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岁月漫步 一生回顾 > 在“柳河五七干校” (三十)

在“柳河五七干校” (三十)

    那时的东北农村,还没有严格实行计划生育。我和另一位公社干部在一位社员家里,放上炕桌,我们两人就坐在炕上吃饭。东北的规矩,男客吃饭,只有男主人作陪,女人、小孩都是不上桌的,只有等客人吃完了才轮到他们吃。当我们吃饭时,五六个小孩子蜷缩在炕里墙角上,小眼睛瞪着我们,一声不吭。他们最大的哥哥已十八岁了,正在张罗娶媳妇。主人面容显得很苍老,谈起来才知他才三十六岁,和我同岁。而我的大女儿才六岁,当时只两个孩子。

    我所去的生产队里有一位孙姓的农民,是一名中共党员,他实为日本人,父亲在一九四五年被苏军俘虏,后遣返回国,母亲带着小孩无法生活,改嫁一位孙姓农民。这位日本血统农民的同母异父弟弟在公社中学读书,对他哥哥说起过我,所以他哥哥对我很热情,也称我为“周老师”。他有一位同母异父妹妹,是共青团员,妹妹有一位同为团员的女友。那时,公社对这样有“海外关系”的人家是要“特别注意”的,因此安排妹妹的女友负责监视他们家。表面上看是好友,常来串门。因我是“宣传队员”,所以公社干部将这种安排告诉了我。

    对“可疑份子”人家,安排党、团员暗中监视,这是一贯的做法。我在富拉尔基时,常在伍卓汉家见到一位科里的党员同事在他家串门,因他既是同事又是邻居,也就不以为怪,后来才知道,他当时是负责监视伍家的。直到一九八零年,我从齐齐哈尔回沪会见从香港来的吴法曾,据说工厂保卫科还安排人注意观察我家的“动静”。我是事后听别人讲的,没有也不能去核实。

    在生产队时,与农民谈话中,才知道黑龙江乡下也有一些土话是在哈尔滨从未听说过的。如说“这小子真有尿!”或“这小子真尿性!”意思是说“这小子真有本事”,兼有“真有种”的意思。

    东北人有很多歇后语和浑语,妙趣横生。如“秃子打伞,无法(发)无天!”,有所谓“四大舒服”:“回笼觉、二房妻、烫面饺子、卤煮鸡”。

    当然也有很多粗话,但说来不禁令人捧腹,如有所谓“四大光溜”:“电灯泡、玻璃球、秃子脑袋、鸡巴头”。

    我有次在工地听一位工长骂工人说:“你他妈真是耗子想操牛屄,不自量力!”我听后笑了好一阵,问那位工长说:“你这话是从哪里来的?亏你想得出。”

    在生产队听队长说某某人是“公鸡钻杖子,戳了官儿了。”(“杖子”是东北方言,即为篱笆,亦称“板杖”,“戳”意为被撤)刚听了没有弄懂,想了一想才恍然大悟。说到什么事情时,队长说:“这是狗操猪,稀里糊涂。”我听了很觉可笑,我说:“真是胡说八道,哪有‘狗操猪’这种事情。”队长说:“你们城里人不知道,真有这种事。”

    一九七零年元旦,让我们休假一周,大家都回家度假。公社为了欢送,给我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大米饭、“蛤士蟆”炖鱼,并有“色酒”——即廉价甜酒。所谓“蛤士蟆”就是一种蛙,体色黑。他们将这种蛙不做任何处理,既不去皮,也不剖去内脏,一条条整个儿和一条条小鱼一锅炖汤来款待我们。我勉强从其中捡出几条小鱼下饭,有的人鱼也不敢吃了,只喝点酒,干吃饭。

    元旦过后不久,宣传队突然宣布调我回干校,理由是“工作需要”。这个理由是明显骗人的,因为我们在干校干的就是一般体力活,谁都可以干,根本不需特地抽某人去干。我曾幻想是否轮到我该出校了?我们那时的口号是“五七道路走全程”,“一辈子走五七道路”,谁也不能提出要求离开干校,只能暗中希望组织上给调出。

    回干校后,仍叫我去木工车间上大锯,既没有什么“工作需要”等着我,也没有调我出校的迹象。也许是因我的情况不宜作“宣传队员”吧,可伍卓汉却一直干到宣传队撤回,至今我也不知为何特地将我调回。

    这时,干校进来一批从劳改农场来的干部。在“文革”中,提出过“砸烂公、检、法”的口号,“公、检、法”即公安局、检察院、法院。某人对法律和法制是不感兴趣的,他多次说过:“我们是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在“文革”讲话中说:“法就是统治阶级的意志。”他认为“文革”前的“公、检、法”没有执行“统治阶级的意志”,相反“保护了资产阶级”,因此要重新改组,当时提出过“群众专政”的口号。公检法改组,使得许多劳改农场的干部也被送到五七干校来了。

    这些劳改干部大都是军人出身,文化水平不高,没有我们这些干部所有的各种历史、社会问题。他们讲话直率,不会装腔作势,用他们的话说:“我们都是当兵的,你能把我们怎么样!”他们的到来,使我们得到很大的好处。

    长期以来,干校一直实行平均的粮食供应制度,即不论做什么工作,一律每人每月三十六斤口粮。我们这些干体力劳动的粮食不够吃,只得自己偷偷出去买点东西吃,被领导或是某些“积极”人物知道,还要受到“没有艰苦奋斗精神”的指责。干校规定大礼拜日可以喝点酒,其他时间是没有人敢喝酒的。每天只有出操、学习、劳动,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就连平时说话也都是十分小心的。

    这些劳改干部来了以后,居然对干校的生活大发牢骚,抱怨在干校吃不饱,“劳改犯还让吃饱,我们难道连劳改犯都不如了?……”他们提出要按劳动轻重确定口粮标准,坐办公室的人不应吃三十六斤,这些怨言和要求令干校领导大为吃惊,他们说:“我们干校战友向来思想境界很高,从来没有人斤斤计较过吃几斤粮。”在这样的口实下,干校始终没有按劳动轻重确定口粮标准,据说那些办公人员,特别是其中的女性,每月都会积存下很多粮票,带回哈尔滨。

    我觉得这些劳改战友比哈尔滨来的干部诚实、可爱多了。下工后,他们居然在宿舍喝酒、打扑克、下象棋,这些都是干校闻所未闻的。和他们在一起,大家说话也比较自然和随便了,这一切都因为他们是当兵的出身,干校拿他们没有办法,我们也就乐得随和了,是他们为我们争来了一些“自由”。

    不久,我被抽调至干校采石队,采石场位于庆安县高老镇的疙瘩山。我们采石队共十三人,吃、住、劳动均在疙瘩山上,十三个人中,有两个人负责烧饭、养鸡,我们在山上养了好多公鸡,满山放养,所以不时可以改善改善伙食。山上人少,大家相处得不错,这几个人中似乎没有什么“整景”式的人物,生活、劳动比较愉快。

    一开始我参加掌钎或打锤,队里有一台内燃机钻孔机,队长要我负责操作和维修。为此,我特地到镇上书店里买了一本《农用内燃机手册》,从头至尾读了一遍,为了熟悉机器,我将它拆装一次。以前这台机器曾经省化工局总工程师杜某(也曾是黑龙江化工厂的总工程师)在疙瘩山操作过,但一直不好用,常出故障。我接手这台钻机后,曾去绥化农机厂修理一次,以后一直由我专用,居然使用得很正常。除使用机器外,我和一位劳改农场的某某两人负责点火引爆。我们年龄三十多岁,在十三人中是最年轻的两个,所以大家戏称我们为“小将”。

    开山使用自制的硝氨炸药,用雷管与火药线点火引爆。在山石上先用机器或人工打出钻孔后,再装药“扩膛”,待扩到需要大小的空腔后,再装炸药正式爆破。点火前先将药线头上切成十字口,露出火药,先点上一支香烟,再用香烟逐个去点燃药线。每次点燃五六根线,点着后,我们得大声喊叫“放炮啦!”以示警,同时走向掩蔽壕,在壕内静等爆炸,待炸完后走出掩体。有时会有几个哑炮,需多待几分钟后,快步上前拔出未爆的雷管。这些都是具一定危险的工作,一开始做时十分紧张,后来习惯了也就不在意了,好在经我手尚未出过意外,我的那位同伙就不那么幸运了,这是后话。

    一九七零年国庆前夕,我们为了“献礼”,放了一个“大炮”,将“腔”扩得很大,最后装进了四五水桶的炸药,几个人一直干到半夜才炸开了。我们山上没有电,宿舍点油灯,半夜工作是点着风灯干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后,我们走出掩体一看,山上开了一个大口子,有房间大小的巨石都被掀下了山。现在看来,那次爆破一定不合安全要求,好在没有出事。

    我们采石队的十三名队员全为男性,所以夏天在山上随意脱光衣服洗澡。所用的水是从山下村子里用水车拉上山的,我们有一头牛,每人轮流套车去山下打水,我是生平第一次学习套车、赶车。那头牛是在山下村中买来的,还算老实,只是一下山,接近它原来的村子时,它就会加快脚步,并哞哞叫个不休。

    我们山上的十三位“战友”,队长方学才是黑龙江省广播电台来的,广东人;副队长来自煤管局;从黄金公司来的莫工程师和另一位劳改农场来的人,两人年龄较大,负责烧饭。这位莫工是广西人,曾经给我们喝咸豆浆、吃甜豆腐脑。在北方是没有咸豆浆,更没有甜豆汁的,为此被大家埋怨了一顿。另一次包饺子,他竟将肉皮剁入了馅子中,吃起来咯噔咯噔的,当然免不了又受一顿埋怨。队员中有一位从七台河煤矿工程处来的工程师,曾因酒后指责毛而被打成“反革命”,到干校时是“免戴帽子”“从轻发落”的。

    方队长文革前是省电台的编辑,他曾谈起这样的事:省台某主管领导听电话汇报广播节目,谈到气象预报中所谓“高压脊”,这位领导听不懂,在电话里问:“什么鸡呀?”传为笑谈。又谈到省委主管宣传工作的书记王一伦,某次录音做广播讲话,稿子是秘书拟就的,他只需照本宣科就可以了。讲稿中多次提到“捷克斯洛伐克”,这位书记大人竟每次都念成“捷克斯洛代克”。讲话录完后,在试放时发现了这一错误,因为是大人物的讲话,不好叫他更正,可广播讲话还要播放,怎么办?毕竟有聪明人想出了一个法子,将录音磁带上每次出现的“捷克斯洛代克”中的“斯洛代克”做消音处理,这样,讲话中就只有“捷克”了。

    那时提倡“外行领导内行”,许多领导干部往往自诩“外行”、“大老粗”,并引以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