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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柳河五七干校” (二十九)

    一九六九年九月,尽管干校当局反对,上级还是决定将我们这些无处可去的人送去了“柳河五七干校”。

    “柳河五七干校”是黑龙江省首创的全国第一所五七干校。曾经在《人民日报》上长篇专文介绍,红极一时。

    毛在文革中的某年五月七日曾有一条“最高指示”,大意是全国各界、各行各业都要“学工、学农、学军”云云。称为“五七指示”。

    在“文革”中全国各省的原省委书记都被打倒或靠边了,唯黑龙江省文革前的省委书记潘复生却留下来了,当上了新的“省革命委员会”主任。潘在“大跃进”中,在河南曾被批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后获平反,故改名“复生”,他大概是吸取了以前的教训,要拼命“跟上形势”,搞点“发明创造”,以保住自己的地位。其时正好出来个“五七指示”。俗话说:“上面放个屁,底下唱台戏”。潘以“五七”为题,唱出了“五七干校”这出戏。

    “五七干校”实际就是国营农场,只是成员大多是干部而不是农工,成员除参加劳动外,尚需进行政治学习、“路线分析”等。

    “柳河五七干校”当然是在柳河之滨,位于从哈尔滨通往佳木斯方向的庆安县内,火车到庆安下车后尚需乘一个小时的汽车路到达小兴安岭脚下,就是我们的干校了,但我却从未看到什么地方有一条“柳河”。

    一进干校,我和伍同被分配到某营三连的木工排电锯班,郭书声分到运输连,叶奎元也来了干校。

    我们每天清晨吹号起床,十分钟内洗漱完毕,集合出操。出操后是一小时“天天读”(读《毛选》和《语录》)。早餐后工作,工作上午四小时,下午四小时。我起初的工作是抬木头“上垛”,以后就上电动大锯。将大元木装上轨道车,将车推到大圆锯前切割木材。上班时间紧张工作,上下午各在工间休息十五分钟,可以抽烟。下午下班后晚餐,晚餐后是政治学习,一直到晚上睡觉上床,从早到晚过着军营一样的生活。两个星期休息一天,称为大礼拜,这天可以喝点酒。一日三餐当然是吃集体伙食,我们每月将自己的定量粮票和伙食费交给食堂,干校给我们一部分粮食补贴,将每个学员的粮食定量标准提高到每月三十六斤。

    未进干校前,在哈尔滨已多次听过干校去哈尔滨为我们所做的报告,报告他们如何“自觉革命”、“继续革命”,进行“路线分析”、“自觉改造世界观”,怎样在艰苦条件下“坚持五七道路走全程”。

    干校学员大多原是省直机关的干部,学员称为“五七”战士,互称“战友”。干校原来每人发一套黄色军服式的制服,到我们入校时,不知是因为人数太多了,还是因我们这层“战士”成分太杂,不够纯洁,总之不给我们发制服了。

    干部参加劳动,本非坏事,但我们这里不光是劳动,还要玩好多意识形态的花招,甚至要有点当演员的本领,随时视情况作“表演”。

    初进干校时,“老战友”给我们讲过几则故事,意在告诉我们干校的“光荣传统”,要我们“继承传统,发扬光大”。

    其一是:建校之初,“战友”们要建一座木材加工厂,以制作木材建校舍。大家去林业局的一所木材厂参观,时在冬季,一部卡车载着“战友”出发,出发前伙房蒸了一些馒头随车带去。“五七”战士是要随时准备参加劳动的,所以每人肩扛一把铁锹。进木材车间时,为防铁锹丢失,所以都扛在肩上进内参观。中午要吃饭,但汽车上的馒头冻得如石头一般,吃不得。“五七”战士是要“艰苦奋斗”的,当然不能下饭馆吃饭,讨论以后,决定去商店买来一些面包,大家啃面包吃了一顿午饭。

    他们就这样去参观了一天,这一天平平常常,大家既爱护公物,又“艰苦朴素”,没有什么越轨行为,似乎无可指责,可是在当晚的“路线分析”会上,有人指出:我们扛着铁锹进车间,无非是害怕放在外面被人偷去,我们整天说“向工人阶级学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但一遇实际问题,却怕工人偷东西,骨子里不相信工人阶级。……馒头冻了要改吃面包,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皮带都可以吃,我们却不能吃冻馒头,算什么“五七”战士?谈什么继承革命前辈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据说经过这样的“路线分析”,“战友”们找到了“差距”,“思想境界”“提高了一大步”。

    另一则故事是:有两位“五七战士”去哈尔滨出差,中午同到一家小饭馆吃饭。他们穿着黄制服,扎着绑腿,但又并非军人,招来其他顾客好奇的目光,误以为他们是哪个山沟里出来的乡巴佬了。这时,他们立即站出来背诵毛的“五七指示”,并趁机宣传“柳河五七干校”。

    庆安县城有干校的办事处,在办事处工作的人规定不可以进饭馆,无事不准逛商店,当然更不准去县城的戏院或其他娱乐、休闲场所,这名之为“身处闹市而不染”。

    类似故事还有很多,现在听来好像是笑话,类近滑稽、荒诞。但当时是一本正经地作为报告材料,作为“优良传统”的内容用来“教育”我们的。

    我们“战友”中有一些文艺界的人,如著名的民歌歌手郭颂也在干校。我们连里有从原哈尔滨东方歌舞团来的,他们比我们“接受传统”的能力强得多。某次有几位“战友”出校分配工作,晚上举行欢送会时,我们这些歌舞团的“战友”不但能歌善舞,向离校“战友”道别时,更是“感情丰富”,会“热泪盈眶”。当离校“战友”出发时,他们跟在汽车后面追跑了很远,以示“战友感情”之深厚。看他们这样,我们当然不好意思径直走开,只得也跟在后面走一段相陪。

    干校有一句名言,叫做“人心常激动,热泪总欲流”,这就是说,在干校要“表现好”,不但要干,还要会说,能吹、会表演。那些演员当然比我们占先了。

    六九年底,干校组织了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庆安县两利公社,伍卓汉、叶奎元和我居然都被抽出参加了“宣传队”。宣传队去公社的目的是“帮助农村整党”,好在我们并不公布个人的身份和历史,否则的话,“居然让牛鬼蛇神来整党”——我们定会被轰出来的。

    到公社后,“宣传队”队员分散到各生产大队和公社社属单位“蹲点”。我被分到公社卫生院,兼管社办中学。我住在卫生院,和几个男医生同住一炕,有煤炉、火墙取暖,在公社食堂吃饭,生活上比去大队的人舒服多了。

    公社卫生院有四五位医生,这些医生大都未经正规学校学习,至多只能算做医士,其中有一名老中医。

    公社中学只有初中部,学生大多来自各大队,离家远,多数都住校。我晚上常去看他们,为他们讲解功课中的难题。学校师资条件很差,有些课程,特别是数理课程,老师自己也不懂,怎么能教会学生。我给他们细心讲解,学生们对我很好,称我为“周老师”。

    卫生院的医生很辛苦,经常要背着药箱,冒着风雪,几十里外骑自行车去为社员治病。半夜也会有人赶着“爬犁”(即雪撬)载着病人来院急诊,这时,我也跟着起来帮忙。有一回,医生为一个急诊小孩看病,我们大家齐念毛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为医生增强信心,但还是不得不请家属将孩子送去县里医院,后来听说那个孩子最终死了。

    我们队员经常会集中开会,分析各自所在单位的“阶级斗争动向”。无非是公社干部裙带风,干部亲属排挤其他干部之类,那时还很少听说贪污、公款吃喝等等。

    后来,动员农民出售“红心粮”,我又到生产队去了两个星期。住在老乡家里,分头在社员家吃饭,每天交四角钱,一斤二两粮票。在社员家吃的都是高粱米、窝窝头、土豆白菜或咸菜,社员都叫苦缺粮,我也就不敢多吃了。

    那时。社员除交公粮外,余粮也一律卖给国家。黑龙江省为了向上邀功,动员农民多卖余粮,有的农民家口粮已不足了,还要动员出售,称为“向党交红心粮”,有的不得不将家中粮食卖光。公社也明知,几个月后还要向上申请“返销粮”,造成粮食往返的运输和损失,但没有办法,交“红心粮”是“政治任务”,只得执行。

    为了动员“交红心粮”,宣传队曾要我去找一位老贫农,请他在大会“忆苦思甜”,动员大家卖“红心粮”。这位老农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是五八年从山东来东北的,因为在山东生活不下去了。他说:“什么忆苦思甜,最苦的要算五八年了,解放前逃灾荒还可以要饭,五八年要饭也没有地方要。……”并说他的小孩子在五八年吃玉米棒中的桿子磨成的粉,吃得拉不下屎来,肚子胀得什么似的。并说人们到粪便中捡那些没有消化的粮食重新煮来吃。听了他的话,我无言以对,默然而返。

    在生产队的那半个月,使我了解了东北农民的真实生活状况:

    吃的不谈了,农民穿得也很差,小孩子没有手套,用狗皮缝一个套子套着以御寒,没有袜子,光脚穿棉鞋,脚踝和手腕都冻出一块黑色的老皮,这层老皮似乎本身就能御寒。帽子也是自己家的狗皮缝制的。在黑龙江冬季,达零下三十多度,没有帽子、手套是不可能外出的。

    最糟糕的是农民没有取暖条件,城市居民供应煤炭,而农民买不到煤,每天傍晚只有用山上打的柴草和谷草烧火煮饭,也就连带烧了炕,炕烧热了就可以睡觉了,这也就是取暖了。

    我住的是主人家的一间新房,土墙尚未干,保温能力很差。我睡的炕也不用来烧饭,每天晚上主人给点柴烧烧烘一下,就算是烧了炕了。室温大约零下十度以下,我每天穿着衣服,头戴皮帽睡觉。晚上脱下毡袜和棉“乌拉鞋”,钻进被窝胡乱睡一觉,早上起来,毡袜已冻结在“乌拉鞋”里了。

    半月后,回到公社卫生院,回到温暖的房间里,真是舒服极了。这才能好好脱下衣服,好好洗、擦一番。而这时才发现自己满身都是白虱子了,只得将上下衣服全部换过。第二天,我去开会时,一位好心的女医生将我换下的衣服全部烫洗过了。

    有些南方人常嘲笑东北人不洗澡、长虱子。请问,你如果生活在那样条件下怎样洗澡?不生虱子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