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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便桥之耻

    二十九日申时,帝都长安的兵部正堂内,一位略显憔悴的中年男子目光正紧盯着眼前那幅巨型的军事形势图,看面庞,显然已是疲态尽显,然在项上乌纱和紫色官袍的极力映衬下,依然显得有几分威严在。要说起这位,那故事可就多了,此公乃大唐开国元勋、太宗股肱之臣、时任兵部尚书的杜如晦杜先生。要说杜先生为何如此疲惫,细细数来,这位尚书大人已经是连续七天没睡过囫囵觉了。

    我们前文曾说过,太宗皇帝即位后,令尉迟敬德为大将,率左卫主力开赴泾阳,意图一举歼灭揭竿造反的罗艺。按说泾阳四面皆有大唐主力,这罗艺虽说是刚刚才造了反,可已然陷入重兵包围之中,活像是个瓮中之鳖,因而这次军事行动朝廷应该是十拿九稳、势在必得的。可偏偏此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突厥两部主力出师乌海,牵制了唐军在泾阳以北的全部主力,这样,原定的合围计划,就不得不临时更改为由南向北的单向攻坚了。有人要说,这大唐帝国坐拥天下之大,随便抽调个十几万人马过来,收拾他罗艺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小事一桩?您别说,还真没这么容易。当时天下虽已初定,然,各州县仍时有暴乱发生,尤其是在南方的不少偏远地带,山匪横行、少数民族政权林立,他们同隋末遗留的军阀残余势力相互勾结,意图将唐军拒之门外。因而朝廷的十六卫主力已然分赴全国各地,拨给尉迟敬德的这几万人马可以说是大唐帝国仅有的可调之兵了。由于没有援军策应,更兼罗艺所部背水一战,打得异常强硬,敬德军久攻不下,每日呈达兵部的塘报无非是攻克了哪个据点,但损失惨重云云。时任兵部尚书的杜如晦清楚地认识到,双方若再这样僵持下去,朝廷将无力应对任何突发事件,因而此一役务求速战速决,遂整日盯在书桌前的塘报和身后的巨幅地图上,苦思破敌良方。

    正看间,杜如晦那双半开半合的老眼突然变得炯炯有神、精光四射,紧接着嘴角微微一笑,简单整了整衣冠,吆喝一声:“仲平,备轿!本官要即刻面圣!”刚刚还愁眉不展的杜大人,此刻已是气定神闲、安然自若了。

    “报……大人,衙外一人求见,称是岐远隘守将、左武卫虎贲旅右营将军何坤,有紧急军情禀报!这是他的官凭文书。”那名护卫将一本小册双手转递到了杜如晦手上。

    “岐远隘,岐远隘……”杜如晦嘴里不住喃喃着,“哦,速速传他进来!”此时这位兵部尚书大人显然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气定神闲,取而代之的,是如坐针毡般的焦躁。他不敢却又不得不往最坏处去想,遂缓缓后退了两步,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

    何坤在两名府衙护卫的引领下,来到兵部正堂,跪在近前,失声道:“禀大人,岐远隘失守了!此役末将万死难辞其咎,特来此向尚书大人领罪!”。

    “啊?!哦……”杜如晦踉跄地向后一退,差点儿没站稳。少倾,上下打量了面前这位年轻人一番,但见那小伙战袍上满是凝固的血痕,一看就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再瞧他那双眼,满是血丝,由于极度疲惫已显得有些恍惚,却又强打着精神。遂缓缓道:“何将军,你如今体态疲倦,且先坐下讲话,将知道的情况悉数报来,至于是否定罪,朝廷详加勘察后自有定论。”

    “谢大人!”,何坤遂将突厥主力攻破隘口,以及之后他和陈大亮等一众人等打探到的情况向杜如晦如此这般一一道来。

    “带你的人先下去休息吧,兵部会派人为你们安排临时住宿的。”杜如晦草草吩咐了几句,便匆匆赶往东宫显德殿进宫面圣去了(方其时太上皇李渊居于太极正殿)。

    “照这样看,恐怕只有三千兵力驻防的凤翔城也已保不住了。”显德殿内,尚书左仆射长孙无忌一脸悲观。

    “泾州那边不能再打了,哪位愿前往罗艺帐中议和?”太宗显然明白,稳住罗艺乃是当下最为紧要的事情。

    “若能以太子为质,并许之以泾左、铜川两座要隘,老臣愿凭借这三寸不烂之舌,去说服那罗艺,暂息兵戈。”前朝老臣封德彝看样子信心满满。

    “太子为质?呃……也只能如此了,谁叫他是我李世民的儿子呢!”太宗纵然有万般不舍,国将危亡,容不得他做丝毫的犹豫。“那此事就劳烦德彝公走一趟了,沙场诡谲,公万务当心!”

    “陛下圣明,老臣领命去也!”封德彝俯首长拜后,便匆匆离去了。

    “报……前方急报!颉利主力已攻克凤翔,太守陈仁宽阵亡!”

    “报……尉迟敬德泾阳来报!颉利军左翼主力阿史那乌默啜已率三万铁骑,开赴高陵一带,同我军相距不足五十里!”

    “报……武功太守王德虎来报!颉利先头所部两万余众,已于武功城西四十里处扎营!”

    “如今关中各州县可调人马,加上屯居泾阳的敬德所部,总共只有不到八万的兵力。而这关中地带一马平川,无险可守,颉利的铁骑可以肆意横行,局势对我极其不利啊!”以善决断而著称的兵部尚书杜如晦,此时也没了主意。他向上瞅了一眼太宗皇帝,又瞧了瞧身旁的右仆射房玄龄,期待着这两位兵家绝圣,能够在最后时刻想出挽狂澜于既倒的良方妙策来。

    “陛下,眼下若是暂时东迁至洛阳,西据潼关之险,北依雁门之固,则可御虏骑于国门之外,待到江南平定、国富民强之际,再挥师西进,到那时定能将那突厥人一举驱逐出我华夏大地!”长孙无忌显得信心满满。

    “哦?看来你们当中有好些人也都是这么想的吧?”太宗厉声道,众臣皆不做声。稍顿了顿,太宗接着道,“是的,我们可以逃到山东去,等着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可这关中的数十万百姓,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呢?这些百姓整日辛勤劳作,供养着我们,视朝廷为依靠,而现如今朕却要为了苟全性命,美其名曰蛰伏待机,弃他们的安危于不顾,独自逃到山东去避难,你们说,这样的朕,还值得你们众卿拥戴,值得这全天下的百姓去拥戴吗!朕可不想子孙后代指着朕的脊梁骨,骂朕软弱!百姓信我们,视我等为天,那就算是千疮百孔,哪怕咽了气儿,这骨架子也要立在那儿!尔等要记明白,天,是绝不能够塌下去的!”字字句句,犹如千斤铁锤般,狠狠地敲击在了众臣心上。他们跪立于大殿前,齐声道:“陛下大义,臣等惭愧!愿同吾皇共赴国难,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二十九日夜,大将尉迟敬德在泾阳一带击溃了由突厥左翼阿史那乌默啜部发起的试探性进攻,斩获敌首上千人之众。同夜,武功城外,太宗皇帝亲率六百余骑夜袭了突厥大营,在不与敌军接触的情况下,凭借高超的夜间射术,毙敌近千人,令突厥前部不敢擅动。

    三十日,颉利率主力铁骑二十万之众沿渭水北岸一路向东,兵锋直逼长安城下。刚刚连夜从武功前线赶回的太宗皇帝不顾疲惫之驱,亲率高士廉、房玄龄等六骑在渭水南岸隔河痛骂颉利、突利二人背弃盟约。而在他们身后,则是旌旗闪动、尘土飞扬,不知藏有多少兵马。生性多疑的颉利可汗见大唐皇帝竟然胆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二十万大军面前,遂不敢贸然下令进攻。恰恰此时,泾州与武功前方失利的消息传入颉利耳中,再加上大军内部亦纷争不断。担心陷入内外交困的颉利遂主动向大唐请和,双方于渭水便桥之上斩白马盟誓,之后颉利遂引兵退去,史称“渭水之盟”。

    此次会盟,虽从表面上看显得不卑不亢,实则是大唐倾府库钱粮才得以放大突厥各部同首领颉利在利益与志向上存在的分歧,进而逼得颉利退兵。这样的处理方式,对于唐庭来说,可以算是最为理想的结果了。然而作为一国之君的李世民却深以为耻,这是他自十八岁举兵以来打过的最窝囊的一仗了。经此一役,太宗清楚地意识到,来自北方草原的这一游牧民族,如同悬在头顶上的一柄利剑,如若不即时摘去,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对大唐帝国发起致命的一击。

    “若非是怕关中百姓罹难,朕还真想拉开架势,跟他颉利好好地干上一仗!”,显德殿上,太宗心有不甘道。并不像历代皇帝那般都喜欢养尊处优,行伍出身的李世民,从骨子里便透着那股为将者的气质。

    “臣当时吓得腿都在发抖,可看陛下骂得那么起劲,丝毫不觉得对面有二十万人马在,臣的心也就定下来了。”高士廉似乎还是心有余悸。

    “哈哈,哈哈!当时那情况,朕也只能赌一把了,就是可怜了你们这帮书生啊,从没上过战场,却要跟着朕这个莽夫到阵前去担惊受怕!”虽是笑谈,太宗皇帝这字字句句之间,透着的却满是感激。

    “臣等不敢,国之危矣,陛下贵为万金之躯仍搏命于沙场,臣等贫贱之身,又岂能安睡于卧榻之上啊!”高士廉等众臣应道。

    “嗯,众位将军,尔等说说看,这颉利的二十万铁骑,如何能够悄无声息地抵达我长安城下?”战事虽已结束,常年带兵的李世民却敏锐地觉察到,边防一线存在着巨大的隐患。

    “是末将失职,让颉利老儿钻了空子,还望陛下降罪!”回师勤王的灵州总管李道宗跪立于殿前请罪道。

    “岐远隘,岐远隘,是陇山小道!颉利走的,是陇山小道!”深谙军机的李靖一语道破,“陛下,臣以为,至少要调集两万人以上,驻防洮水一线,另外在陇山中要增设隘口、驿站及岗哨,万不能给颉利那厮以故伎重演的机会!”

    “陇山小道?嗯,靖兄之言甚是有理,就这么办吧。”太宗肯定道。

    “古有诸葛孔明西城抚琴吓走司马仲达,今有我大唐陛下渭水骂敌喝退颉利老儿!话说这突厥二十万铁骑直逼我国都门下……”长安城坊间,说书的还在涛涛不绝,周围聚集了无数围观的百姓,纷纷叫好。要说这满城的百姓,无一不对李世民心存感念之心。他们心里都明白,若非这位皇上运筹帷幄、孤身犯险,这合城的百姓,恐怕要在突厥人的铁蹄之下度日了。

    “陛下之英明神武,亘古以来未偿有也,能在他麾下效力,吾辈三生之幸也!”人群中,陈大亮同何坤道。

    “他把整个国家抗在了肩上。我等却不能为之分忧,实在是愧对这手中钢刀和一身的甲胄啊!”何坤也感叹道。

    自岐远隘兵败杀出重围逃回长安城报信后,何坤等二十余人被安排到城东的安阳客栈软禁起来,随后刑部会同兵部进行了调查,最终宣布由于敌我力量悬殊,不追究何坤部失守隘口之责,然及时禀报军情有功,遂晋何坤为左威卫郎将,领陷阵旅副将一职,位居正五品,其余人等亦有加封。当时颉利兵临城下,何坤等人多次向兵部请战,要求加入城防,而兵部却以体力透支为由,严令他们先于客栈中休养两日。本想着养足了气力再和突厥人拼命也不失为上策,毕竟长安城固若金汤,纵使颉利拥兵二十万之众,若想在两日之内攻陷这百年的古都,并没有可能。然而何坤万万没想到,凭借超凡的军事才华,李世民兵不血刃就唬得不可一世的颉利可汗主动撤军离去。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没能帮上国家的忙,何坤等人都感到万分的遗憾与愧疚。

    “我大唐与突厥之间,早晚必有一战,到那时还要烦请二位去唱主角啊!”两人回头一看,来人仪表魁伟、长须髯髯,眉宇之间散发着一股英气。

    “卑职何坤见过恩师!”何坤显然非常激动。

    “啊,恩师?是李将军,末将陈大亮,见过李将军!”陈大亮有些吃惊。

    “二位不必拘礼,老夫正找尔等有要事相商,且到府上一叙”李靖略显神秘道。

    “好的,恩师尽管吩咐,何坤自当效命!”

    “但凭李将军吩咐!”

    两人应声后,便随李靖前往府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