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人面桃花随风去 > 第五十章:心底的爱

第五十章:心底的爱

    自从丟掉了想生,水远像变了一个人。他常常胡子拉渣垂头丧气地坐在大门口,看见谁也懒得搭理。人家跟他说话,他含含糊糊地答非所问,他可以坐在一个地方几个时辰不挪窝。他有时好多天都不下田做农活,还有一次割谷子,他爬到田埂上歪在那睡着了。

    三秀是队长,他们家又出了这么大的事,队里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了秋天,水远有了力气,他把从末丫家借来的枷椅子扛到想生坟头,用锄头砸烂,点一把火烧了。这样一直到末丫死了,宋家沟来了好多人,人们喊他幺爹,拉着他的手流眼泪,他才如梦方醒当着娘屋里的人大哭一场,哭得山摇地动!

    人们在田里小声议论说,水远哭出来了就好了,他是真心哭的,比大癞子哭得伤心多了。要是不哭出来,肯定要像落翠一样憋成个痴子!

    是呵!想生是他望了几年才得到的心肝宝贝;这末丫是他打的介绍是他宋家屋里的妹妹,他们前脚踩后脚地走了,水远心里哪里装得下这么多苦楚?

    年底公社大队要开各种各样的会,组织党员干部学习取经作报告。末丫儿丧事刚告一段落,合新大队抽调五名年轻党员干部到江陵县委五七干校脱产学习半个月,大队朱书记来通知三秀,说这是他为她争取到的名额。每个到场的人都是大队干部,就彭秀兰是一名生产队的队长。

    三秀就在学习前两天夜里拔开了末丫死亡的重重迷雾。事实真相已浮出水面,末丫是自杀。她是被大癞子胁迫而投湖的。因为她怀的是宋水远的孩子。水远心窝子浅,心里面装不了太多的苦难。末丫头七那天,他和大癞子喝了点酒,夜里他半梦半醒似醉非醉,搂着三秀喊末丫:“你不能怪我,我就是恨你又没要你死……你怀了我的娃儿了大癞子怎么能放过你吗?”

    三秀一惊,睡意全无。她冷静了一下强忍着彻骨的悲哀,继续听水远梦呓中的断断续续的真言。

    水远醉得可不轻,他陷在和末丫在一起的时光里,重温快乐一幕幕,他一边扯掉三秀的裤衩一边骂骂咧咧:“都说你得了夜游症,还说是想生勾走了你的魂。张家的人多势众,婊子养的们,硬把白说成了黑……他大癞子一哭一跪屁事没有了……呃,呃,你冤啊!”他的手无力垂下去,嘴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

    三秀心里全明白了。这时水远捏紧拳头,一掌推开她,他含糊不清地说道:“这是什么地方?好黑呀!小树林阴森森的,我先走……小心乘凉的人看见了。我的想儿,想儿就埋在小树林,都怪你!”他又用手在三秀身上乱摸,嘴里心疼肚疼地喊着末丫,不一会儿,水远翻个身就打起鼾来。

    三秀决定在去学习之前把事情搞清楚,当她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的心里充满了悲伤和屈辱。这几天她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痛苦地挣扎搏斗:她要与宋水远彻底地摊牌了。

    离出门学习还有一天时间,那天吃过晚饭,天开始飘起下雪来,三秀就喊水远说我们到菜园子里多割点白菜回来,雪遮盖下来可不是一天两天噢!水远懒得动,三秀说,我想单独跟你说说话,走,提上篮子呵!

    “末丫儿头七那天夜里,你夜里发酒疯说了不少话……你把我当她了!”三秀打开菜园子柞子门,不慌不忙地说道。

    水远大惊失色,篮子掉到地上了。他紧张得结巴了:“我,我说什……我说什么话了?”

    “你都说了,你干的好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水远哑巴了,他割了白菜扯几个萝卜,磕掉泥土,披着一身的雪,提着篮子回家了!

    等三秀在菜园里那里看看这里摸摸再回家时,两个女儿迎上来告诉她,爹回宋家沟了,他不要我们去,爹不要我们了……小贵说时,一撇嘴,又眼泪汪汪了。

    三秀打着背包去五七干校,她心里“咕咚,咕咚”像敲鼓,好你个宋水远,你这一撒腿算什么?逃跑?躲避?不屑一谈吗?有狠你就别回倒口湾!

    这十几天的学习让三秀度日如年。她平时越累越苦她觉得很正常。这突然和许多陌生的面孔坐在教室里,面前摆一本领袖的书,她只觉得脑壳里晕晕乎乎的。她整天无精打采,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哈欠带着眼泪水,无声地流过脸颊。

    她惦记着水远,按他的个性不可能在宋家沟呆很多天。她也想两个女儿,半年前她们失去了弟弟,好多天她们都哭着喊着抱着三秀的裤腿要弟弟。眼泪水、汗水和鼻涕浸透了她们的衣裳。小小年龄,她们就尝到了人生中生离死别的痛苦滋味。现在妈出门学习爹不知回来了没有?她们一定时时刻刻盼望着爹妈回家。

    更糟糕的是,三秀感觉自己又有了身孕。在吃饭和刷牙的时候,她肚子里翻江倒海,像孙悟空在里面翻跟头一样,酸水菜汁一个劲地往喉咙里涌,她实在憋不住,便躲到一边去呕吐。

    这是一场小雪,地下只见一点白。北风还在吹,雪就停了,雪停后悄无声息地融化着。过了这一夜就应该找不到雪的踪迹了。夜幕渐渐合围下来,夜里的黑暗给雪衬亮了,教室里的走廓上已经开了灯。三秀吃不下饭,便独自一人走到宿舍前面两三百米的小操场去走一走。

    走过操场旁类似于门房的两户人家,再往前走,那里有一片小树林。树林与倒口湾坡弯里的情形一模一样,树林不太高,踮起脚举起手就摸得到树梢。树茁壮而密集,人走进去后只见影影绰绰的一个影子。宋水远放下枷椅子,他和早己等候在那里的末丫一起走向树林深处……枷椅子放在哪儿?树林边头?坟堆面前?

    三秀站在一颗小树旁,弯下腰来哭得好伤心。想生,我的儿子!枷椅子太肮脏太晦气,你小小的血肉之躯抵挡不住它的淫威是不是,你发烧了,用尽全身的气力燃烧抗衡!想生,我的儿子!你的生身父亲图一时欢娱误杀了你,现在你孤苦伶仃地睡在小树林,既不能爬又不能走动。你是多么憋屈呵!

    一双手从背下扶起三秀颤抖的肩,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尾随三秀而来,在三秀痛苦的时候站在她的身后。

    他是朱家垱的朱爱军,大队书记的儿子,他顶替宋水远去部队当了三年兵,因为放不了自己患病的母亲,他没有继续留在部队而是转业回到家乡,被分配到公社派出所。这次,他也是来参加干校学习的。

    三秀一哭,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她看见来人穿的一双部队的反皮毛靴,她知道他是谁。

    朱爱军把三秀扶起来,递给她一把手帕,等她稍微安静了一些,他朝树林中间一条一尺多宽的小路指一指:“我们要不要进去走一走?还好,不是太冷!”

    三秀摇头,她惊恐地盯着朱爱军,挣开他的手臂,几步退到树林外来:“不,我不进去!到小树林干什么?”

    “我没别的意思,我看这两天你晃晃惚惚的,好像身体也不太好!”

    “我就想来看看小树林……我的儿子就睡在小树林里了,你知道,我们家几代人就盼来了这么个儿子!”

    “彭秀兰同志,你的精神状态不太好,你要勇敢地走出那片阴雨天,走到阳光里来,月有阴晴圆缺,家有悲哀喜乐,看淡一些,好吗?”

    三秀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出来要吐出来,可她难于启口,也没地儿说没一个人可以倾诉。朱爱军的宽厚的肩膀和心膛就在她眼前,她真想伏在那儿好好地哭个够,哭够了就不再哭了。

    朱爱军从他的军大衣口袋里拿出两个苹果塞到三秀手里,他说是请食堂买菜的师傳带回来的:“如果你不在家招女婿,你肯定做了我的媳妇,如果宋水远不到你家做女婿,那年当兵也轮不到我!”

    三秀一直对朱爱军顶替宋水远当兵耿耿于怀,这会儿她大度地说:“就有这么巧!你俩扯平了,都是命呵!”

    “可我心里一直装着你,一直往后,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知道他对你不懂得珍惜,你为了一家人逆来顺受吃苦受罪过得并不好!”

    三秀回头又朝小树林望一眼,她仿佛看见水远正拥着末丫往黑麻麻的深处走去。他肩上撅着那把红枷椅子,末丫接过来把它放在一块平坦些的地面上,他们迫不急待地抱在一起,宽衣解带像野狗一样交配。

    泪水再一次漫过她的眼帘,她看到想生用芦苇席子裹着,被几个黑皮大汉拖到黑麻麻的树林里……三秀恶心地想吐,她咬着牙,一股又苦又腥的潲水一样的污秽物从鼻腔里喷出来,她一个踉跄,眼前白花花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朱爱军搀扶起她,向宽敞的操场走过去。操场有几个老学员在投蓝球,他们拿惯了锄头的手捉起球来是那么的笨拙!那动作真是太蹩脚太不规范了,他得去指点指点。三秀推他一把叫他快去。可他刚几大步离去,三秀恨不得又把他拉回来,让她再轻轻地靠一靠,再听一听他急促而深沉的声音,感受一下他真诚而激烈的心跳。

    水远在三秀走后的第二天就回来了,他挎回一篮子泥巴藕,捉回来一只两斤重的小水鸭,还提回来一块厚厚实实的腊肉,这都是二嫂给他的,二哥还给了他两包烟,说放家里过年时招待客人。

    那天晚上,水远找爹要了一二两酒喝下去了,爹给他倒酒时,他拿一包烟放在爹手边。他心里己坚定了想法,等三秀回来,要打要杀随她便,最好是老规矩在肩膀上狠狠地咬一口,留一个深深的牙印或者栽一个牙齿在那里,这样就可以时时提醒警钟长鸣!

    三秀一回生产队,朱书记就来通知她,公社已经任命为合新大队的妇女队长了。大队干部基本上是半脱产的,全大队有八百多妇女都该管了,毛爷爷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可千万不能低估妇女同志们的力量!

    彭老幺从枕头下拿出水远给的烟,他慢慢吞吞地撕一个小洞,从里面取出一支烟来递给朱书记。然后真心留朱书记一起吃晚饭一起喝杯酒。朱书记推说家里有事,就背着手往西头走去。张麻大远远地看见了他,站在大门口,笑得脸眉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