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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埃尔温垂下眼皮,柔声说道:“果真如此,那就太幸福了。”

    “那就这么定了,”她说,把勺子上搅拌咖啡时沾上的鲜奶油舔得干干净净。“就这么定了。不过有一个条件,必须讲明。不,这条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告诉过你了,我已经安排好下一次的投胎了。你的灵魂,我就不要了。我现在的条件是这样的:你从中午到半夜选中的姑娘,总数必须是单数。这一条是必需的,不可更改的。否则我就不能为你做任何事情。”

    埃尔温清清嗓子,几近耳语地问:“可是——我怎么知道?比如说,我看中了一个——然后怎么做呢?”

    “啥也不做,”蒙德太太说,“你的感觉,你的欲望,就是她们遵从的命令。不过,为了让你放心,你每选中一个我就给你一个信号——比如一个微笑,不一定非冲着你笑,或是人群中偶然听到的一句话,或是脸上突然泛起红晕——如此等等。不用担心,到时会知道的。”

    “还有……还有……”埃尔温含含混混地说,两只脚在桌子底下拖来拖去,“这么下去到底会——啊——发生什么呢?我只有一间很小很小的屋子。”

    “这你也不用担心,”蒙德太太说,说着站起身来,束腰咯吱咯吱响,“现在你该回家去了。好好休息一夜没有坏处。我搭车顺路带你回去。”

    坐在敞篷出租车上,晚风在繁星闪烁的天空和反射着灯光的柏油马路之间吹拂,可怜的埃尔温觉得无限得意。蒙德太太挺身端坐,交叉的双腿形成一个锐角,城市的灯光闪动在她那宝石般的眸子里。

    “你到家了,”她碰碰埃尔温的肩膀说,“再见。”

    三

    一大杯掺了白兰地的浓啤酒可以引发无数幻梦。翌日早晨埃尔温醒来时就是这样想的——他昨晚肯定喝多了,和那个滑稽妇人的谈话全是酒后幻想。这种酒后美梦经常出现在童话故事中,我们的这位年轻人也和童话中写的一样,很快认识到自己这么乱想是不对的。

    教堂的报时钟开始吃力地打响正午十二点,他出了门,星期天的礼拜钟声也激动地加入到报时钟声里。他的房子附近有一个小公园,里头的公厕周围长着波斯紫丁香,轻盈的微风吹得花儿摇摇摆摆。鸽子有的栖在一尊德国公爵的旧石像上,有的沿着孩子们玩耍的浅沙坑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孩子们穿着法兰绒衣服,有的用玩具小铲挖沙子,有的在玩木头火车,衣服后襟高高翘着。亮闪闪的椴树叶在风中摇曳,卵石小径上抖抖索索地落下它们的影子,像一个个黑桃A。散步的人走过来,叶影就成群结队轻飘飘地爬上那人的裤腿、裙裾,又往上爬,散落在肩头和脸上。一会儿这叶影的大军又整体跌落,返回地面,几乎一动不动,静静地等着下一个行人走过。在这片树影斑驳之处,埃尔温注意到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正蹲下来用两根手指逗弄一只毛茸茸的小胖狗,小狗肚子上长着几个肉瘤。她低着头,露出了后颈,脊椎骨的曲线也显了出来。脸庞娇美红润,两片肩胛骨间有一道柔美的凹沟。阳光从树叶间照进来,闪动在她栗色的头发上,宛如头发中闪动着一缕缕金灿灿的小发辫。她一边继续逗弄小狗,一边抬起屁股半直起腰来,在小狗的头顶上方拍拍手。小胖狗在卵石路上打了个滚,跑开几步远,一侧身躺了下来。埃尔温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朝姑娘脸上投去提心吊胆又欲罢不能的一瞥。

    凭他敏锐而完美的洞察力,这一瞥已经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即使与她青梅竹马地相处多年也不见得能比他这一瞥多看出些她的容貌特点来。她略显苍白的嘴唇一抽一抽地动,好像在学小狗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的眼睫毛机灵地跳动,带着笑意的眼睛闪出欢快的光彩。不过最迷人的也许是勾画出她脸蛋的曲线,现在略微侧着脸,曲线更加分明;那是一条斜下来的线,自然美得无以言表。她突然跑了起来,露出两条好看的小腿,那只毛茸茸的小狗跟在她后面,像个毛线团一般翻滚。埃尔温突然想起他现在是有神奇能力的人,便赶快屏住呼吸,等待着蒙德太太说好的信号。就在此刻,那姑娘跑着跑着忽然回过头来,冲着老是追不上她的小胖狗笑了一笑。

    “第一个。”埃尔温自言自语道,心里不同寻常地得意,从长凳上站了起来。

    他沿着卵石小径走去,穿着一双只在星期天才穿的棕色皮鞋,锃光瓦亮,踩在卵石上咔嚓咔嚓响。他离开小公园中这块绿洲,穿过公园,向阿玛德斯大道走去。他的眼睛在左顾右盼吗?唉,是在左顾右盼。不过,那个白衣姑娘不知为何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比他记忆中的任何印象都要强烈,好像是一道阳光照来,眼前跳动起一块盲区,阻碍着他找到另一个意中人。但这块盲区的障碍很快消失了,在装着电车时刻表的玻璃柱站牌跟前,我们这位朋友瞧见了两个年轻的女士。二人长得惊人地相似,由此判断,这是两姐妹,也许还是孪生姐妹。她们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某一条电车路线,声音很好听。两人都长得小巧玲珑,身着黑色丝裙,眼睛灵活欢快,抹着口红。

    “这正是你要乘的车。”其中一个翻来覆去地说着。

    “请把这两个都给我。”埃尔温立即提出了要求。

    “对,当然要乘这路车。”另一个在回答她的妹妹。

    埃尔温继续沿大道走去。存在着最佳选择的漂亮街道他全都知道。

    “三个了,”他自言自语道,“是单数。目前来看进展顺利。可惜现在不是半夜时分……”

    她甩着手提包从莱拉旅馆的台阶上走下来,这是当地最好的旅馆之一。她的男伴长着刮得发青的大下巴,跟在她身后,放慢脚步,点着了他的雪茄烟。那位女士长相可爱,没戴帽子,短头发,前额上垂下一绺刘海,这模样看上去就像一个扮演少女的小男孩。这时她在那位模样可笑的对手的贴身护卫下走了过去,埃尔温注意到她的外套翻领上别着一朵人工的鲜红玫瑰,与此同时也看见一块广告牌上的画:一个留着金黄大胡子的土耳其人,三个醒目的大写字母“YES”,底下写着一行小字:“我抽烟只抽东方的玫瑰牌香烟。”

    这样就是四个,可以被二整除,于是埃尔温着急起来,得赶快把这个数字变成单数。大道边的一条小巷里有一家便宜的餐馆,他星期天如果不想吃房东太太做的房客饭,就到这儿来吃。偶尔有一两回他也在这里搜寻姑娘,看上的姑娘中有一个就在餐馆里打工。他走进餐馆,点了他最喜欢吃的菜:血肠配德国酸菜。他坐的餐桌挨着电话。一个戴圆顶礼帽的男子拨通电话,开始热烈地闲聊,那劲头就像是猎狗嗅到了野兔的踪迹。埃尔温抬眼四处瞟瞟,瞟到吧台那里——他原来看见过三四次的那个姑娘就在那儿。她长着一张有雀斑的黄脸,如果土黄色算得上漂亮颜色,那她也能算得上漂亮。她抬起赤裸的双臂摆放洗净的啤酒杯,这时候埃尔温看见了她腋窝里的红色腋毛。

    “好的,好的!”那个男子冲着话筒狂叫。

    埃尔温打了一个饱嗝,舒了一口气,走出了小餐馆。他觉得胃里发沉,需要小睡一阵。老实讲,那双新皮鞋就像螃蟹一样夹脚。天也变了,空气闷热。热腾腾的天上涌起大团大团的半圆形云彩,一团接一团地聚集到一起。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能感觉出家家户户都响起了星期天午后小睡的鼾声。埃尔温上了一辆有轨电车。

    电车开了。埃尔温把他汗津津的苍白的脸转向车窗,可是没有姑娘走过。买车票时他注意到车内通道的另一边坐着一个女人,背冲着他。她戴着一顶黑丝绒帽,穿着一件浅色连衣裙,图案是半透明的淡紫底色上绘着簇拥纠缠的菊花。透过这半透明的图案,隐约可见她衬裙的肩带。这位女士雕像一般的身型引起埃尔温的好奇,想看看她的模样如何。她的帽子动了动,接着像一艘黑色的轮船一样开始掉过头来,这时他像平时那样先把目光移向别处,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望望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男青年,又瞅瞅自己的手指甲,还看了看一个坐在车厢尾部打瞌睡的红脸小老头。如此一来,就为进一步合情合理地四下多望几眼奠定了一个出发点,他把漫不经心的目光移向那位女士,她也正好朝他这边看过来。原来是蒙德太太。她那张已经不年轻的丰满脸庞因天热渗出了红点,两道男性化的剑眉倒竖在目光如棱镜一般锐利的眼睛上方。双唇紧闭,嘴角上挂着一丝略带嘲讽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