,怎样回答就全凭你的运气和随机应变的本领了。

    “武斗”当然使社会秩序恶化。有位同事的亲戚从沈阳来,谈起沈阳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人沿街设摊出售花生米,有位顾客问多少钱一斤,答云二元五一斤,于是顾客掏出一张五元钞票,说:“称一斤”,卖主称了一斤,付给顾客。顾客当然要卖主找还二元五角,不料卖主却说:“不找了!”顾客奇怪地问道:“你凭什么不找钱?”这时卖主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说:“就凭这个!”顾客一听火了,一把夺过卖主的花生袋说:“全给我了!”卖主问:“你凭什么?”这时这位顾客从怀中掏出一支手枪说:“就凭这个!”于是拎着花生袋扬长而去。

    对于武斗,先是有江青“文攻武卫”的号召,后有毛的评论“武斗是全国性的军事演习”,“各地报武斗,就像荒年报灾情一样,会言过其实。……”所以尽管周恩来在那里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抓革命,促生产”,也无济于事。在哈尔滨闲谈时,有人说:“现在谁也阻止不了武斗了。”我反驳说:“没有的话,只需《人民日报》发表一篇《谁武斗,谁就是反革命》的社论,保证第二天就不会有武斗了。”当然,出于某种需要,《人民日报》不会发表这样的社论,所以武斗还要继续斗下去。其实我说的话中隐有中央有人在鼓动武斗的含义,好在没有人想整我,所以说了也就算了。

    我对于武斗,看做是“狗咬狗,一嘴毛”的事情,对双方均不抱同情,我曾对我岳母说:“随他们怎么斗,斗死一个少一个,只要不碰到我女儿就行了。……”

    病假中闲暇时也听听苏联的中文新闻广播,苏联指责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是法西斯,是军国主义,并介绍毛和江青的婚史,毛是江的第几任丈夫,江是毛的第几位妻子之类。我告诉董凤兰千万不能向别人讲起收听苏联广播的事。那时,“偷听敌台”是一项很大的罪名,有些被判死刑的布告上会加上一条“思想反动,偷听敌台”的罪名。

    董那时在富拉尔基食品商店当店员,“文革”之初,也参加了商店的“红色造反团”。她认为“文革”斗了商店的经理、书记,这些人以前谁也不敢得罪他们,文革中可以斗他们,批他们,使他们威风扫地,“给老百姓出了气,好得很!”我想,当时“积极”投身文革的许多人,大多出于这种心态。

    我对董说:“文革是毛、刘、林的斗争,无论最后刘上台,还是林上台,你们那个小商店的经理还是他的经理,你还是当你的老百姓算了,得罪了他们没有什么好处。”我劝她不要参加造反团,后来她退出来了。(也因我的社会关系,人家不要她了)在“文革”中始终没有受到什么打击。

    伍卓汉夫人彭卯姬就不这样幸运了。她那时在富拉尔基手工业局卫生所当药剂员,因她在香港念过书,识得拉丁药名。彭在文革初期十分“积极”,参加造反团,写大字报,我曾对伍建议他劝彭退出,当个“逍遥派”,彭不将我们的意见当一回事。彭说:“我香港来的,但一样也要跟着毛主席闹革命!”并说我们五七年被“吓破胆了”。她不听劝说,仍然要当她的“造反派”。在“文革”后期,被逼自杀,差点送掉一条命,此是后话,暂且慢表。

    我在家休息了两三个月后,感得身体好多了,虽然在家很自在,但不上班拿工资,自觉过意不去,所以提出要医院给我复查一下,医生回答说:“你大概没有生过肺结核吧,这个病哪有这么快就好的!……”就这样继续给我打针吃药,开病假单。实际上不给我复查是因为x光室医生害怕受辐射侵害,不愿给病人做透视。

    后来,我到齐齐哈尔结核病防治院做了x光拍片,医生竟说我没有肺结核。我将哈医大的片子和诊断带了去,请该院医生看,医生说据哈医大的片子也不能诊断为肺结核。我又特地去了一次齐齐哈尔陆军医院x室,请医生判断,陆军医院医生所说与结核防治院相同,对我曾有胸痛、吐血症状,医生判断可能属支气管扩张。后来我又将两个片子带去哈医大,请他们解释,医大医生看了自己医院所拍片子,也认为不该诊断为肺结核,承认上回结论应属误诊。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按肺结核治疗和休息了半年。不知我十二岁时被诊断为肺结核是否也是误诊?要知那时在徽州连x光都没有,医生是仅用听诊器来诊断的。

    六八年三月初,第二个女儿周原诞生。

    同年四月,哈尔滨设计院突然给我发来一个电报,电文是:“速回院参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