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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科恩觉得他在来回摇摆,一些脸色苍白却有着粉红眉毛的女孩正从一本杂志后面看着他。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泰晤士报》,打开了巨幅报页。报纸如床罩盖住了缺口。人们发明了罪行、博物馆、游戏,只是为了逃避未知的命运,逃避多变的天空。而现在,这个伊莎贝尔……

    他把报纸甩到一边,用他的大拳头摩擦他的前额。再一次,他感觉到有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他缓缓地走出房间,走过看书报的人的脚,走过壁炉橘红色的炉口。他在喧闹的门廊那里迷了路,发现自己在某个门厅里。那里有一把弓形椅,白色的椅腿映在镶木地板上。一幅巨画挂在墙上,画的是威廉·退尔把摆在他儿子头上的苹果一箭射穿。然后,他详细地审视了一下他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忧郁脸庞,眼白上布满了血丝,花格蝴蝶领结闪现在一间浴室里明亮的穿衣镜中。这间浴室里的水音乐一般汩汩流响,不知谁扔掉的一个金黄色的烟头漂在瓷缸底部。

    窗外远处,雪地渐渐朦胧,变成了蓝色。彩色的微光照亮了天空。喧闹的前厅入口处的旋转门两翼慢慢亮起来,脸色红润的人们雪中游戏后累了,带着水汽和呼吸的云雾拥入门厅。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惊叫声和大笑声。然后旅馆平静下来:每个人都在更衣,准备就餐。

    科恩的房间灯光昏暗,他跌坐在扶手椅中,恍惚如冬眠一般,听见铜锣震响,惊醒过来。他新增了力量,很欣喜,便打开灯,把衬衫链扣塞进新浆洗的衬衫里,从吱吱作响的压裤夹子底下拉出一条平整的黑长裤。五分钟后,他看头顶上的头发定了型,凉飕飕地发亮,每一条裤缝都直挺,便下楼去了餐厅。

    伊莎贝尔不在餐厅。汤上来了,然后是鱼,可她还是没有出现。

    科恩厌恶地看看几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年轻人,然后是一个面如青砖的老女人,画了一颗美人痣来掩饰一个粉刺。还有一个长着一双山羊眼的男人,最后他把忧郁的目光定在了一只绿瓶中由风信子组成的毛茸茸的小小卷曲金字塔上。

    黑人乐队敲击乐器,吟唱起来,这时她才出现在挂着威廉·退尔画像的门厅里。

    她吸了一口冷气,闻闻花香。她的头发看上去湿漉漉的。她脸上有点不对劲,科恩觉得奇怪。

    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整了整她透亮肩膀上的黑丝带。

    “你看,我刚回来。连换衣服草草吃块三明治的时间都没有。”

    科恩问道:“总不是一直在滑雪吧?怎么啦,外面可全黑了。”

    她定睛看了他一眼,科恩这下意识到刚才是什么让他吃惊了:是她的眼睛,不停地闪动,好像蒙上了霜雪似的。

    伊莎贝尔开始用英语柔滑的元音讲起来,鸽子一般轻盈:“当然全黑了。我刚才可真是超乎寻常。我摸着黑猛冲下坡,有凸起的地方就飞身而过。险些撞进星星群里去了。”

    “你这样就等于自杀。”科恩说道。

    “险些撞进星星群里去了。”她又说了一遍,眯起毛茸茸的眼睛。接着她裸露的锁骨闪了一下,又说道:“我现在想跳舞。”

    黑人乐队在厅里又是说唱,又是嚎叫。日本灯笼晃悠,五彩缤纷。迅速变动的脚步带着拖拉的脚步,他的手掌紧贴着她的手掌,科恩不断靠近伊莎贝尔。再进一步,她那修长的小腿就会挤进他的腿之间;再退一步,她的小腿又会一弹抽出来。她清新的发香萦绕在他的鬓角,他能感觉到,就在他右手的边缘下,便是她柔软波动的裸背。音乐一停,他就喘粗气,然后又踏着节拍往前滑去……他旁边漂浮过去了一对又一对,个个舞步笨拙,目光呆滞,心不在焉。乐队的演奏本来就不流畅,还不时夹杂着乡土小锤的敲击声。

    音乐加速,膨胀,最后咔嗒一声终止。一切都停下来,接着爆发掌声,要求再来一曲,但乐师们还是决定休息一下。

    科恩从袖口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额头,然后跟着伊莎贝尔出去了。她一边扇着她的黑色扇子,一边朝门走去。在一段宽大的台阶上,两人并排坐了下来。

    她没有看他,说道:“对不起——我刚才觉得我仍然在雪地和星星之间。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你跳得好还是不好。”

    科恩瞥了她一眼,好像没听见她说话一般。她仍沉浸在自己的星光思绪中,那是科恩不得而知的思绪。

    坐在他们下一级台阶上的是一个年轻人,穿着非常窄的紧身夹克衫,另一个是个极瘦的女孩,一边肩胛上有块胎记。音乐再次响起,那个年轻人邀请伊莎贝尔跳一曲波士顿舞,这样科恩也不得不和那个瘦女孩子跳。瘦女孩身上有一股稍稍发酸的薰衣草味。彩色纸带打着圈在厅里到处飞舞,和跳舞的人纠缠在一起。乐师中有一位粘着一道白色八字胡,科恩不知为何觉得他很不地道。一曲跳毕,科恩撇下舞伴,冲出去寻找伊莎贝尔。到处不见她的人影——既不在自助餐车旁,也不在楼梯处。

    有个地方——卧室,科恩一下就想到点子上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拉开了帷帘,躺了下来,什么都没想,只是望着夜空。一扇扇窗户在旅馆前方昏暗的雪地上投下倒影。远处,房屋的金属尖顶在一抹哀伤的光辉中浮动。

    他觉得他看见了死神。他紧紧地拉上了窗帘,不让一点夜色渗入房间。可是他关上灯躺下来后,注意到一块玻璃隔板的边发出了反光。于是他起身在窗边踱步良久,咒骂斑驳的月光。地板如同大理石一样冰冷。

    科恩松开睡衣的腰带,闭上眼睛,这时光滑的雪坡开始在他身子下面急速地动来动去。他的心里开始响起空洞的嗵嗵声,好像心已经一整天没跳了,现在要利用夜深人静之际好好跳动一番。他一听见心这般跳起来,就开始害怕。他想起有一次,在狂风大作的一天,他和妻子路过一家肉铺,挂在钩子上的动物尸体晃动着,碰到墙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响正是他现在的心跳声响。当时他妻子眯眼迎风,抓着她的帽子,说风和海快让她疯了,他们必须离开,必须离开……

    科恩翻了个身——翻得小心翼翼,以免心跳的连击冲裂胸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头埋进枕头里喃喃自语,绝望地伸直了两腿。他仰脸躺了一会儿,望望天花板,又望望渗进屋里的微弱白光。就这一点点微光,刺得他极不舒服,就像他的肋骨刺痛他一样。

    当他再次闭上眼睛时,不声不响的火星开始在他眼前滑动,然后便是透明的螺旋体,无穷无尽地在眼前扩散。伊莎贝尔雪蒙蒙的眼睛和热烈的嘴唇从眼前闪过,然后又来了火星和螺旋体。刹那间他的心揪成一团,撕裂般难受。然后它又膨胀,怦怦狂跳。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快疯了。没有将来,只有一堵黑墙。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觉得纸带蜿蜒飘落在他脸上,瑟瑟作响,裂成窄窄的碎片。日本灯笼彩河一般在镶木地板上流动。他在跳舞,往前迈步。

    但愿我能松开她,将她翻转过来,张开手臂……然后……

    死神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滑动的梦,软软地落下来。他什么都不想,也不害怕,没有疼痛。

    缕缕月光在天花板上不知不觉地移动。脚步声沿着走廊轻轻地响过,什么地方门锁咔哒一响,轻轻的声音飞了过去。然后又是脚步声,低沉轻柔的脚步声。

    这就是说舞会结束了,科恩心想。他把干瘪的枕头翻了个个儿。

    现在周围一片寂静,漫无边际的寂静,逐渐冷却下去的寂静。只有他的心在紧张沉重地跳动。他在床边的桌子上摸索,摸到了水罐,端起来猛喝一口。冰冷的水流刺痛了他的脖子和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