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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往事汹涌

    画展如期在十月一日举办,这一天正是师母生前的生日。我和尹大河老师租下了博物馆后院青砖青瓦的老房子,那个一直在买尹大河作品的外国人凯里也来了,他指着师母的一幅画,说:“尹,恕我直言,你夫人并不是一个专业的画家,除了我看好的那一幅很有艺术价值,其他的……”凯里摇摇头看着眼前的这幅画,“这一幅好像并没有完成。”

    凯里指的这一幅画我也是第一次见,画面背景是一片草原,三个孩童正在草地上玩耍,其中两个男童一个女童,一个稍大的男童穿着汉族服装,其他两个穿的是蒙族服装。

    尹大河老师说:“是啊,没有完成……她本来也不是画家,我们一直在用绘画治愈她。”

    这幅画被老师安置在展区里间的最后一面墙上。

    凯里正有意跟尹大河讨价还价,我的电话响了,拿起来看见是雷逸熊打来。自从上次吵架,我同雷逸熊还没有说过话。

    我从母亲那里知道,他给母亲选的是一幢富人区的高级公寓,带阳台花园,价钱不菲,但的确很适宜母亲居住,离教堂也不远。他带着母亲去看过房子,她非常喜欢。气归气,我还是决定顺从母亲,并打算在卖画后连同积蓄把钱还雷逸熊。

    “我和爸来了,在门口。”雷逸熊在电话里说。

    我出来迎接他们。

    雷逸熊站在雷大响后面,呕着气,不怎么看我。

    我也只同雷大响打招呼:“爸爸,您也来了。”

    “当然要来,你的画展嘛。”雷大响说,“噢,你林叶小姨和逸星也来了,在后面逸泽的车上。”

    正说着,看见林叶同雷逸泽、雷逸星从一辆车上下来,逸星见了我就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叫道:“大嫂!”

    林叶说:“还是跟她大嫂亲。”

    我拉着逸星的手,请大家进屋,说:“谢谢大家今天能来,人有点儿多,可能招待不周。”

    雷大响说:“唉,一家人还客气,你忙你的,我们好好看一看。”

    雷逸熊见没人理他,已经插着口袋去一边看画去了。

    逸星只拉着我往她喜欢的画前去看,大家的关注点不同,便分散开来。

    逸星问我:“大嫂,尹老师呢?好久不见,我都想他了。”

    我说:“他在里面与人谈事,一会儿带你去见他。”

    里外间的墙壁两端是相通的,我们走过去时看见雷大响也正慢慢地往里走着,边走边看,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尹大河的身边。这时候凯里已经不知去向,尹大河还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幅被凯里称之为未完成的油画。

    雷大响走到那幅画跟前,竟也站住了。

    我正要上前去介绍,逸星扯一扯我,我回头发现雷逸熊正站在我离我们不远处,用愤怒的眼神儿望着我。

    “大嫂是不是同大哥生气了?”逸星看看我们问。

    还没等我回答,雷逸熊答道:“对。”

    逸星马上拉着我,一边又去拉雷逸熊,把我们俩个的手交在一起,说:“你们俩个谈,我去找二哥了。”说着跑开了。

    我收回了手。

    雷逸熊也不说话。

    “你知道,这幅画没有画完。”墙壁后面,忽然听见尹大河在说话,“那个时候她还清醒,后来便不清醒了。”

    良久,又听见尹大河说:“今天是她的生日,你该记得吧。”

    “你们都活着……”声音颤抖,但我和雷逸熊仍同时听出了是雷大响的声音,“这不可能。”

    “她不在了,前一年去世。我带她走后,她活得很快乐,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直到最后一年……”尹大河说。

    “这不可能……”雷大响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仓惶。

    “大哥大嫂!你们看见爸爸了吗?”逸星一声喊,打断了里间的谈话。

    雷大响在里间叫道:“逸熊啊!我们……”

    尹大河打断他,说:“我见他第一眼便认出是他!”

    雷逸熊听见雷大响叫他,已经走过去,我也跟了出来,雷大响面色苍白,急切地拉住雷逸熊,说:“先回去,我们……先回去。”

    雷逸熊搀住了雷大响,带他往外走,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也跑过去站在尹大河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感觉到尹大河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众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家人都随着雷大响走了,雷逸熊出门前回头对我说道:“晚上我来接你。”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尹大河。

    “熊美生下的孩子,熊美生下的孩子。”尹大河喃喃地说。

    “什么?谁?熊美?”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一头雾水。

    尹大河竟然没有理我,喃喃着走开了。

    凯里过来,同我一起看着尹大河的背影,说:“尹,爱他的夫人,用情很深。”

    我想,这里面一定有事。

    下午的时候,邵杰出现在展厅里,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最近好吗?”他问我。

    我点头。

    “对不起,一直想郑重跟你道个歉。”我说。

    邵杰低头一笑,有几分苦涩和自嘲,说:“我知道你们挺恩爱的,网上的照片我都看了,在草原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你幸福就好。”

    我一阵心酸,说不出话来。

    “你好不好?”好一会儿,我问他。

    “你真的幸福吗?”他忽然直视着我,反问我。

    我点头,我说:“我幸福,以前不知道,结婚……挺好。”

    邵杰终于低下头去,良久转身,背对着我。

    我对着墙壁,长长地舒了口气,才把到了眼角的泪憋回去。

    “呵!这画展开得挺成功的。”说话的居然是赵露荷,她身边还跟了一个司机。

    邵杰见了她,招呼道:“赵董。”

    赵露荷说:“邵会计师今天休息呀?哦?眼睛怎么红了?触景生情啊?快让我看看,哪幅画这么感人。”

    我冷了脸,冷冷问道:“你来有事?”

    赵露荷也冷笑道:“呵,做了雷家少奶奶了,还是大小姐的脾气。雷逸熊没来陪你啊?这么重要的场合,不是老公陪在身边……”她斜眼看了看邵杰。

    我冷冷一笑,不客气地说道:“你看他做什么?你年轻的时候心思就那么活泛,现在老到这个年纪了,心思还这么活泛。”

    当着司机的面儿,赵露荷的脸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

    我若无其事地叫邵杰:“邵杰,走吧,我们去那边看看。”

    丢下赵露荷在那里,邵杰跟着我走过来,在我身边低声一笑说:“我倒不用担心你会吃亏。”

    我问他:“去见见尹老师吧?不过他今天情绪有点儿不稳定,你得体谅。”

    邵杰说:“我理解的,师母走后他一直都这样吧?多亏有你陪着他。”

    我与邵杰边走边说,抬头却看见雷逸熊就在前面站着,看着我们。

    邵杰看见他,也站在了原地。

    我停了停,想着不能在邵杰面前表现出我们之间的不和谐,就上前招呼道:“你来了,你爸爸没事了吗?”然后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好。”雷逸熊对邵杰说。

    邵杰也回说:“你好。”

    雷逸熊反手搂住了我的肩。

    邵杰低了头,说:“我去看看老师,一会儿见。”

    邵杰走了,雷逸熊搂着我说:“你答应过私下见他要告诉我。”

    我说:“这不是私下,这是公共场合。你爸爸到底怎么回事?”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见。”雷逸熊说,“你的老师说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看见赵露荷也走了过来,就说:“还没来得及说,你们这些人就来了。”

    雷逸熊也看见了赵露荷,招呼道:“赵董,您也来了。”

    赵露荷说:“慕名来看画的人还真不少呢。逸熊最近很忙吧?要抽时间多陪陪老婆。”

    雷逸熊搂着我说:“再忙陪老婆的时间还是有的,赵董不忙倒是少见,听说‘旅游形象大使’的选拔竞争还挺激烈。”

    赵露荷说:“说起这个选拔我还想说呢,你们夫妻俩个倒是火了,网络平台的投票一直在前十,居高不下,没搞什么操作吧?”

    雷逸熊说:“家里的事,还用搞操作吗?照片也不是我们传的,反正是大众评选,我们都没在意。”

    赵露荷四下看看,问:“咦,刚才不是邵会计师还在?这会儿去哪儿了呢。”

    我笑了,问雷逸熊:“你不是想知道老师怎么说?那去见见老师吧。”

    雷逸熊点头,又对赵露荷说:“邵杰我们才见过,他去找似广的老师了,您要找他也可以一起来。”

    赵露荷无趣地笑笑,我跟雷逸熊走开了。

    邵杰同老师促膝坐在会客室里,两个人都是各怀心事的样子,也没在说什么。见我和雷逸熊进来,邵杰先站了起来,说:“我改天再来看老师,你们聊吧。”

    我说:“谢谢你能来。”

    邵杰抬头看着我,说:“似广,再见。”

    “你要去哪儿吗?”我问。

    “嗯,”邵杰说,“我要回国外去,这项工作一做完。所以,似广,再见。”

    雷逸熊搂紧我的肩,说道:“邵会计师慢走,有机会再联络,我和似广请你吃饭。”

    我理解邵杰的心情,我说:“邵杰,再见。”

    邵杰对着我们笑了笑,走出门去。

    雷逸熊搂着我肩膀的手用力,一把把我拉到胸前去,他的胸膛一起一伏,脸色难看,质问道:“用不用在我面前表现得这么有默契?”

    我反问他:“默契能表现得出来吗?”

    他恶狠狠盯着我,正待发作,一直坐在那儿的尹大河开口说道:“都坐下,我有话说。”

    我推开雷逸熊,他也放开了我,我们分别坐在尹大河两侧的椅子上。

    尹大河思绪悠悠,开口说:“我们一起长大,她妈妈把熊美生在我们家,家里没人管她们,是我母亲照顾她们。我父亲跟雷大响的父亲一起做着违法的生意,偷猎、走私,雷大响年长我们几岁,他后来也跟着他们一起干。那次犯事儿的时候,我父亲和雷大响的父亲俩个人估计都活不成了,我父亲答应一个人扛,但雷家的财产有我和母亲一半,立字为据,字据就在我母亲手里——这些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我和熊美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无忧无虑地在草原上长大,我们相爱了。我父亲被判了死刑,雷家一直觉得对不起尹家,我与熊美的订婚宴上,雷父说再把一半的财产做为熊美的陪嫁。那时候雷大响已经和林江结婚,他们一直为婚后无子而苦恼。”

    尹大河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在美院还有一年毕业,毕业后我和熊美就要结婚,暑假的时候雷大响说要来草原玩儿,由我做陪,熊美却说她身体不舒服,不能来了,让我陪她哥哥在草原玩儿几天就与哥哥一起返程去她家里找她。雷大响带了两个人一起来草原,我没有在意,我带着他们骑马、打兔子,那天下雨,走在常走的那处山崖,雨后路滑,我怕他们不安全,就站在崖边,看护着他们先过。一个人伸手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一惊,一手抓住了马缰绳,一手抓住了雷大响的胳膊。我看到他们三个人对视了一眼,一个人扯开了我手里的马缰绳,雷大响就势将我推下山崖。醒来时我便在一个牧区的卫生所,他们说草原上这一场雨下了两天两夜,我顺着山沟被雨水冲下来,他们在山沟里捡到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个时候牧区闭塞,牧民们也憨实,我在那个小卫生所里一住就是两年。”

    雷逸熊听着尹大河的讲述,质疑道:“你说是我爸爸害了你?”

    尹大河看着雷逸熊的脸,说:“他不是你爸爸,你是熊美生下的。”

    “熊美是师母?是雷大响的妹妹?”我问。

    尹大河说:“熊美以为我死了,就疯了——许多年来我一直这么认为。我回忆起一切时找到她,她已经精神失常了,被遗弃在疯人院里。那时候我们的父母都不在了。我提起以前的事,熊美的病情就会加重,她就会特别不安。为了不伤害她,我选择了沉默,我带着熊美走出了这个有罪恶的地方。此后的二十多年,她都没能想起她曾生下过一个儿子,最后这一年,她每每呓语‘儿子,我们的儿子……’我都以为她是为了我们没有孩子而遗憾。见到你的那一刻我豁然明白了,我们原来有个儿子,你是我们的儿子。”

    谁?雷逸熊吗?雷逸熊是尹大河的儿子?熊美?雷逸熊,所以他叫雷逸熊?!

    这一惊不小,我看向雷逸熊。雷逸熊喘着气,一言不发看着尹大河,空气一时凝固。

    “老……老师,”我说道,“儿子这种事,怎么会看一眼就知道?你是不是……”

    “我和熊美的儿子,是我和熊美的儿子。”尹大河喃喃说着,却不看雷逸熊,只茫然看着前方。

    或许尹大河只是一时看见了雷大响,想起师母又想起往事,精神上受了刺激,便误以为雷逸熊是他们的儿子。我安抚着尹大河的肩膀,说:“老师,我们回家吧,回家休息一下。”

    尹大河站起来说:“我要回家,家里还有老照片。”

    雷逸熊也站了起来,说:“我看他情绪不是很稳定,回家没人照顾恐怕不行,还是先带他到医院检查一下。”

    我看看尹大河,点头答应了。

    雷逸熊开车一路将我们送到了医院,尹大河只是目光茫然,仿佛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心酸起来,伏在他肩上抽泣起来。

    到了医院,给尹大河做了各项检查,医生让明天来取结果,雷逸熊给他开了一间单间病房,吃过晚饭,看他睡去,我和雷逸熊才离开。

    回到展厅去,人已经走尽了,我请门卫帮我开了门,雷逸熊又走到那幅画着三个孩子的画前去,问:“这幅画是你师母画的?”

    我说:“应该是。”

    雷逸熊问:“她是怎样的人?”

    我说:“我并不知道,我与尹大河老师在博客上神交很多年,他原来都是带着师母四处流浪,我们见面时师母已经精神恍惚,但他们很相爱,师母虽然有病,却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化淡妆,穿漂亮衣裳,偶尔也画画,画得很糟糕,老师总是夸奖她,哄着她。师母去世后老师很伤心,我不放心他,才租了那房子,跟他做邻居。”

    “她叫熊美?”雷逸熊问。

    “我不知道,我没有问过,老师都叫她‘我的美美’,超肉麻。”我说。

    雷逸熊看我,问:“她长得像我吗?”

    我看着雷逸熊的脸,他平日里深邃锐利的眼神此刻格外柔弱。

    我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摇头说:“我……我不觉得……你们像。或许老师只是觉得你们的名字,才……”此时的雷逸熊像只受伤的动物,我很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安慰。

    雷逸熊呆呆地看着我。

    我犹豫了一下,问:“要不要……我的肩膀借你靠一下?”

    雷逸熊没有动。

    “如果雷熊美是你爸爸的妹妹,你是雷熊美的儿子,那你爸爸不就是你的舅舅?”我想了想说。

    雷逸熊走过来,紧紧地抱住我,说:“今天你开车吧。”

    我赶紧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