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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不经意的相见

    闹铃响起,我熟练地用脚指将闹钟夹起,反扣在棉被里,大骂道:“你大爷!”然后奋力起床,梳洗打扮。

    这幢水泥砖混小楼还是日本人留下的,因为难拆又在郊区所以逃过了拆除,房主愿意便宜租给我是因为相传这幢连排的小二层楼闹鬼。

    我不怕鬼,做了鬼又托不了生的都可怜着呢,要不就自在着呢,反正鬼在鬼的世界,我在我的世界。谁怕谁呢。

    同样不怕鬼的还有我的老师尹大河,这个白毛老头儿的头发胡子连在一起,一张脸上就露着鼻子和眼。自从师母死后他就更不修边幅,他说他想念鬼呢,要是这幢房子能吸引灵魂,他愿意守着师母的灵魂再苟且活几年。

    一楼做画室,二楼是生活空间。我下了楼,越过昨天晚上铺了一地的画布,到门口穿了鞋,匆匆上了正好赶来的公交车。

    在这里坐车的好处就是:总有座位,因为接近首发站。

    我不怕颠,坐在最后一排,我怕一会儿上车下车的人群在我面前鱼贯而过产生的各种味道、视觉移动和摩擦。

    电话又响,妈打来的。

    “你还上班?你傻?!你奶奶要把她那副镯子给似艳了!这周末,你奶奶的寿诞,他们要安排和雷家相亲了!”妈向来一惊一乍,又只会给我打电话。

    我说:“哦,那咋?”我还想在车上咪一觉儿呢。

    “咋?那镯子值好几幢楼,说好了谁先出嫁就传给谁的,你是长孙女,你咋不知道争呢?你那个破老师有什么好当的?你爸的钱……”妈说得急切。

    她败下阵来,就叫我争。

    “呜!!!”公交车被火车挡住,妈的话也被一声长鸣掩住。感谢中国,没让一切都畅通无阻,容我可以在断开的夹缝中得以喘息。我望向窗外,火车“咣咣咣”地从旧铁路上压过去,新铁路正在远处兴建,不知道它这么用力是因为留恋呢?还是在兴奋向往。

    我正在旧城,铁路那边就是新城。挡路的铁栏杆缓缓升起,公交车载着我向新城逼近。这座边塞小城开阔,不够发达,但也鱼龙混杂,每天都有你意想不到的幕后故事。

    我任教的学校是座职业技术学校,我是不求上进的工艺美术专业的老师,不想当班主任,不想考职称,不想评先进,不想嫁豪门。校长还留着我是因为我的画的确画得不错,我的学生们也还算喜欢我。

    “敖老师,什么时候带我们去写生?教室里坐出痔疮来了。”赵迪是个十七岁的男孩儿,刚来的时候正是油盐不进的叛逆期,做生意的父母管不了也顾不上他,就把他丢到学校来。

    “你这次的《美术通史》考试过了七十分我就带你去,把你和惠美安排在一组怎么样啊?神龟山那地方怪石嶙峋,不好爬,制造拉手的好时机啊。”我说。

    下面都起哄,说:“老师,你真污!”

    “嫌污就不去呗!”下了课,我总喜欢和他们逗几句。

    “老师,如果我考得好,能不能自己选组员啊?”李惠美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娇小粉嫩,性子好又害羞,惹得男生们都想保护她。今天难得她肯主动说话。

    “那你得考八十分以上。”我说。我对学生分数的要求向来不高。

    李慧美低着头笑了。

    这女孩儿我也喜欢,我俯下身逗她:“你喜欢谁?我可以帮你传纸条啊。”

    李慧美更笑,把头埋到书里去了。

    周日就是祖母的生日,我都不知道送她什么好。每年都是寿桃啊、蛋糕啊,吃的吃,送人的送人,剩在盘子里的酒店服务员就拿去丢了,有什么意义啊?可是,如果送别的东西,我又实在不知她老人家喜欢什么,她也什么都不缺。爸和妈在我七岁时离婚,我执拗着上了寄宿学校,又搬出来独住,很少回家,跟她交流的自然就少。要说她把祖传的镯子送给似艳做嫁妆也没什么不对,似艳是爸和赵露荷结婚后生的,在他们身边长大。

    不愿意想破头,我还是拎着蛋糕来了,白蛋糕上涂着红果酱,写了一个寿字。实在不知道该写啥,蛋糕店的店员建议我写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亦或“松鹤延年,万寿无疆”,亦或“亲爱的祖母生日快乐,孙女敖似广敬上”。我擦,一个十寸的蛋糕,还要写封信在上面!

    我长久不开车,一路打着导航踉踉跄跄才开到这幢建在半山腰,白桦树掩映着的“燕好”酒店。

    侍者引着我进得大厅,宾客都齐了。祖母坐在首席上,着紫缎旗袍,银发一丝不乱盘在脑后,一副贵气。赵露荷的气质就照着她七十岁的婆婆差远了,她年轻时全凭妖娆,现在老了,皮肉都往下走,明显有了双下巴,额头上大概注了胶,抬头纹是没有,反倒又鼓又亮。大红的嘴唇子,一身香水味儿,得说那香水是名贵香水,赵露荷也还是赵露荷,气质没有,妖娆还在,一帮女人围着她,唯她马首是瞻——她是敖霖的老婆,还是敖氏集团的董事呢。

    我上前一看,已经有好几个蛋糕摆在那儿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且我的又没有落款,就顺手丢在蛋糕堆儿里了。

    “奶奶,我来了。”我说。

    “这是我长孙女。”七十岁的祖母手道有力,拉住我,在她身边的空位上坐下,又小声责难道:“不知道早点儿来?人前人后没个晚辈样儿。”

    敖似艳今天坐得格外端庄,这个二十三岁的小丫头已经出落成花儿了,虽不似她妈当年那么妖娆,但瓜子脸、杏核儿眼,见人不笑不说话,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大姐。”她叫我。

    “嗯。”我答。我果然还是小器啊,就是不肯多说一句话。

    祖母对着桌上的人给我介绍:“这位是雷夫人。”

    与赵露荷比,雷夫人实在朴实,一身乳白套裙衬着淡妆,表情淡然,只对我微微一笑。

    我回礼说:“您好。”

    她身边坐着个皮肤白皙,吊梢眼,束马尾的小姑娘。

    祖母说:“这是逸星,雷夫人的小女儿。”

    “姐姐好。”雷逸星抢先和我说话。

    “你好,逸星。”看样子,她大概与我的学生一样大。

    赵露荷回到坐席来,表现得不胜其烦,跟雷夫人解释道:“公司的董事夫人们,还有我的几个朋友,也都是企业老总夫人,不好怠慢,林江姐姐和逸星别挑我啊。”

    雷夫人原来叫林江,她扯一扯嘴角,眼帘垂着,说:“哪儿啊,是你辛苦了,我们这儿跟老太太聊得好呢。”

    父亲已经站起来致辞,说了许多祝福的话和致谢的话,我都没听进去。大厅里约有十几桌,看起来都是重要客人,没有泛泛之辈。

    父亲致辞已毕,雷夫人林江先举起杯来,说:“老太太,我们先敬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众人都跟着举了杯。接下去的环节就是众人轮流敬酒。还是雷夫人会讨巧,第一句让她说了,别人说得也不过都是模仿的话。

    我正无聊,雷逸星在一边扯我的袖子:“姐姐,要不要出去?”

    我猜她要人陪她去洗手间,就点头说:“好吧。”跟她离了席。

    “我看你也无聊,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我爸爸送的马就在这酒店后面养着。”她说,上来就拉了我的手,瘦瘦的身子一窜一窜地往前跳,辫子甩来甩去,我看她像匹马。

    “还没吃完饭,他们不找吗?”她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我无奈被她拉着往前走。

    “找去吧,管他呢。”她出了屋子就活起来了,是个天性好动的小姑娘。

    “雷逸星!你去哪儿?”后面一声低喝。

    “大哥?你喊我干嘛!”雷逸星跺着脚,到了还是站住了。

    这人原来是她大哥:身材魁梧,小麦肤色,黑色眼晴不大却精亮,隐在淡淡睫毛下,整个人透着些严峻与威武。

    “雷逸熊。”他跟我说。

    我停顿了一下才反应到他是在做自我介绍,就说:“你好。”

    他眼光一闪,嘴角翘起,问:“你就会说‘你好’?”

    什么意思?对了,我刚在席上也是说了两个“你好”,一个是跟他妈妈雷夫人林江,一个是跟他妹妹雷逸星,想必他在临桌听见了。

    “你叫什么?”他问。

    我只好说:“敖似广。”

    “嗯。”他转过头去对他妹妹说:“回去坐着陪妈吃饭,愿意玩儿下次带你来玩儿。”

    “你们谁陪我玩儿?下次这个姐姐还来吗?”雷逸星赌起气来,反问。

    我笑笑。

    “这酒店就是姐姐家的,你想来就问姐姐吧。”他看着我说。

    “姐姐下次请我来玩儿吗?”逸星仰着头问我。

    “行啊,我请你来玩儿。”我只好说,拉着雷逸星的手往回走。

    “那姐姐把电话留给我。”逸星说。

    “一会儿回去给你,逸星多大?”我问。

    “十四岁。”她说。

    “嚯!十四岁已经这么高。”难怪这么贪玩儿,原来才十四岁,我以为她已经十六七了。不过她跟哥哥长得不像,哥哥黑,她白,哥哥是圆下巴,她是尖下巴。

    回去时酒宴正酣,大家都来祖母面前敬酒。

    赵露荷说:“来来来,还没给你们介绍,这是我们家的两个女儿,这是似艳,这是似广。”

    谁是你们家的女儿?我心说,你们相你们的亲,拉我做什么陪衬呢。这时看见逸星的大哥雷逸熊已经站到我对面,跟似艳相亲的是他?回头再看似艳,她微微垂着头,哦!这个小鸟依人的样子倒是跟雷逸熊挺配的。

    “噢,似艳我见过几次,似广今年多大了?在哪儿高就啊?”说话的显然是雷逸星的父亲雷大响。

    “伯父,我二十九岁,在职业学校做老师。”我答。

    “噢,做老师,教什么的呢?”雷大响问。

    “美术。”我答。

    “这是我的大儿子雷逸熊,三十岁,我的左膀右臂。”雷大响说着搂着雷逸熊的肩,“这是二儿子雷逸泽,二十五,今年才来公司上班。老三雷逸树,二十二,还在读书。小女雷逸星,十四,全家人都惯着她。”老二雷逸泽白皮肤,很瘦削,文质彬彬。老三雷逸树是圆脸,皮肤也白,戴着眼镜。他们俩个的长相与母亲林江相像。

    雷家的儿子还真不少,敖似艳有得选。

    “你们才没有惯着我。”雷逸星反驳说。看得出她平时一定很寂寞,几个哥哥都比她大很多,不能陪她玩儿。

    “吃过饭不如我们在这周围走走,这里还在建,有些景致还不错。”父亲说,“妈您走得动吗?要不要我叫电频车?”

    祖母说:“走走最好了。”

    吃过饭,出了屋子,走在防腐木铺设的林荫路上,父亲指着周边,说:“这些白桦还是我爷爷的爷爷种的,那时候人们都在这周边采金矿,淘金的人来来往往,我的祖辈就边淘金边建了第一家旅店,后来就不停地买山、买地、盖房,各行各业都涉及一点,才有了今天的敖氏集团。”

    雷大响说:“敖霖兄在矿业、地产业、酒店业、商业,哪儿一行不是龙头老大?我们这些外来的要站稳脚跟还要仰仗敖霖兄啊。”

    父亲说:“是雷董谦虚,你这个马帮出身、做了金融的,后来者居上了。”

    他们说笑,我只看风光。父亲的产业是多,我从不上心。就是妈老惦记的那副祖传的镯子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有人说那是孝庄太后戴过的,那又怎么样?孝庄太后把它们带走了?还是这些个人谁能把它们带走?饿了又不能吃。

    “雷家的大儿子,你可见了?”祖母忽然低声问我。

    “哦,怎么?”我说。

    “你妈没跟你说今儿是相亲吗?”祖母神情诡异地看着我。

    我不满地说:“什么?是您告诉我妈的?她都不是您儿媳妇了,您老诱惑她干嘛?”

    祖母眼一瞪:“她不是敖家的儿媳妇,你还不是敖家的孙女了?”

    我不再顶嘴,心里并不把这孙女的名头当回事。

    “你非要在学校工作我和你爸爸不反对,可是不嫁人了?三十要出头了。”祖母说。

    “嫁人对我有什么好处?别跟我提您那镯子,我可不稀罕,我就要我的自由。”我说。

    祖母撇嘴不屑道:“是没人稀罕你吧?我还没见哪儿个大姑娘快三十了还没人追求的。”

    “哈!开玩笑吧?追求我的人多了,我的学生,十七岁,已经给我写情书了!您不懂我的理想,以及自由对于我的意义!我的人生哲学是‘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想被这老太太看不起,我豪迈地表达了理想,不自觉就提高了嗓门儿,侧头正看见雷逸熊就在我后面,扬着嘴角似笑非笑,他那严峻又威严的脸,笑起来还挺可恶的。

    正好到一处凉亭,想避开这一干人,我问:“奶奶,您累不累?咱们坐坐吧。”

    祖母跟着我到了凉亭坐下,仍不依不饶:“我问你呢,雷家的大儿子怎么样?”

    我压低声音说:“哪儿个?长得黑乎乎,五大三粗的那个?好着呢,给你们家似艳留着吧。”

    祖母说:“嗬!你是眼光差还是不凭良心说话?这要在《隋唐演义》里,雷逸熊难道不是个唐王?”

    “哈哈!”我被祖母逗得大笑,“李世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人埋没随百草,世人不如学唐王。”祖母瞥我一眼,又说,“不过选了雷逸熊也不是没有风险,他可不是雷家亲生的。”

    “啊?”我一时吃惊不小。

    “雷夫人年轻时候怀不上,以为不能生,可巧有人送了孩子到家门口,他们就收养了。养了这孩子几年后她偏自己有了,还一个接一个,又生了仨儿。”祖母说。

    “难怪他与弟妹们长得不像。不过,这么背后八卦人家的事,不好吧?”我说。

    祖母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什么不懂得?还要八卦?我是说给你听的,也是为了敖家。我看雷大响是个有大格局的人,他待养子有如亲生,何况雷逸熊已经是他离不开的左膀右臂了,只是他们雷家还缺我们敖家这么深的根,这么广的网。”

    “你们敖家根深网广,非得联那个姻干什么?”我说,无论如何都与我无关。

    祖母叹了口气:“大房子要大架子支着!盖房子不易,支架子更难啊!似广啊,敖家几辈子的产业,世事变迁,行业也在变迁,你体会你父亲吧。”

    “关我什么事?你们有似艳。”我说。

    祖母说:“可我看出来: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啊。”

    “似广,带奶奶回去了!”前面有人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