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土墙瓦屋 > 二、三

二、三

    二

    张兰花对自己的婚姻用四个字概括“命中注定”。她是带着家庭神圣的使命嫁给老大崔文礼,为的是换娶崔文礼的三妹崔文仁嫁给自己的弟弟张闯。虽然有诸多不满,但为了弟弟的婚姻能稳定,她还是定下心来,把日子过好,把孩子抚养成人。至于弟弟张闯为何落到要靠姐姐“换亲”才娶到老婆的地步,我后面会讲到。

    自从老二结了婚,崔家人就把老大、老二分出来了。分家时,可谓是家徒四壁,就两间泥墙草屋;老二他们家条件稍好些,两间泥墙瓦屋。这些,张兰花并没有跟公婆他们争,因为她结婚早些,条件差些,再加上娘家条件也不好,她在这边争,保不准弟媳会在娘家争,这样父母就为难了。

    自从老大崔文礼去世后,李凤萍格外关照嫂子,更同情那个只在自己婚礼上见过一次面的死去的大哥。

    再说说老大崔文礼,自然灾害下成长的个头,额骨像小山一样堆在脸上,腮帮子就是山坳,嘴巴像是山坳里发洪水冲击成的土堆,土堆四周还长了稀稀拉拉的茅草,看上去一副营养不良的表情。生性懦弱,遇事不太有主见,可能是小时候家里成分不好,一直被村里人忽视,所以,性格内向,自卑,像个女人。虽然通过妹妹换亲娶了花一样的张兰花,可得不到她的真爱,然而,他没有抱怨,无怨无悔地默默挣钱,支撑这个家。

    对于婚姻,他只奢求生儿育女,这就够了,不再奢求别的,或者根本就不打算奢求别的。他甚至对生命没有更多的欲望,生存,活着;简单,而这些,张兰花都能给予他,这便是他的钟爱,因而,他满足,幸福。特别是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呱呱坠地,他自己觉得在村里小胸脯可以挺得高高的,即使第二个儿子是顶着罚款降生的,即是被罚了一千元(当然,还是欠着),后来改罚伍佰元(还是欠着),他也是脸上像开了花一样高兴。

    这个男人于是有了奋斗的目标——给两个儿子每人盖三间砖瓦结构的大房子。他跟着他的姨夫走南闯北,哪里能挣到钱,就奔向哪里,总是让兰花母子吃好喝好。他没日没夜地在工地上干活,他觉得自己正在走一条康庄大道,他的价值终于通过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体现出来了。

    这个人就这样吧,先就说到这里。

    兰花至今都还记得,丈夫去世不久,第一次带圆圆去田里的情景。圆圆是崔文礼的遗腹子。丈夫去了,活的人还是要活的,兰花想起来村东头高塘埂下的山芋田,有些日子没去锄地了。

    她把大笸箩用锥子锥个眼,把一截麻绳穿过去,系成一个套环,套在锄头把上。她扛着锄头胸,前背着圆圆,用左手把环向前挪了挪,笸箩就和铁锄头保持了平衡,右手扶着平衡好的锄头把,左手拎起放在屋檐下长柄竹篮子,里面有奶瓶和尿布、一条毛巾、一把长柄伞和一个小铲子、一串钥匙,回头望了望已经锁好的门,把大草帽卡在头上,大踏步地出了门。

    屠户崔万好的母亲正在门口纳鞋底,看见兰花这副模样走来,像是被钉子铬了屁股,“嗖”的一声站起来,脸上唏嘘的表情。她把鞋底放在竹椅子上,迎着兰花道:“这是要锄田啊?把小伢放我这里,我家小孙子也在家睡觉呢,等你田锄好了,回来顺便从我这里讨回家,是高塘埂下的山芋田吧?”

    “是哦,大婶,好长时间没有去看了,侠们我背着照哦,你也忙,不给你添麻烦了。”兰花笑笑说,丝毫看不出失去丈夫的悲苦与无助,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这只是表面。

    兰花低头看了看睡袋里的圆圆,崔万好母亲也凑过来瞧瞧,睡梦中的圆圆,小嘴不停地吸允着,一缕阳光从榆树叶缝隙中漏出来的,越过兰花的肩膀,斜斜地照射在她小小的腮帮上,依稀可见细细的红红的小血管,像个透明的瓷娃娃。

    “你看哦,小脸真白,真俊,文礼没这个福哦!”崔万好母亲再次唏嘘,感慨道。

    “大婶,我走了——”兰花依旧笑着。崔万好母亲站在门口若有所思,目送好远。

    午后郁郁葱葱的田野里,空气中一阵阵野草的香味。太阳下去半晌,不那么毒人,很多人开始在自家的田里忙碌着。没有成熟的杂交稻,顶着乳白色的碎花,半低着头,像是在窃喜。兰花家在缺口塘那边的水稻,也是这个德性,兰花是这样认为的。水稻田埂上长满了茅草、蕨菜,甚至还有几株高高的黄蒿。茅草庞大的,纵横交错的根系也保护着田埂。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草根系也很发达,不自觉地把藤蔓伸入稻田里,像一只偷窃的手伸到别人的空间,偷窃养分。

    兰花小心地挑着笸箩往前走,左手张开,护着圆圆伸出背袋的头,几棵长长的黄蒿杆子绊着,笸箩像陀螺一样旋转着,拴着笸箩的麻绳转成麻花状。兰花右手按着锄头把,用挎篮子的左手握住笸箩的边往回旋转,松去拧紧的麻绳。

    “谁家的田,荒成这样,自己下田也难走啊。”兰花在心里这样想着,高抬腿,轻放步;右手把住锄头把,左胳膊挎着竹篮子,左肘弯成弧状,护住胸前圆圆的小头,左手死死握住笸箩的边梆,不让它再旋转。小心翼翼,千难万险穿过水田区,来到旱田区。兰花家的山芋田就在这里,和一片花生田相连着。

    兰花在田埂上,找一块宽阔平坦的地方,把笸箩放下来,从竹篮子里取出长柄伞撑起,再把几块干净的尿布铺在笸箩里,把睡醒的圆圆放进去,平躺在尿布上,圆圆立刻双腿乱蹬。兰花用大毛巾搭在圆圆的肚子上,防止着凉,再用带子松松捆一下。

    初秋的太阳虽不毒人,可还是有点力度的,兰花找来几棵芦粟秸秆插在笸箩四周,把长柄伞摆正,一个小小的家就这样造好了。圆圆的小手不乱划了,握成一个小拳头,一个手指塞进嘴里,咂咂地嘬着,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流着口水,哼哼唧唧冲着兰花,露出她那没长牙的红嫩牙床。

    兰花先把茂盛的山芋秧从一边翻到另一边,露出坡形山芋垄子,上面长满杂草,兰花轻轻浅浅地锄去上面的杂草,然后把杂草集中起来扔到田埂上暴晒。山芋秧翻过来,这是让山芋垄接受阳光,给山芋根部透透气,防止烂根;等晒几天,再把山芋秧翻到相反的一边,这样两边的垄子都接受到阳光。

    兰花坐在田埂上,茅草尖儿戳的屁股隐隐作痛。她把圆圆抱起来,发现她的小腿汗塔塔,小脸涨红,不哭不闹,舌头往外吐着泡沫,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双脚乱蹬。兰花撩起上衣,把一个枣红色的奶头送到小家伙嘴里,她立刻安静下来,小拳头也松弛了。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抬头看看天空,天空瓦蓝瓦蓝;远处,白云像一条白纱巾一样,丝丝缕缕,像是要飘过来,又像是纹丝不动。有几只麻雀飞过来,落在茂盛碧绿的花生秧上,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圆圆松开乳头,转动着小脑袋,寻声望去,露在外面的一只手,一只脚,手舞足蹈,哼哼唧唧,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奶汁顺着她的嘴角,流得满腮帮子都是。兰花用手把她的头转回来,继续把奶头塞入她嘴里,她立刻又恢复了平静。

    兰花再次抬头时,那一条白纱一样的云不见了,漫天也找不到,一片蓝幽幽。不远处的天空有一只像马一样的云,堆在那里,再看时,那马又变成一只猴子。

    大自然就这么神奇,生命也这么神奇,走的走,来的来,有人停留时间长,有人停留时间短,无论来与走,无论短与长,只要曾经存在,就要珍惜。兰花是这样认为的,她有她的道理,有她的活法。她的那个微笑,她的那个面对亡夫的微笑,那份淡定,那是向世人勇敢的昭告:生与死嘛,好大事啊!就那么回事!——我们祝福她!

    三

    那是1998年冬,一个平常的下午。11月份的崔家村,小麦在田里出芽,青青绿绿一片,兰花家也不例外。昨天她去麦田看了,长势喜人。兰花家住村最西头,东隔壁是老二文义家,西面就是铁嘴老巴子家的麦田,屋后,也就是小厨房后面就是村村通公路,通往谷冲崔。

    兰花家的田,东南西北都有,当年分田的时候都是远近、好孬搭配着分的,崔家村几乎每家都是。

    吃过中午饭,兰花拿起给媛媛织的毛衣,到老二李凤萍家串门。

    “包子铺忙完啦?”李凤萍问。

    “啊,晚吧再去,中午来歇一会,明早的料都有备用。”兰花一边说,一遍从老二家拿出一个竹靠椅,放在门口有太阳的墙根下。

    快到傍晚时,突然老二的儿子崔晓军满头大汗地跑回家来,说:“不好啦,不好啦,大大(合肥话,大婶子)家西边的田里死了好多鸡!”晓军这孩子从小很懂事,也喜欢跟在兰花后面腻歪,比圆圆大两岁。

    兰花和李凤萍立刻放下手中的活,风风火火感到西边的田里。果然横七竖八躺着六七只鸡,口中吐了白沫。一看鸡爪,没错,剪了一只鸡后跟爪子,是兰花家的。老巴子这死婆娘在田里撒了伴有老鼠药的麦粒子。兰花从田沟里捡起一片树叶,把从田里捡到的带药的麦粒放进去包好攥在手心,两手拎着六只死鸡的腿(这些都还是母鸡,都在下蛋,圆圆每天吃的鸡蛋都靠它们),气冲冲地来到老巴子家门口,把鸡的尸体一字排在她家门口。

    “老巴子!老巴子!你做事太缺德了吧!”兰花嚷嚷道,把手里攥着的叶子摊开,给围拢上来的村民看。老巴子从家里应声出来,理直气壮地说:“小麦吃了一茬,我又种了一茬,又吃掉了,我用网拦着都不行。我家田就靠你家近,我家小麦那几茬,都给鸡吃掉了,我又没找你。你家鸡死了,管我什么事?只能证明,我家的那几茬小麦都是你家鸡吃的。我不找你,你还找我?”老巴子,反咬一口。

    “鸡是死在你家田里的,你要是下药,跟我说一声,你看怎么办,死了六只,一百多块!”

    “那你也找不到我唉,我怎么知道你家鸡是怎么死的?死在我家田里,并不代表是我下的药,西边那么多田。话又说回来,即使是哪家下的药,你把你家鸡关好,不让它出来祸害人家麦田,它不就吃不到了嘛?”

    “你太狠毒了吧!”兰花吵不过老巴子,老巴子是村里有名的铁嘴,嗓门又大。有一次,她站在一颗椿树下,喊她大丫头回家吃饭,一声“小杂种,还不回家吃饭!”,树上的叶子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什么?我狠毒!我发个誓,药要是我下的,我就死我挣钱男人!”老巴子一点不饶人。

    “什么?死你挣钱男人,你不就是嘲笑我嘛,笑我死了挣钱男人!”

    “我没笑你哦。”

    “你敢保证你家子子孙孙都不出事嘛?是啊,老子是死了挣钱男人,老子还有两个儿子,老子没有绝户呀。”兰花有点歇斯底里,这些都是她不愿意说的话,可她说了。

    血往心撞,心往头撞,两只丹凤眼变成了杏仁眼,更圆了。娇小的身子如箭一般向前冲,一把揪住老巴子的衣领,万般的愤怒、羞辱、嘲弄、委屈从心中冲出来;老巴子的身体向前一个趔趄,颤颤悠悠,似乎要摔倒,很快便反应过来。用右手抓住兰花揪衣领的手,一侧身子,用力往右一带,眼看兰花就要摔个狗趴屎。李凤萍说时迟,那是快,双腿八字岔开,从后面一把抱住兰花的腰,使兰花不至于摔倒。由于弯腰太深,两个人都露出后背月牙状的裤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