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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柳河五七干校” (三十一)

    七零年底,我再次吐血,并回家养病。现在,我的孩子长大了,大女儿已六岁,二女儿两岁,大女儿经常在大庆外公家住,我路经大庆,就中途下车,将女儿接回家去。周平在乡下住,往往是满头虱子,回家后要好好清洗才能消除头虱。

    孩子自懂事以后,很少和我在一起生活,现在我们在一起了,我深感宽慰,孩子也十分快乐。我在家每天给她们画一张画,题材均是她们的日常生活:姐姐给妹妹洗脸,爸爸带女儿上街等等。这些画不但两个孩子喜欢,也引来了邻居家许多小孩来围观。有时我嫌吵闹,将他们赶走,并关上房门,可他们会在走廊上咚咚敲门,他们谁也不怕我。而董凤兰一回来,他们就一哄而散了。我们那时住的是富拉尔基重型机械厂的房子,只有一个房间,公用厨房、厕所,一出了房门就是公共走廊了。我一向善待邻居孩子,从不吓唬他们,更不用说打了,所以他们都不怕我。我带两个女儿上街,邻居孩子往往也会跟着,为了摆脱人家孩子,我只得拉着自己的孩子快走,不让自己孩子回头看。

    在家里给大女儿讲故事,讲《天方夜谭》和一些童话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关上门讲,不给人家孩子听,并叮嘱女儿不要出去对人家讲。那时的儿童读物都是“革命故事”,一切童话、神话故事都是犯禁的。

    我在家时,还和干校采石队的方队长通信。他来信告诉我,我们队上出了一件大事故:我那位负责点火引爆的同伙引爆时,不小心,将我们相邻的“掌子面”的采石的农民炸伤了两人,其中一人伤势严重,肋骨打断了几根,腿也骨折了。此前,我在家曾做了一个梦:我在一座高楼上,看到窗外下面一辆卡车在卸石头。大石头卸下后滚了起来,站在周围的人纷纷躲避,眼看有两个人避之不及被压到了大石头下面,我吃了一惊,吓醒了过来,出了一身冷汗。这似乎是一个奇怪的先兆。

    我这位工作同伙那年流年不利,祸事连连。先是:他在山上捉鸡,蹲下后猛一抬头,被鸡窝上的一根伸出的椽木扎伤了头,流血不止,被我们送去医院,缝了两针才回来。这次受伤刚痊愈,我们一起劳动休息时,他坐在小山崖边闲谈,突然身后土石崩落,将他推下了山崖。我们急急将他扶起,头上已是血流如注,又立即送去医院,缝了几针,并观察了一天才出院。这次他又闯下这场大祸。不久后,干校调他去修公路。在炒硝氨、锯末制作炸药时,又不慎将工棚烧着,引起一场火灾。干校因他一再出事,做了专门调查,因他“出身好”,当过兵,找不出什么“茬子”来,只得算了。他的这些事,如果出在我身上,就绝不会如此轻松了事了。那时,犯了罪或是出了事故,是要看你的出身、历史等等来定罪的。

    后来,方队长又来信说,我回家后,那台钻孔机又不好使了,和我商量能否回去将机器修理一下,我也就回干校了。

    一九七一年初夏,我回富拉尔基,并带两个女儿去上海看望母亲。这时周平七岁,周原才三岁,走路、上下车都要人抱着。在哈尔滨火车站换车时,我们坐在广场上休息,周平说要小便,我手上抱着周原,地下还放着随身带的行李,不便送她去厕所。厕所离得不远,我手指给她看,告诉她自己去。她去了以后,我一直眼盯着厕所大门,看着她进去,等着她出来,见她出了厕所东张西望看了一会,竟往相反方向去了。我抱起周原,也不顾行李了,撒腿就去追她,一面高声喊叫,才将她叫了回来。幸亏我仔细,才没有出大漏子,如果当时走失了,不知会出现什么后果。当时车站人很多,一旦走失是很难再找到的。

    这次去上海,使大女儿留下了深刻印象,二女儿太小,现在已全不记得了。

    一九七一年十月,我在富拉尔基家中,一天,邻居夏某很神秘地告诉我说:现在小道消息说林彪已经死了,倒了台了。当时号称“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的“林副主席”,出了这样的事,大家只是窃窃私语,因为如果消息不确,追究起来,传话的人会倒大霉的。后来说的人多了,声音也放大了,没有人出来追查,显然消息是准确的了。

    对于林彪的垮台,有些人不理解,而我倒是十分高兴。当时我以为可能有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后来从各种踪迹来看,情况并非如此。

    林彪一垮台,柳河五七干校也处在了一种半瘫痪的状态,左的高调没有人再唱,也没有人再听了。大部分“五七战士”包括干校的各级领导都自动回哈尔滨了,那些往日“五七道路走全程”叫得最响,“路线分析”最起劲的人也不见踪影了。留下的人也都忙着锯菜墩、做折叠板凳等等。我也做了一只小凳子和一个象棋盒,并捡到一只人家不要的椴木菜墩。后来我也回家了,伍当然也回家了,叶奎元妻子在上海,离家太远,故仍留在干校,每月将我们的工资寄给我们。

    就这样,我在家“休假”了将近一年,和孩子在一起,日子过得可算是快乐的。

    大女儿很老实,很小的时候,曾经有人开玩笑,在地上用粉笔画了一张圆圈,叫她站在圈子里不要出去。这人有事走开了,也忘了这事了,过了一个多小时后,看到孩子居然还在圈中站着。她小小年纪就会帮我做些家务事,并照顾小妹妹。二女儿则很淘气,常和邻居的男孩子出去玩,常有孩子来告诉我说:“你家小原原又到铁道上去了。”我害怕发生意外,赶快去找,只见她和一个小男孩各人扛了一只炉铲,在铁路边挖土哩,见到我也从不老实回家,而是跟我捉迷藏。二女儿好玩又贪吃,有次她睡午觉,我们叫她起床,可怎么也叫不醒。这时听到一个卖棒冰的在叫卖:“冰棍儿啦”,她立即睁开眼睛说:“在那儿哩!”真是十分可笑。邻居老夏家的太太曾开玩笑说:“你们家两个孩子,一个是傻子,一个是疯子。”

    那时副食和日用品十分紧缺,我们每人每月供应猪肉半斤,鸡蛋半斤,粮食则是每人每月八斤面粉,一斤大米,其余全是粗粮。因此,每当我买了点肉回来,并煮了大米饭时,大女儿就忙说:“快给咱爸烫酒”,这一般都是星期日或是节庆假日才有的事。这种酒也都是散装的白酒。

    因为董凤兰在食品商店上班,常会带回一些打破了的鸡蛋,比较便宜,又不收鸡蛋票,也会买来一些不收肉票的熟肉之类的东西,这是在商店的人才能得到的好处。我们和另两家共用一间厨房,董有时也会给这两家代买点吃食。和我们共用厨房的夏家女人馋嘴,每次给她代买了食品,必是笑逐颜开,而一旦我家做什么好吃的,却没有给她家带的话,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当然,在这段平静也颇为快乐的生活中也出过倒霉事。七一年冬,我去邮局取回寄来的工资五十五元,回家途中,见一家饭店卖油炸花生米,我从工资中取出一张五元钞票买半斤花生米,五十元装在一只塑料袋中放在了衣袋里。在我前面有很多人挤着购买,那时花生米是难得见到的,很多人挤着买也不奇怪。等到轮到我买了,并找给我钱后,我想将找来的钱放回塑料袋内,这才发现它已不翼而飞,而那些争买花生米的人一个也不见了。就这样丢去五十元,这五十元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因此十分懊丧。后来上海的哥哥和妹妹各给我寄来二十到三十元,我收了一份,退回了一份。龚念祖也借了点钱给我,这是一九七二年春节前发生的事。

    一九七二年春节后不久,干校来信,通知我们:大部分“五七战士”回原单位,要我们回校办理离校手续。

    我的“原单位”是省轻化工设计院,回原单位就是回哈尔滨,但我和伍卓汉、曲笑绪的家均在富拉尔基,自一九六四年以来一直与家庭两地分居,如果再回哈尔滨,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将家搬到哈尔滨去,因此我们提出自己联系调回齐齐哈尔市。

    这时黑龙江化工厂已开始续建,按说我们都可以回黑化,因为我们都是从黑化出来的。联系的结果是:曲笑绪调回了黑化,但黑化不同意接受伍和我,理由是冠冕堂皇的——要贯彻“阶级路线”。实际上是:我曾经得罪过主管基建的厂长王某,王某几年前是基建科长,有一次他被评为“先进”,我曾在会上提出,据说他曾接受施工单位的赠礼,请党委调查。也有别人提出意见,他的“先进”没有评上,讨论时王不在场。事后王某曾找我谈话“交换意见”,并说:“我对你老周还是不错的,好像你对我倒有意见……”我一听话中有话。我原在黑化设计室,这位王科长曾指名调我去基建科,这次从干校出来,他又点名不要我,其中原因是明摆着的。但人家要贯彻“阶级路线”,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因此,我和伍只得自己去联系了。首先,我们找到齐齐哈尔市革命委员会组织部,办事人一听我们情况就表示难以安排,拒绝接受。后来我们又找到市轻化工局组织科,轻化局说需与各方研究后再答复我们。

    这时,我听说富拉尔基区教育科缺少教师,我想工厂如果不要我,索性改行当个中学教员算了。

    当时,黑龙江的师资水平很差,文革中将老师斗争得很惨,一般人都不愿当老师。我们的邻居夏某是重机厂工人,因该厂子弟中学缺老师,曾要调他去当老师,教高中数学。他提出几个条件:一、当老师不能改变职称,仍要算作工人,二、给他分配一套大房子。当时他和我一样住一间房子,夫妻二人,已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已十四、五岁,大儿子也已十岁左右,还有丈母娘在一起住。一间房子实在是太挤了,不知他们是怎样住得下的。

    就是这位老夏曾经问过我一道数学题,道是:有人有一只酒瓶,瓶内有一些酒,他到酒店又买了与瓶内原有同样重量的酒加入瓶内,这时将瓶中酒喝去一斤,尚余下一些酒,于是又去买了瓶中余下相同重量的酒加入瓶中。第二次又喝去一斤,又再次买了余下的相同重量的酒加入,第三次也喝一斤,正好将瓶内的酒全部喝完,请问这个瓶中原来有多少酒?夏某说这是一道“高等数学题”,全车间人都没有想出来。其实这是一道很简单的习题,可以算数解,也可以代数解,我很快就给他解了,他很佩服,说还是你们“知识分子”有办法。就是这样一个程度,居然要他去当高中数学老师!

    因此,我想如果我去当中学教师,应该是可以胜任的。于是我去了区教育科,说明自己现在干校,可以自己找地方办调转。他问我可教什么课程,我说除政治以外,数理、语文都可以,也可以教教英文。接待我的那位仁兄大概也估计到我的情况,对我打起了官腔,说是:“我们缺教师不假,但我们还要坚持政治标准,政治上不合格的我们是不要的,你需先找齐齐哈尔市教育局,由他们审查合格后再给我们推荐。”我一听这话,就知不必谈下去了。如果那位仁兄对我客气一点,表示欢迎的话,我也许就改行当教员了。

    当时,我们可算是烫手山芋,谁也不敢接。曾有位豆腐坊的人向董提出要我去磨豆腐,当然我还没有到那样地步,何况原单位还是要我回去的。蔡宝成院长曾亲到我家,劝我回设计院,并打招呼说长期没有解决夫妇分居是因赶上了文革,以后院里会解决的等等。但我还是没有答应。

    后来齐齐哈尔轻化工业局通知,同意接纳我们来齐齐哈尔。安排的意见是:我调到齐齐哈尔纺织厂,伍卓汉去齐齐哈尔打棉厂,并申明去打棉厂是暂时安排,以后再调整。我当即同意去纺织厂,伍不愿去打棉厂,所以仍回哈尔滨设计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