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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尔滨领教了“文化大革命” (二十七)

    这时,“文革”进入后期——“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前一个时期,“文革”忙的是上层的斗争,我们这些小百姓还可以当个“逍遥派”,现在不行了,运动的矛头指到下面来了。我知道,这次回哈尔滨,日子不会好过。但又不得不回去,单位来电报,任何人都要回去“参加运动”。再说医院已断定我不是肺结核,当然也就不再给我开病假单了。

    我回哈尔滨,途经岳父母家所在的大庆地区。全家同去妻子娘家探亲,这时岳母已得中风,卧床不起。岳父懂算命,每次到我们家,都会招来很多人——大多是妇女——请他算命。我自认是信仰唯物主义的无神论者,所以从未请他为我算过命。

    这次回哈尔滨,就是回去参加运动。“清理阶级队伍”!一看这题目,自知必是挨整对象,回单位就如被递解受审一样,心情十分沉重。加上上海哥哥已有好几个月不给我信,我多次去信,亦无回音。妻子要我让她父亲给算一算,看看有没有什么灾祸。因为事情急迫,也就顾不得什么唯物唯心了。我遵照岳父要求,先洗了手,并诚心默念,请求菩萨保佑,然后请岳父为我卜卦。算卦后岳父说我是自己心虚,实际上没有事,有位属鸡的“贵人”会保护我。后来在“清队”中确实没有触动我,但是否有这位属鸡的“贵人”,我就不知道了。

    我又为我哥哥请他卜算一下,他说我哥哥也没有什么大事,十五日已来信了。待我回到哈尔滨,已是四月十八日左右,问同事有没有收到给我的信,回说没有。我想:算命哪能作准!过了两天,嘿!哥哥来信了,打开一看,来信日期居然正是四月十五日。这倒令我吃了一惊,当然,这也可说是一个巧合,但似乎太“巧”了点。好几个月以来给我的第一封信,居然被我岳父事先说准了发信日期,太“巧”了点!

    从信中得知,南哥在沪被“隔离审查”了好几个月,因他于四八年被国民党逮捕,后来竟放出来了,而同时被捕的许多人都被枪毙了,因此,有“叛徒”之嫌。几年后去上海,得知哥哥被审查期间,红卫兵到家来抄家,将剩下的黄金首饰统通没收了,这些首饰是父亲临走时留下,作为我们的生活费用。历年已逐渐卖去一些给国家,那时,银行只收购不出售黄金,收购价压得很低,每两足金只给八九十元人民币。当然,也可以说:没有没收而是收购,这就算是很客气的了。

    母亲说:抄家的人一进门就“勒令”我母亲(他们叫她“地主婆”)交出黄金。因我哥哥在自传档案中早已坦承家里有父亲留下的黄金,哥哥这样写是因我先坦白了家里有黄金这回事,他也只得如实写了。我那时很“积极”,立志要做一名与“反动家庭”决裂的“无产阶级革命”份子,后来却沦为“资产阶级右派”,真是绝大的讽刺。至今,我对母亲仍深感内疚。当然,如果不是我坦白这些黄金的事,抄家中大概也会被查出。后来,没收的黄金又宣布发还,不是还黄金,而是按收购牌价退还人民币。

    在岳父家也为伍卓汉算了一命,岳父说伍家遇了小人,这次一关很难过去。那时,彭尚未出事,也可说算得很准的了。伍的小女儿与我的二女儿几同时出生。他小女儿出生时,岳父即说这孩子“妨”爹妈,她的出世会给她家带来灾难,似乎也算准了。

    我又请岳父为我父亲算一卦,岳父说我父亲已不在了,那时我们与父亲完全不通音信,不过这一卦就不对了,父亲此后又活了廾多年,才于一九九一年去世。

    此外,岳父曾说我母亲得不了我的“继”,她去世时我不在她身边。母亲在上海,我远在黑龙江,按常理似乎也可作出这一判断。可是一九七七年初,母亲去世时却只有我一人守在她的身边。这又是算得不准的一例。

    所谓“清理阶级队伍”,意思是说:经过“文化大革命”,需要重新整顿和清理“革命队伍”,挖出一切“阶级敌人”和“阶级异己份子”。所谓“革命队伍”范围很广,差不多包括当时一切工厂和工作单位的员工。因此,“清理阶级队伍”可说是人人过关,当然,“出身好”的“红五类”,如果自己不犯什么事的话,可以不必担心,甚至可以成为揭发、批判、斗争别人的主力。对于那些“出身不好”,有各式各样的“不良社会关系”和各种“历史问题”的人们来说,就只有老老实实接受审查和整肃了。对“清队”,毛有一句指示,叫做:“稳、准、狠”地打击“阶级敌人”。

    我一回到哈尔滨,马上就感受到一种肃杀、压抑的气氛,离别半年,同事们一见面只淡淡打个招呼,不像半年前那样嘻嘻哈哈地开玩笑了。

    我回来以前,院里已有好多人被“隔离审查”。所谓“隔离审查”就是被关在本单位,不让回家,一切行动均有人看管。被“隔离”的人只能写材料,“交代问题”和接受审查询问甚至拷问,不得私自与任何人谈话,家人也不例外。所受待遇与法治社会的逮捕或拘留一样,但无需逮捕令,亦无拘留的时限。这种“隔离审查”是差不多每次运动中都采用的办法,而以“文革”中使用得最多,最普遍,在“文革”中,它又被称为“蹲牛棚”。

    土建科的郭书声、逢一辉夫妇被“隔离审查”了,原因是在困难时期,他们几个同学曾在一起议论过逃到苏联去的话题,实际上谁也没有真的出逃。“清队”中,有人沉不住气了,自己交代了这一“罪行”,问题牵到了郭、逢身上,也就被审查了。

    土建科另一位同事朱力行,也被“隔离审查”。朱是上海人,日常好开玩笑。曾有这一件趣闻:六一年一次政治学习会上,大家闲谈起来,谈起了当时谈得最多的话题——吃。有人问:不知人肉好不好吃,接下来的“议题”是“人身上什么地方的肉最好吃?”朱开玩笑说:“大姑娘屁股上的肉最好吃!”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为这件事,朱后来被书记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

    朱被审查,就因这一类杂七杂八的“反动言论”。

    其一,朱曾对一位描图员说:“我们唱歌说‘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这只是一个比喻,实际上毛主席并非是我父亲,如果我真是毛主席儿子就好了,就不会结了婚没有房子住了,就不会这样‘筍’了。”朱这话被人揭发出来了,这话一“上纲”——朱的父亲曾是“右派”,家庭出身地主。——就成了朱将他的狗地主、右派父亲与毛主席相比,真是反动透顶!

    其二:朱设计过一个带顶盖的混凝土地下水池,曾指着所画的图纸对人说:这个水池给我就好了,可以作我的家,将池壁刷白,挂上毛主席像,我在家里就好唱:“新盖的房,新刷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这首歌了。——这是一首当时人人会唱的歌,我见过几个四五十岁老女人在台上边唱这首歌边跳舞。朱的这些话一“上纲”,就是“丑化社会主义,说社会主义国家没有房子,只好住在水池里。”用这首歌来“侮辱嘲笑贫下中农对毛主席的深厚感情”。

    计划科的贾丙林也被“隔离审查”了。他的问题是由街道委员会和军管会转来的,罪名是“殴打革命干部”,“进行阶级报复”。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有位老干部邻居看上了他的年青女儿,老干部年已五十多岁,家有妻室子女,却总想勾搭贾的廾岁左右的女儿。贾得知后当然十分生气,找了一个理由与老干部争吵起来,并动手打了他一顿。这已是几年前的事了。在“清队”中,军管会找到这一件“国民党打共产党”(贾在“解放”前曾参加过国民党)的事大做文章,这就成了典型的“阶级报复”事件。贾就这样被市军管会定了性,被“隔离”了,在“审讯”中,贾多次被打得满口吐血,他也自认没有活路了,曾自杀未遂。

    资料室有两位女同事被审查,是因在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彭德怀下台后,曾私下议论说:“毛是个暴君,得了江山就要杀功臣了。”

    令人吃惊的是一位年青的女士,“小广东”张文也被“隔离审查”了。她一九六五年刚出学校,“文革”初期曾经是“红色造反团”中的一名积极份子,怎么她也会被审查?后来才知她在困难时期曾与同学议论想偷渡到香港去。别人出了事就将她“咬”出来了。相关材料当然会从广东转到哈尔滨,她也就不免了。“文革”初期,这些“热泪盈眶”,高呼“毛主席万岁”,积极投身革命熔炉的“小将”们,居然其中也有人曾想逃往香港,这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

    院的支部杨书记和其他几个“走资派”也继续被“隔离审查”。

    被审查者中还有一名小偷,这名小偷本是我们的同事,一次去外单位看大字报,偷了人家一只电子管,当场被抓住,送回院里一审查,他在院里也多次作案,其中还有一段与我有关的插曲。

    一九六六年我与董带周平回沪探亲前,院里人事科的王科长托我在上海为他买一件“的确凉”短袖衫。“的确凉”即为涤纶,那时中国刚开始生产,只有到上海、北京等地方才能买到。从上海回来后,我就告诉王,要交给他一件衬衫。他跟我到了宿舍,可我翻来覆去,竟找不到这件衬衫。当时以为是丢失了,只得将王预付的十元钱还给了他。为这件衬衫,我还给家里和沈阳姐姐处去信,查问是否丢在姐姐家或是被董带回了富拉尔基,结果当然没有查到,只得自认晦气了。两年后才知道,原来是这位同宿舍的仁兄偷去了,这件衬衫也和其它赃物一样发还了。可这时王科长已因“走资派”而被“隔离”,衬衫只好转卖给别人。

    被“隔离”的人中,有一位曾是土建科的副科长,名叫范传义。刚“解放”时,曾伪造学历,骗得工程师职称,后被揭穿,降了级,但仍是工程师。此人实际学历是高中毕业,在伪满某营造厂干过几年,有点实际经验,但缺少基本技术理论知识,我们戏称之为“1/8ql2工程师”。他也自知自己的底细,所以想靠“积极”来捞点资本。他“靠近组织”,经常向书记“汇报情况”。有过这样一件事:他曾和王某二人出差,回来后,他向书记汇报说王某曾对他讲:“共产党是拉完磨杀驴”。这话是很“严重”的,当书记找王某谈话,并对证这句话时,王否认曾说过这样的话,并称是范讲了这话,“自己‘觉悟太低’,没有向组织汇报,范怕我揭发他,所以才‘倒打一耙’”云云。就这样,两人各执一词,而他们说话时又没有第三者在场,因此,这件事成了好几年的悬案,无法做出结论。

    “清队”中,造反派竟一口咬定是范讲了这句话,并栽赃到王身上,因此得到双重罪名而被审查。在“审讯”中,他因不承认说过“拉完磨杀驴”被打得口鼻出血。一般人心中都很清楚,认为话应是王讲的,但也都很恨范这种背后告密的行为,对他的被打不抱同情,认为是活该,是自作自受。当然谁都不会说穿,大家心里有数。

    在“文革”中,我看到许多这类借题发挥以泄愤的事。

    “清理阶级队伍”似乎也包含有“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说权威”这个内容,所以院里的总工程师杨光典也被勒令交代。杨自称曾在出差北京时,叫别人买了卧铺车票,后又偷着卖了,坐硬座回哈尔滨,谎报丢失卧铺票,请人证明骗报销了卧铺票的钱。杨月薪三百多元,我那时才挣五十五元,杨的这一坦白使我们这些小技术员吃了一惊,感到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