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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服务生的一缕头发朝前倾斜了一下。

    “这种喝法就叫酒神游荡,”蒙费奥利发出阴沉沉的嗤笑说道,“有人天天都这么过。”

    科恩压下一声抖抖索索的哈欠。“你知道这么个喝法最终会叫你吐个一塌糊涂。”

    蒙费奥利叹口气,咂咂嘴,用自动铅笔在酒单上的第一款前画了叉,鼻翼两侧现出两道深沟,一直延伸到薄薄的嘴角。

    喝完第三杯后,科恩默默点了一支烟。第六杯后——这是一杯过于甜腻的巧克力与香槟的混合饮料,他想说话。

    他吐出一个喇叭形的烟圈,眯着眼睛,发黄的指甲弹去烟灰。

    “告诉我,蒙费奥利,你觉得这个——就是她的名字——伊莎贝尔,怎么样?”

    “你和她没戏,”蒙费奥利答道,“她属于老滑头一类。她与人交往,就图个一时热闹。”

    “可她夜里弹吉他,和她的狗折腾。这就不好,对不?”科恩说道,瞪大眼睛看着手中的玻璃杯。

    蒙费奥利又叹口气,说:“你和她还是算了吧,毕竟……”

    “这话我怎么听着像嫉妒——”科恩才开始要讲。

    蒙费奥利平静地打断了他:“她是一个女人。而我呢,你是知道的,有别的爱好。”他适度地清清嗓子,又画了个叉。

    深红色的饮料换成了金黄色的。科恩觉得他的血液也要变甜了,脑袋也晕晕乎乎的了。穿白靴的几个人离开了酒吧。远处的音乐鼓点和吟唱也停止了。

    “你是说人肯定会朝三暮四,见异思迁……”他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地说,“我都到这地步了……听听我的情况吧——曾经有个妻子,她爱上了别的男人,而那个人偏偏是个小偷。他偷车,偷项链,偷皮衣……她服毒自杀了。服的是士的宁。”

    “那你相信上帝吗?”蒙费奥利问道,口气好似骑上高头大马那般得意,“上帝毕竟是存在的。”

    科恩不自然地笑了笑。

    “《圣经》里的上帝……干奶酪般的骨架子……我不是信徒。”

    “这话是赫胥黎讲的,”蒙费奥利旁敲侧击,“从前是有《圣经》中的上帝,不过……问题是他老人家不是一个人,有众多的《圣经》上帝。一大帮。我最喜欢的上帝是……‘他打喷嚏,就发出光来。他的眼睛好像清晨的眼睫毛。’你懂得这是什么意思吗?你懂吗?还有呢:‘他身躯的鲜活部分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却不能移动。’怎么样?怎么样?你懂吗?”

    “你歇会儿吧!”科恩大叫。

    “不,不——你一定要好好想想。‘上帝把大海变成了沸腾的药膏;他隐在一道光迹的后面离开了。地狱类似一小束灰发!’”

    “等等,行不行?”科恩打断他,“我想告诉你,我决定自杀……”

    蒙费奥利伸出手掌按在酒杯上,偷偷地定睛看他一眼。他沉默了一阵。

    “不出我所料,”他说道,出乎意料地和蔼,“今晚,就在你看着人们跳舞的时候,甚至在那之前,当你从桌旁站起的时候……你脸上就有所反映……瞧你那眉头锁的……那就是个特别之处……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沉默了,抚摸着桌边。

    “听听我要和你谈些什么吧,”他接着说,垂下了略带紫色的沉重眼皮,“我到处寻找像你这样要寻死的人——在昂贵的宾馆里,在火车上,在海边的度假胜地,夜里在大城市的码头旁。”他的嘴唇上掠过隐约似梦般的一丝冷笑。

    “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是在佛罗伦萨……”他抬起他那双雌鹿般的眼睛,“听着,科恩——你自杀的时候,我想在现场……可以吗?”

    科恩头脑麻木,没有反应,只觉得硬领衬衣下面的胸口一阵透心凉。我俩都喝醉了,这念头闪过他的大脑,面前这人令人毛骨悚然。

    “行不行啊?”蒙费奥利噘着嘴又说一遍,“求求你了。”(觉得伸过来一只阴冷多毛的小手。)

    科恩猛一使劲,摇晃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下地狱去吧!让我出去……我那是开了个玩笑……”

    蒙费奥利摄人心魄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一动不动。

    “我已经受够你了!全受够了。”科恩两手做了泼水的动作,冲了出去。蒙费奥利的眼神松开了,仿佛挨了一巴掌似的。

    “阴暗!木偶!……开玩笑!……够了!……”

    他的屁股砰的一声磕在了桌边上,好疼。摇摇晃晃的吧台后面那个喘着粗气的胖子开始在酒瓶丛里游走,白褂子一掀一掀,样子如同照在哈哈镜里一般。科恩走过像小波浪一般不平整的地毯,一挺肩膀,推开了一扇玻璃门。

    旅馆沉沉入睡了。科恩费劲地爬上铺了垫子的楼梯,找到了自己的房间。一把钥匙突出在隔壁的房间门上,原来有人进去后忘了反锁门。花儿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浮动。科恩进屋后,沿着墙摸索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电灯开关,然后一下子瘫倒在窗边的扶手椅上。

    他突然想到必须写几封信,几封告别信。可是糖浆饮料喝得他全身酥软,耳朵里全是乱哄哄的空洞噪音,冷气如浪涌向额头。有一封信他不得不写,还有别的事情让他心烦。这情形好像是人已离开了家,却忘带了钱包。窗户上黑沉沉的反光里映出他的条纹衣领和苍白的额头。衬衣的前襟上沾着喝酒时溅上去的小点子。那封信一定要写……不对,不是写信的事。突然间他脑袋里豁然开朗。是那把钥匙!隔壁屋里突在房门上的钥匙……

    科恩笨重地站起身来,走到灯光昏暗的走廊里。那把钥匙下挂着一个亮闪闪的信封,上面写着三十五号房间。他在这个白色的门前停了下来,两腿激动得索索发抖。

    一股冷风打在他的额头上。那间宽大明亮的窗户打开着。宽阔的床上仰面躺着伊莎贝尔,穿着开领的睡衣。一只苍白的手垂下来,指头间夹着一支还没燃尽的香烟。瞌睡肯定是没打招呼就放倒了她。

    科恩移到床前。他的一只膝盖砰的一声撞在一把椅子上,椅子上放着的吉他发出弱弱的弦鸣。伊莎贝尔的蓝色头发卷成紧紧的小圈儿,披在枕头上。他看看她的黑眼皮,又看看她胸前的暗影。他碰了碰毛毯。她眼睛一下子睁开了。科恩驼背一般弓着身,说道:“我需要你的爱。明天我将用枪打死自己。”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受到惊吓反应会如此强烈——即使是突如其来的惊吓。起初伊莎贝尔一动不动,紧接着突然跳起身来,扭头望望大开的窗户,一骨碌溜下床,头一低从科恩身边冲过去,仿佛要躲开头顶上方落下的一击似的。

    门重重地关上了。几张信纸从桌子上缓缓飘落。

    科恩呆立在宽敞明亮的屋子中央。床头柜上放着些葡萄,闪着紫色和金黄色。

    “这个疯女人。”他大声说道。

    他费力地耸了耸肩。他就像严寒中的一匹战马,冻得瑟瑟发抖。忽然,他愣住不动了。

    窗外,一阵兴奋的犬吠声飞来,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焦躁不安。眨眼间,打开的窗户被什么塞满了,喧闹起来,原来是一团结实粗野的野兽毛。这团粗野的毛哗啦啦一个横扫,依次遮挡了两扇窗户外面的夜色。又一瞬间,它急速膨胀,横冲直撞地冲了进来,然后伸展开来。就在刷刷伸展之际,焦躁的毛团里闪出一张白色的脸。科恩一把抓起吉他,握住琴颈,用尽全身力气向那张正朝他飞来的白脸砸去。一只巨大的翅膀宛如一阵毛茸茸的风暴,打得他跌倒在地。一股野兽的气味扑鼻而来。他歪歪斜斜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