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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故事中的人名,村名都经过改编了。

    故事的发生地是在合肥市东,巢湖市北的巢北县县政府所在地,一个叫石桥镇的地方。桴槎山脚下,典型的江淮丘陵地貌,没有发达的水系。工业不发达,农业靠天收,民风淳朴。

    石桥镇东有四个村庄,村子的名字都是以这个村最大的姓氏来命名的。他们是周家庄,崔家村,大张村,谷冲崔,都在县道沿线,周家庄上有一个车站。

    这个谷冲崔啊,据村里老人说,很久以前,崔家村中一个老财主,把家中的梳头丫头的肚子搞大了,大老婆娘家有势力,对这事不依不饶,坚决把梳头丫头赶出家门。老财主还算有良心,吩咐心腹之人,在离村两公里的冲田里盖了三件间屋,安置梳头丫头住下,并买一个老妈子专门服侍,后来梳头丫头生了个儿子,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有了如今的谷冲崔。

    大张村,是我前面的小说《我也很重要》的主人公李水莲生母所在的村庄,我要说的这个故事,就是李水莲那个双胞胎妹妹的故事。她有着与李水莲同样的丹凤眼,同样的美貌。

    这四个村里的其他姓氏大多是上门女婿,或者是其后代,或者是新一代上门女婿。

    一

    1999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娘俩洗好脚,张兰花让女儿圆圆先睡下,她把家里前前后后的门重新检查了一遍,看看后院厨房门是否锁牢,前面院门是否闩牢,屋门闩上抵上个木棍,然后才上床。这是她寡居多年养成的习惯。

    张兰花今晚没有去位于周家庄车站的包子铺歇息,因为辅导小女儿圆圆的功课太晚了,怕孩子同自己一道走夜路着凉,就没有带她去包子铺,自己陪她在家里睡,明天一早再过去。

    崔家村的夜晚总是早早地到来。冬天,田里没活,土是冻的,麦苗不需要施肥,笑呵呵,侏儒一样站着,至少兰花是这样认为的。油菜秧不能太茂盛,肥头大耳会被一场霜雪无情地阉割,大自然就这么有趣,至少兰花还是这样认为的。

    有时,忙完了包子铺的货,兰花会扛着铁锹去田里转一转。她认为,哪怕是田里的泥土,地里的庄稼,甚至呼吸的空气,空气中的灰尘,都是大自然恩惠给她的一部分。她就是这样认为的。

    她转悠着,一方面汲取生命的养分,排泄心中的孤寂;一方面去给丈夫的坟培培土,跟他发发牢骚。这个死鬼去世也九年了,这九年,兰花经历太多太多。前几年,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那个可怜巴巴的丈夫的影子,如今,睁眼闭眼,钞票满脑子飞,她要挣钱,她要调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把它们的智慧集中起来,让脑子里的钞票变成触手可及的人民币。

    突然,前院窗户上闪现一个人的头影,然后“哒哒”两声敲击窗户的声音;几秒后,头影又闪回来不动了,怔在那儿。张兰花头皮发麻,说不怕那是假的,她赶紧把电灯关了,她不能把自己放在明处。她看了看圆圆,圆圆均匀地呼吸着,表明她已进入梦乡。兰花不敢出大气,眼珠要从眼眶里瞪出来,隔着玻璃瞅着窗外的头影,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哐当哐当”地跳,身体动弹不得,像是被点了穴道。

    自从大儿子崔正上了大学,二儿子崔好上了高中,张兰花觉得活得有奔头了,似乎在迷雾中看到了前方路的那一头金光闪耀,一切都很顺,可今晚这个影子让她不舒服。

    头影一会儿向东走了。院门已闩好,都检查了,难道是翻墙过来的?兰花用被子蒙住头,心跳到胸膛外面去了。

    自从丈夫意外死亡后,村里还没有谁敢欺负她这个寡妇,她行得值,做得正,在村里没有一点流言蜚语,今晚是谁在恶作剧吧。不会是呆子崔文林吧?这个呆子这几天正好派饭到兰花家。想到这,她把被子一掀,我是谁呀!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张兰花,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

    她没敢开大门,因为人影在前窗,她也怕与那鬼影撞个满怀,而是悄悄地开了后门,木质的门闩是娘家弟弟年初修好的,晃一晃很牢固。正屋的后面是厨房,中间围成一个天井院,小院里冷风呼呼,天上一弯冷月,墙头上空无一物,厨房后门外是村村通小路,门也闩得牢牢的,院里一切照旧;没觉得少什么东西,鸡笼里的鸡还在呼呼大睡,兰花走近时,有几只鸡咯咯几声,便又继续睡觉。拐角那一坨棉柴堆子,还是白天样子,松松垮垮地站着,一目了然,应该藏不住什么。那是为崔好上高中住校种的棉花,孩子说,冬天学校特别冷,哥哥以前用过的旧被絮不暖和了,兰花决定弹一床新的被絮。棉花还没有晒干,等晒干了,送去石桥镇独眼龙那里弹六斤重的大被子,暖暖和和的,孩子不会再感到冷了。

    兰花今夜之所以没去包子铺看门,还有一个原因,下午的时候,她做了很多包子放在冰箱里冻着,明天早上拿出来蒸一下就可以卖了,不必要起的那么早。冬天包子容易保存,偶尔也偷懒一下。

    家里虽然没有什么值钱东西,那十几只鸡也一笔财富呀,真要是给偷了,还真心疼啊。包子铺挣的钱大多用于孩子们上学,吃穿还略有盈余,兰花把它存起来,存折也不敢放在家里,送在父母那保管着。隔一段时间聚到整数了,存上,再送去。

    一只硕大的老鼠“呼”的一声,从兰花脚下蹿到墙根,发出“吱吱”的声音,寂寞、冷森。兰花突然想,要是能养只猫就好了。对于老鼠的骚扰,兰花已经习惯了。位于车站旁田野中央的包子铺里,经常有成群结队的田鼠光顾,所以,包子铺里她从不放食物,每天做的材料都是在家里做好了,用板车拉到那里去。比如肉馅啊,面粉啊,小菜啊,稀饭用的米啊。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狗叫,像是从崔万好家方向传来的。隔壁老二文义家的灯还亮着,像是有很多人在他家打麻将,不会是打麻将的人恶作剧吧。

    兰花进屋把门闩好,透过前面窗户上的玻璃,隐隐约约看见院门也是闩着的,刚才那个影子无影无踪了。是不是看花眼了,兰花怀疑自己,但立刻又否定了,明明确确看见了,也确实听见两声敲击窗户的声音啊,难道是死鬼回来了?还是自己出现幻觉?再或是脑子出问题了?她不敢再想下去,拿起电话给弟媳李凤萍打去,希望她能来陪自己;可转念一想,二弟在打麻将,弟媳或许已经睡下了,她左右为难。

    唉!独居女人啊!

    再说说弟媳李凤萍吧。1963年生人,父亲李显龙是本地联合小学的校长,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病逝,上面有个哥哥,本来兄妹俩在石桥镇上的小学上学,由于哥哥李世界经常跟街上的混混打架,有一次打群架,用一根棍子把人家的胳膊打折了,被判到少管所呆了七年。李凤萍也没有心思上学了,小学毕业就回了家,也跟街上的小混混们一帮一派地鬼混。堕了几次胎后,觉得没意思了,就随同出狱的哥哥嫂子一同外出找活干,李凤萍的嫂子是她哥哥在少管所的狱友。

    某年夏季的一天,三个人坐车来到合肥火车站,下午几点钟,三人不知道,因为没有人有表,表是奢侈物。李世界看到停在火车站上有一列煤车,示意她们,就这辆车了,快过来。

    “哎哎!小家伙们,那里危险,干什么去?”一个粗重的男音叫住了她们,是铁路巡道员。戴着宽边的大帽子,胳膊上套着红色袖章。

    “叔叔,我们尿急了,找地方撒尿!”李世界一边说,一遍快速闪到列车后,爬上车厢之间的连接处,又跟头把式地把李凤萍和自己对象一起拉上来。三个人爬进的这节车厢没有煤,是一些大帆布,发动机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们用大帆布把身体盖住,大气不敢出。等了一会,只听见刚才那个男音传来:“咦,好像就在这儿,一转眼怎么没了?”

    一声长鸣之后,三个人感觉身体有节奏地在晃动,紧接着是火车轮子与铁轨摩擦的声音“哐当咕咚,哐当咕咚……”列车动了,走了。多年以后,李凤萍说,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就喜欢听火车的声音,像音乐一样。

    三个人下车以后才知道,他们是到了上海。举目无亲,楼房积木一样,高耸入云,宽宽的路,路上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车子,看上去人们都很忙。李凤萍感到像是被扔进了童话世界,上海啊!上海,天比我们合肥的天都要大,都要蓝啊!

    三个人坐车赶往浦东,听说那儿有许多工厂在招工。等到了地方才发现,原来那儿也是农村,和自己的家乡没太大的区别,唯有区别的是,路很宽,路两旁有很多工地。由于身上的钱带的不多,三个人晚上就睡在农民种的山芋垄沟里,白天出去找活。一个星期过去了,也没找到活,上海话也听不懂,三个人弹尽粮绝。

    一天,她们正在挖人家的山芋吃,被蛰伏的主人发现了,撵着她们四散逃逸。李凤萍和哥嫂跑散了。李凤萍被山芋主人抓送到当地派出所,她放声大哭:“我是来找工作的,我不是小偷,身上的钱花光了,又找不到工作,饿得难受,所以才挖山芋吃。”

    “所以说,这边工作还没有找好,你们就过来,国家还要花钱遣返你们这些盲流。”警察一本正经地说。

    “我不是流氓,我是来找工作的。警察叔叔,我哥哥嫂子不见了,我们本来是一起来的,他一撵(李凤萍用手一指那个村民),我们就跑散了,求你们帮我找找吧。”

    “什么?还有同伙?”警察说。

    “是的,我正要跟你们说呢,还有一男一女跑了,我一个人追不过来,偷了不止这一次,花生也偷过。”村民说。

    第二天,李凤萍被送到上海市收容所。几天后,随着一批盲流大军被遣返回合肥,从此,她和哥嫂失去了联系。直到李凤萍的儿子崔晓军出生后,哥哥嫂子才带着儿子回来一次。夫妻俩都在一家电子厂打工,算是站住了脚跟。

    父亲李显龙后来续了弦,育有一子,对她们兄妹更是关心甚少。

    弟媳一听说嫂子一个人在家害怕,扇着蒲扇,嚷嚷着过来了,老远就站在院门口喊:“大嫂,开门!”

    张兰花这才敢把大门打开,走到院子里,把院门打开。

    当李凤萍听说人影一事,惊讶了半天,说:“不会是呆子文林吧?当时,你怎么不叫我呢?叫文义带几个人把他捏扁了,胆子真不小,我们一家都是人,都敢来骚扰。”说着,晃动她那横竖粗大的身躯坐在兰花的床沿上,手中的蒲扇时不时伸过来给兰花扇几下,又给熟睡中的圆圆扇几下,一股凉意立刻荡漾开来。

    在崔家,张兰花和老二媳妇李凤萍最合得来。李凤萍高高大大,有横有竖,嘴有一张,手有一双,就是有点缺心眼,当初也是媒人连哄带骗嫁到崔家的。张兰花生的小巧玲珑,善解人意,脾气又温和,两个人正好互补。

    当初,李凤萍刚嫁过来,总觉得委屈了自己。崔家老二崔文义虽不漂亮,也还过得去。中等个子,敦敦实实的,由于家里当年成分不好,弟兄又多,长身体的时候分得的口粮总是不够吃,他和其他兄弟一样都只读到小学毕业,就下来挣工分。起先是帮生产队放牛,后来,分田到户,各家干各家的,他们家有男劳力,生活就渐渐好起来,但也错过了长身体的阶段了。旱季抢水,他家就比别人家先抢到水,劳力嘛,劳力就是本钱。崔文义总有一个口头禅:“谁敢跟我们比,我们是崔家四大金刚。”之后,这话在村里传开了,时常被村里人拿来调侃,但话变了味“谁敢跟你们比呀,你们是崔家四大司令啊”。“司令”在此处有讽刺的意思,意思是“光杆司令”,即“光棍”的意思,那是不快活他们家的人说的,比如,抢水时吃过他们家亏的人。那时,崔文礼、崔文义、崔文智、崔文信四兄弟都没有结婚。

    作为大嫂的张兰花时常找机会到老二家陪李凤萍聊天,谁也没有想到,张兰花像甘泉一样的话,泡软了李凤萍的心,她的心思也落下了,不再找机会东跑西溜。就连兰花的公婆都没想到,他们这个谁都不服的二儿媳呀,就服大儿媳,这两个妯娌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长嫂为母”这种旧礼教在以家庭为单位的社会个体中,某种情况下还是有积极意义的。家庭的稳定就是社会的稳定,家族概念不能从我们的社会中消失,它是我们这个民族世代繁衍的精神根基。得,好像作者扯远了,我们还是回到故事中来吧。

    最终,人影一事,不了了之。许多年以后,张兰花也没有知道,那晚,那个人影到底是谁。永远是个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