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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他开始想用什么办法才能睡着。他想象海浪奔涌,来来回回拍打着海岸。又想象灰白色的肥羊缓缓地翻过栅栏,一只,两只……

    伊莎贝尔就睡在隔壁,科恩想,她睡着了,可能穿着橘黄色的睡衣。黄色很适合她。西班牙颜色。我要是用指甲挠挠墙,她就会听见。该死的心跳……

    他开始思量开灯读点什么是否管用,就在念头这么一动之际,他睡着了。扶手椅上躺着一本法语小说。象牙色的小刀在滑动,割下书页来。一页,两页……

    他醒来时竟然在屋子中央,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恐惧。原来正是感到恐惧,才惊得翻下床去。他刚才梦见床靠着的那面墙开始缓缓地朝他垮塌——他吓得抽筋喘气,往后缩身。

    科恩摸索着找到了床头板,要不是听见墙那边有动静,他就会马上返回床上睡觉。他没有马上弄明白这动静是从哪里传来的,但他聚精会神地听了,使得他本来随时都准备滑向睡眠之坡的神志突然清醒起来。那动静又开始了:拨了一下琴弦,接着便是丰富洪亮的吉他弹奏声。

    科恩想起来了——隔壁房间里住的不就是伊莎贝尔吗?立刻,就像是回应他的想法一样,墙那边传来她一阵响亮的笑声。两次,三次,吉他琴声悠悠,然后消失了。接着是一阵奇怪狗叫声,时断时续,最后停止了。

    科恩坐在床上,疑惑地听着这些声响。他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幅奇异的景象:伊莎贝尔抱着一把吉他,而一条大丹犬瞪着开心的眼睛望着她。科恩把耳朵贴到冰冷的墙壁上。狗叫声再次响了起来,吉他一阵弹拨,接着一种奇怪的沙沙声忽高忽低地响,仿佛隔壁房间里刮起了一阵大风。沙沙声拉长,变成了低低的口哨声,然后夜晚又一次万籁俱寂。接着一声窗框响——伊莎贝尔关上了窗户。

    不知疲倦的女孩,他心想——还有那狗,吉他,冰冷的风。

    现在一切都安静下来。伊莎贝尔已将所有那些嘈杂声音赶出了她的房间,她很可能已经上了床,这会儿已经入睡了。

    “该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该死!该死!”科恩哀叹着,把头埋进了枕头里。一种沉重的疲劳感不停地压向他的太阳穴。他的小腿一阵阵刺痛难忍。他在黑暗中哀叹了好一会儿,身子沉重地从一边翻到另一边。天花板上的亮光已经消失多时了。

    二

    第二天,伊莎贝尔直到午饭时间才出现。

    从早晨开始,天空白得刺眼,太阳就像是月亮一般。后来下起雪来,缓缓地下,垂直地下。密集的雪片,像一面白纱上的装饰白点,给群山,给积雪沉沉的冷杉,给失去光泽的绿松石色溜冰场,挂上了白色的帷幔。一颗颗饱满柔软的雪粒沙沙地打在窗玻璃上,降落,无休无止地降落。如果长时间盯着雪看,就会觉得整个旅馆在缓缓地向上飘浮。

    “我昨晚太累了,”伊莎贝尔对她的邻居——一个长着橄榄色前额和敏锐眼睛的年轻男子说道,“累得我都决定躺在床上不起来了。”

    “你今天看起来漂亮极了。”年轻男子带着异国情调的礼貌拉长声音说道。

    她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哼两声。

    科恩透过风信子看着她,冷冷地说道:“我还不知道,伊莎贝尔小姐,原来你房间里有一只狗,还有一把吉他。”

    她显得有点尴尬,那双睫毛浓密的眼睛似乎因此眯缝得更厉害了。然后,她绽开笑容,唇红齿白。

    “科恩先生,你昨晚在地板上跳舞也太夸张了。”她答道。那个橄榄色前额的年轻人和那个只知念《圣经》、打台球的小矮个大笑起来。前一个笑得开心,后一个笑得轻柔,还扬起了眉毛。

    科恩皱皱眉头,说道:“我想请你别在夜里弹奏,我要睡着不容易。”

    伊莎贝尔热辣辣地扫了他一眼,看得他脸上发烫。

    “夜里弹奏的事,你还是问你的梦去吧,不要问我。”

    说罢她就跟她的邻居讨论起第二天的滑雪竞赛来。

    好几分钟里,科恩觉得他的嘴唇抖得难以控制,不禁要发出一声冷笑。这声冷笑就在嘴边烦人地抽动,这时他突然想把桌子上的桌布扯掉,把装有风信子的花瓶甩到墙上去。

    他站起身来,忍不住全身发抖,想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便谁也不看一眼,径直出了屋子。

    “我这是怎么啦?”他不明白自己的痛苦,“这里都怎么啦?”

    他一脚踢开手提箱,开始收拾。马上就觉得头晕目眩。于是停下了收拾,又在屋里踱起步来。他气冲冲地往短烟斗里填上烟丝,坐进临窗的扶手椅里,窗外远处的雪下得整齐均匀,令人心烦。

    他来到这家旅馆,来到这个叫做采尔马特(1)的严寒而又有格调的偏僻之地,为的是将雪野寂寥之境和轻松愉快之感结合起来,结交各种人,因为孑然一身是他最害怕的事。可他现在明白了,人类的面孔对他来说也是难以忍受的,雪让他头晕。他缺少澎湃的活力,缺少坚韧的柔情——没有这一点,激情便显得无力。但对伊莎贝尔来说,生活很可能就是闪亮的滑雪道,就是开怀大笑,就是香水,就是清冷的空气。

    她是谁?一个走红的歌剧女演员,看破了红尘?要么是大摇大摆、不可一世的领主女儿离家出走?要么只是来自巴黎的时尚女人……她的钱是从哪儿来的?稍显粗俗的想法是……

    不过她肯定养着狗,这一点她没有必要否认。应该是条毛色光亮的大丹犬,有着凉凉的鼻子、温热的耳朵。还在下雪,科恩思绪乱拐。在我的手提箱里——一按弹簧就打开了,他脑袋中似乎蹦的一声弹簧响——有一把德国帕拉贝伦手枪。

    晚上他又在旅馆里踱起步来,要么在阅览室里哗哗哗地翻报纸。透过前厅窗户,他看到伊莎贝尔,那个瑞典人,还有几个穿着夹克衫的年轻人,外面套了满是流苏的毛衣,上了一辆天鹅般曲线弯弯的雪橇。黑白相间的杂色马碰得马具叮当响。雪还在下,下得密密实实,无声无息。伊莎贝尔全身缀满白色的小星星,在同伴中间又喊又笑。雪橇猛地一动,向前滑去,她往后一晃,戴着皮手套的两只手伸向空中。

    科恩的目光从窗子移开了。

    去吧,纵情玩吧……关我什么事呢……

    后来晚餐时,他尽量不去看她。她欢乐得很,欢天喜地的样子,对他不理不睬。九点时黑人音乐又开始呻吟敲打起来。科恩觉得闷热疲乏,便倚在门柱上,凝视着相拥跳舞的一对对,凝视着伊莎贝尔的折扇。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不介意去吧台喝一杯吧?”

    他转过身,看见了一双忧郁的公山羊眼睛,还有一对长着红茸毛的耳朵。

    吧台在深红的暗影中,玻璃桌反射出灯罩的荷叶边。

    金属柜台边的高凳子上坐着三个男人,都穿着白色橡胶长筒靴,小腿缩了起来,搭着吸管喝颜色鲜艳的饮料。吧台里面,各种颜色的瓶子在架子上闪闪发亮,好像一群凸背的甲壳虫。一个胖男人,留着黑色八字胡,穿着樱桃色的晚宴夹克衫,正在调鸡尾酒,手法极其熟练灵巧。科恩和蒙费奥利在酒吧丝绒遮挡的深处选了一张桌子。一位服务生小心恭敬地打开一份长长的饮料单,就像是一位古玩收藏家展示一本珍贵的古书一般。

    “我们一样来一杯,”蒙费奥利说,嗓音忧郁,略显空洞,“喝完后我们再从头喝一遍,只选我们头一遍爱喝的。也可以喝到哪一种时停下来细品,品完了返回去从头再来。”

    他沉思着看了服务生一眼:“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