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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尔滨领教了“文化大革命” (二十八)

    当时,清华、北大曾搞了一个“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典型报告,毛做了批示,对刘仙洲是“一批二养”,对钱伟长是“一批二用”。钱曾在下放劳动中,回答一位工人的问题时说到“应力集中”。第二天这位工人说他想了一天也不知什么叫“应力集中”,钱说:“我那是胡说八道”,钱似乎以此表明已“放下了臭架子”,“与工人阶级更靠近了”。对此,他现在不知作何感想。

    回哈尔滨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开会、“学习”、“坦白交代”和“揭发批判”自己和别人的“问题”。我竟愚蠢地找土建科长陈洪奎谈话,“坦白”了自己在困难时期的“不满言论”和在中苏斗争中同情“苏修”的言论。陈说这很好,这是“自觉革命”。其实,当时陈的妻子杨书记还在受审查,自顾不暇,再说他对我看法很好,也许根本就没有将我所谈内容向上汇报,否则我在“清队”的过程也许不会这样平安无事。不知他属什么,是不是岳父卜卦中的那位属鸡的“贵人”?

    不久,伍卓汉显得心神不宁,接着就请假回家了,告诉我说他夫人彭得了癌症。

    伍回家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妻子来信,说彭因被斗争,而服毒自杀,已送往医院抢救。董到医院去看过,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不敢到她身边去。那时对一切“阶级敌人”是要“划清界限”的,能到医院去看看就算是有勇气的了,一般人是避之唯恐不及哩。

    后来知道,彭是因沾了“香港特务”,“案情重大”的光才保住一条命的。

    那时,医生也是要讲“阶级立场”的,对不同的病人医院会区别对待。对运动中“畏罪自杀”者,医院很少尽力抢救和认真治疗。我在北京有色院民用组的一位同事林守元,在“文革”中被打成“五·一六份子”,跳楼自杀,受伤后又感染肺炎。医院因其是“反革命”不于认真治疗,就这样死去了。当然,我是“文革”后去北京听同事们谈起的。

    彭夜间在家里吃农药“敌百虫”自杀,被他十一岁的儿子伍子峰发现时,已是昏迷不醒,口吐白沫了。伍卓汉在哈尔滨,伍子峰只得到邻居家敲门求救,好心的邻居将她送去医院。这事立即惊动了富拉尔基军管会,军管会认为彭是“香港特务案件”中的重要人物,不能死去,因此下令医院一定要将她抢救过来,称“这不是救她一条命的问题,而是不能丢掉重大案件中的重要线索”。就这样彭才死里逃生的。

    一九六八年八月,成立“黑龙江省直工交系统学习班”,地点在哈尔滨学府路黑龙江大学、黑龙江工学院等几所大学内。那些大学已停课好几年,学校中除被关的“牛鬼蛇神”和看管人员以外,已空空无人。

    许多省直机关,特别是我们这样“知识分子成堆”的设计院,按毛的说法,是要“掺沙子”重新组建的。将我们集中组织“学习班”,一是为了“清队”,二是为了重新组织“新班子”。

    进了这个“学习班”就跟进了拘留所差不多。晚上一般都不准回家,如果家中有小孩需照顾,则只许夫妇中的一人回家,其他人只有星期天、假日才能回家。白天晚上都是搞“阶级斗争”、“坦白交代”、“揭发批判”和大小斗争会。对我来说,对“揭发批判”和斗争别人毫无兴趣,去了“学习班”就只能是等着挨整了,所以去“学习班”就跟被牵去屠宰场一般。开始时我很庆幸——大部分同事去了“学习班”,我和其他几位同事有幸留在设计院继续设计工作。但好景不长,两个星期后,通知我们也都要去“学习班”了。

    到“学习班”一看,情况真是惊心动魄,每天大会、小会,晚上也要开会,人人要写材料“坦白交代”自己,“揭发批判”别人,还要参加大大小小的“斗争会”。特别是大会的场面十分吓人,常常是台上的主持人说:某某人问题严重,至今拒不坦白交代。于是一片声喊到:“把他揪上来!”接着就下去六七个造反派,将正在会场上开会的某某反扭着胳膊,摁低下头,推搡着押上了台,并立即被挂上牌子,当场斗争。对某些人来说,在会场开会如坐针毡,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轮到自己被点名“揪出来!”

    在这样的环境下,真是度日如年,对这种蔑视人的尊严,任意侵犯人权的“革命行动”,我当然很不以为然,甚至是深恶痛绝的,但又不得不跟着参加各种斗争会,跟着举手喊口号。古人说“敢怒而不敢言”,我们那个时代,“不敢言”自然不在话下,就是连“怒”也是不敢表现出来的,只能小心翼翼地将一切愤怒之情深深地埋藏在心中。

    除了“愤怒”以外,还有“担心”,担心自己随时会被揪斗,我们就如同菜场上关在笼子里的鸡,随时可能被拎出来宰杀。

    一天,伍卓汉被“拎”出来了,大家围着他喊口号,叫他“交代问题”。伍说:“我从来就没有什么政治问题!”于是被责问说:“当右派是不是政治问题?!”伍以前常说他从不参加政治活动,只是在“整风”时说了几句话,就被打了右派。其实,伍被揪是因他妻子彭成了“大案”人物,材料转到哈尔滨,单位不得不揪,否则不好交代。揪伍的行动还算是客气的,伍没有受到皮肉之苦。

    处于惊恐和痛苦之中的人,需要找到一种精神的寄托和慰籍才能活下去。“文革”前我曾抄下一首宗教歌曲《圣母颂》,是外国歌翻译的,中文歌词是:“圣母玛利亚,你是大地上慈爱的母亲,你为我们受苦难,替我们带上锁链,减轻我们的痛苦,我们全跪倒在你的圣坛前面,圣母玛利亚,玛利亚,玛利亚,用你温柔的双手,擦干我们的眼泪。在我们受难的时候,啊!恳求你,恳求你拯救我们!阿门。”

    我找到了这首歌词,并在心中默念。说来奇怪,我每默念一遍,就如在受伤的心灵中敷上了一贴止痛止血的妙药,感到身心平和、宽慰,特别念到“……用你温柔的双手,擦干我们的眼泪……”时,就如圣母真的就在我的身边一般。

    我从未信仰任何宗教,而且曾经深信列宁所谓“宗教是民众的鸦片。”这一名言。在“文革”中,我才理解了宗教的意义及其力量之所在。在那段时间里,我虽然在理性上并不信神,但仍然不断虔诚祈祷圣母的拯救,我不知道是否因为祈祷而得以免于被揪斗,但它确实在精神上援救了我,使我能够坚持了下来而不致崩溃。

    这种祈祷我是偷偷进行的,没有告诉周围任何人,祈祷都是在被窝里甚至在厕所时——恕我的亵渎,这也是无可奈何,因为在那个时代,如果被人发现你在祈祷,这一定会被说成是“畏罪”,会要你“交代罪行”。——不出声地偷偷默念。

    这是我的一段“宗教活动”的经历,没有神父,没有洗礼,我也没有因这段经历而笃信天主教。当时我手头正好有这首“圣母颂”,如果能找到一本佛经的话,我也会潜心向佛,暗诵佛经的。

    在“学习班”,我一直未被揪斗,行动是自由的。一到星期天,就会到一家小饭店,独自买两碟小菜,喝两瓶啤酒,聊以自慰、自娱,为免一切嫌疑,我都是独自一人。只有星期日我才上街,偶尔出门,遇到过两次自杀的事件,一次是被“揪斗”的人跳楼自杀,另一次是有人钻到汽车前自杀。“文革”中,有次乘火车从富拉尔基回哈尔滨,我坐着睡着了,突被急刹车惊醒,原来有人卧轨自杀了。尸体就躺在我所坐车窗旁边,死者大腿已被切去。在黑化的一位同事霍修业,后来调到了齐齐哈尔化工学院当老师,他因孩子在外面讲了一句什么犯禁的话而被斗,愤而自杀了。

    “文革”中的自杀者,如果允许做一个统计的话,数目一定是惊人的。

    在“学习班”,我们这些“学员”每天都要“三敬三祝”,而被“隔离审查”的人,则每天要向毛“三请罪”。后来听说一则可悲但不可笑的笑话:

    据说相声大师侯宝林在被批斗时,红卫兵要给他戴高帽,他自己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折摺好的纸帽说:“不用劳驾,我已自己准备好了。”他的纸帽打开后特别高,十分可笑。他戴上高帽,说:我有罪,向毛主席请罪,但跪下叩头是“四旧”,我就对毛主席趴下请罪吧!于是对毛像趴下,将屁股对着台下的观众,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我们“学习班”所在的高校内那些被“隔离”的“牛鬼蛇神”,每天吃饭都排好队走去食堂,身旁当然有人押送。他们胸前都缝有一块注明“罪名”和姓名的白布条,每人提一只装有饭碗、筷子的布袋,低着头,和着押送者吹哨的节拍,步伐整齐,同时随着节拍,口念:“群众、专政、就是好,牛鬼、蛇神、一个也、跑不了!我们、一个也、跑不了!”——这是另一则可悲的“笑话”。

    正当我们在“学习班”忙于“阶级斗争”的时候,美国阿波罗11号飞船登上月球,人类第一次踏上了其它星球。这是一件震动世界的大事件,全世界都在从电视上注视着这一登月壮举。可在我们这里,报纸上竟不发表这一新闻,电视当然就更看不到了。只有《参考消息》报了有关消息。那几天,我们几个人天天午饭后争读《参考消息》。

    对于登月飞行,曾有外国记者问周恩来,对此作何评论,周答云:“我们对地球上的事更感兴趣。”这可算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吧!

    有一次听传达林彪讲话,林说:大家要搞好团结,人是靠集体的,任何人不能离开社会生存下去。鲁滨逊在荒岛上,还有星期五这只“狗熊”陪着。……我听了报告后觉得奇怪,曾对一个同事说:“星期五什么时候变成一只狗熊了?”那位同事伸出一只手指头放在嘴上,示意我不要说了。对此,我至今仍感奇怪,林彪一时说错不足怪,可这种报告经过层层干部传下来,难道这些人就没有一个读过《鲁滨逊漂流记》的?也许这就是中国的官场文化吧!大官“指鹿为马”,小官也只能认作为马。

    在“学习班”,除“隔离审查”者外,还有许多“问题严重”的被军管会逮捕。当时毛已“砸烂公、检、法”,一切抓人、判刑都由“军管会”办理。

    省纺织公司一位同行叶奎元,其前姑父为台湾的严家淦(姑母已去世,严早已另娶夫人)。叶在“文革”初期出差至富拉尔基纺织厂时即因组织造反团而被工厂批判、揪斗。后又在言论中同情“炮轰派”,加上上述社会关系“重大问题”,被认为“情节重大”而宣布逮捕。文革后他调回上海,据说也是因为这一社会关系。

    在“学习班”的“阶级斗争”搞了半年左右,一九六九年春,“清队”基本结束。参加“学习班”的人员逐渐抽去进入“新班子”。设计院的人也大都回院了,也就是所谓进了“新班子”了。最后剩下一些“走资派”和历史、社会关系“严重”的人,伍卓汉和我也在其中。我们这些人在“吐故纳新”中,当属该“吐故”的人,“新班子”是不能进去的了。“学习班”想将我们送去“柳河五七干校”,但干校不愿收。他们自称是“培养干部”的地方,不是“垃圾场”,因此只得将我们仍留在“学习班”,等待处理。

    “清队”结束后,我们在“学习班”又呆了半年,这半年的日子倒过得很轻松自在。“批判”、“斗争”没有了,我们每天坐在那里名为“学习”,实是聊天,也可以出去逛逛商店,散散心。所剩人不多了,被“隔离”的人也解除了看管,大家在一起谈天。原来的老干部经过斗争、审查,架子早就打掉了,像我这样虽未受到隔离审查,但自知与受过审查、斗争的人相比,并无优越之处,所以大家相处得很好。

    其中一些老干部,如原厅长、省建委主任等,文革前是高不可攀的,现在与我们平起平坐了。如原副厅长古士淼,是延安时代的干部,在“学习班”曾自杀未遂。他被斗是因查出他所记日记上称毛“如汉高祖,杀功臣”,“延安整风是整人,是消灭异己”。另一位副厅长王克,当过贺龙的司机,“文革”中贺龙倒台了,他当然也不行了。

    就这样一直混到一九六九年九月,宣布我们去“柳河五七干校”为止。

    毛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批示,说文革前的“中宣部”、“文化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部”,文革中,提出“解放”十六年来贯穿着一条“资产阶级文艺黑线”。此后,几乎一切中外古典的以至十六年来的许多文艺作品都成了禁书,一切古装的传统剧目成了禁戏。就连“解放”后的许多电影也被批判、被禁演了。在“文革”中,我们除了捧本“红宝书”应景之外,是什么书也不读的。你要看电影则只有几部“革命样板戏”,勉强看过一遍就不想看第二遍了。那时,只有工作单位才有一台电视机,节目除新闻外,就是批判会之类。我们在设计院看过好几次批判李范王等省里的“走资派”的实况转播,当然是单位组织收看的。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干部在被批判时,都表现得很“温顺”,当造反派责问他们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时,他们的答复几乎都是“为了反毛泽东思想”、“为了复辟资本主义”之类。也许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吧!但看了这些表演不禁想起前清时跪在金銮殿前的大臣,对于皇帝的责问,连称“奴才不敢”。

    鼎鼎大名的郭沫若,称自己过去所写的许多东西都是毫无价值的,应于销毁。许多人烧去了文革前的藏书,设计院的同事周靖南,曾留学苏联,但未完成学业即被打成右派而遣送回国。他从苏联带回许多按博物馆藏画印制的的明信片、画片,“文革”中曾准备将其烧毁,被我要了过来。我说:“恩格斯曾说:‘文艺复兴的大师们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们不承认一切的权威,一切都要拿到理性的审判台上来!’我不相信古代的文化遗产会被禁绝!”这些画片所印的都是欧洲和俄罗斯的古典名画,虽印刷得很不精致,但我一直保存着。值得自豪的是:我在文革中没有烧毁任何一本书。倒是在文革后,我将那些当时不得不应景的东西统通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