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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

    屋子正中央躺着一只巨大的天使。

    他占据了整个房间,整个旅馆,甚至整个世界。天使的右翅已经弯了下来,翅尖靠在装着镜子的梳妆台上。他的左翅吃力地扑动,抓住了一张倒下的椅子的腿。这把倒下的椅子在地板上来回移动,砰砰作响。翅膀上的褐色皮毛冷气嗖嗖,寒光闪闪。天使似乎被吉他一击打聋了耳朵,摊开双掌支撑着身体,宛如狮身人面兽一般。他白色的手上青筋突起,靠近锁骨的肩膀上有几块黑洞般的阴影。他近视眼一般眯起眼睛,眼里闪着淡绿色,就像黎明前的天色,从连在一起的两道直眉下方一眨不眨地盯着科恩。

    潮湿的毛皮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熏得科恩快要窒息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吓得不知所措,只是打量着那对冷气嗖嗖的巨大翅膀和那张白色的脸。

    一阵空洞的嘈杂声在门外走廊中响起,这时科恩又是别样心情了:羞愧难当,撕心裂肺。他羞得痛苦,羞得害怕,怕在这一刻有人进来,看见他和这不可思议的生物在一起。

    天使发出一声嘈杂的呼吸,动了动。但他的双臂已经虚弱了,便胸部着地瘫倒在地上。一只翅膀抽动了一下。科恩朝他俯下身去,咬着牙尽量不去看,抓住了那堆气味刺鼻的潮湿毛皮和冰冷发黏的双肩。他注意到天使的脚颜色苍白,没有骨头,不能站立,他不禁又害怕又厌恶。他抓天使时天使并没有反抗。他急匆匆地将天使朝衣柜拖去,猛地拉开了带镜子的门,开始把那对翅膀连推带搡往吱吱作响的柜子深处塞去。他从翅尖上抓着翅膀,想把翅膀弄弯了推到里面去。毛皮轻拍着展开,扑打着他的胸膛。他一通乱搡,终于把门关上了。就在此刻,传来一声尖叫,像是撕裂了什么,疼得难以忍受——动物被车轮碾过时发出的那种尖叫。原来他砰的一声关上柜门时砸到了天使的翅膀,天使疼得发出一声尖叫。门的缝隙中露出来翅膀的一个小角。于是科恩轻轻打开门,伸手把那块卷曲起来的一角塞了进去。他转动钥匙锁上了柜子。

    现在四周很静。科恩感到自己脸上有泪水流下。他深吸一口气,朝走廊跑去。伊莎贝尔靠着墙躺着,看上去就像一堆抖抖索索的黑丝绸。他抱起她来,抱进自己的房间,放到了床上。然后他从手提箱里抽出那把沉甸甸的德国帕拉贝伦手枪,推上弹夹,屏住呼吸奔出房门,冲进三十五号房间。

    一只盘子摔成了两半,白花花躺在地毯上。葡萄也撒了一地。

    科恩在衣柜的门镜里看看自己:一绺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一道眉毛,硬领衬衫前襟上溅了些许血迹,竖长的枪管闪闪发光。

    “必须解决掉。”他语不成调地惊呼着,打开了衣柜的门。

    柜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气味刺鼻的绒毛刮风一般迎面扑来。一簇簇油光闪亮的褐色皮毛满屋子飞旋。衣柜里空无一物。柜底躺着一个压扁了的白色帽盒。

    科恩走到窗前,往外观瞧。毛皮般的小云朵从月亮上滑过,在月亮周围晕成淡淡的彩虹。他关上了窗扉,把椅子搬回原处,把一些褐色皮毛踢到了床底下。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一切又和进来前一样安静了。各家山区旅馆里的人们都在酣睡。

    他回到自己房间时,看见伊莎贝尔光着的双脚挂在床边,她两手抱着头发抖。他觉得羞愧,就像不久前天使用那双古怪的泛绿目光看他时他觉得羞愧难当一样。

    “告诉我,他哪儿去了?”伊莎贝尔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科恩转过身去,走到桌子前坐下,打开宾馆记事簿,答道:“我不知道。”

    伊莎贝尔把光脚缩回床上。

    “这会儿我可以和你待在这里吗?我很害怕……”

    科恩默默地点点头。他控制住瑟瑟发抖的手,开始写起来。伊莎贝尔又开始用焦躁不安、语不成调的声音说话,但不知为何,科恩觉得她的害怕是女性的逢场作戏。

    “昨天我摸着黑飞一般滑雪的时候碰见过他。晚上他就找我来了。”

    科恩尽量不听她讲,用醒目的字体写道:

    “我亲爱的朋友,这是我的最后一封信。我永远不会忘记,当灾难降临时,你给予我的帮助。他可能住在一座绝峰上,住在那里可以捕到高山鹰,吃鹰肉维生……”

    他突然停笔,把原来写的划掉,又取下另外一张记事纸。伊莎贝尔脸埋在枕头里哭。

    “现在我该怎么办?他会来找我报仇的……啊,上帝……”

    “我亲爱的朋友,”科恩快快地写道,“她寻求了难忘的爱抚,现在她就要生出一个有翅膀的小畜牲了……”唉,该死!他把纸揉成了一团。

    “试着睡会儿吧,”他扭头朝伊莎贝尔说,“明天就离开。去修道院。”

    她的肩膀急速地颤抖着。后来渐渐平静下来。

    科恩还在写着。他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笑眯眯的眼睛。在这个世界上,他既可以和这个人畅所欲言,也可以对他沉默不语。他写信告诉这个人,生命已经结束,他近来开始感觉到,在未来的某个地方,一堵黑色的墙越逼越近。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些事,身为男人,就不能也不可以继续活下去。“明天中午我就会死去,”科恩写道,“就是明天,因为我要在能控制自己全部能力的时候死去,在朗朗白昼清醒地死去。现在,我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之中。”

    他写完后,坐到了窗前的扶手椅里。伊莎贝尔睡着了,她的呼吸几乎听不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疲倦绕上他的肩头。瞌睡像一团柔软的薄雾降了下来。

    三

    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他。寒冷的蔚蓝天色从窗户洒进来。

    “请进。”他说道,伸了个懒腰。

    服务生静静地把放着一杯茶的托盘放在桌子上,一欠身,退了出去。

    科恩自嘲地笑笑,心想:“我这会儿穿的是压得皱皱巴巴的晚餐夹克。”

    接着他马上记起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他打个冷战,往床上瞥了一眼。伊莎贝尔不见了。她一定是在天快亮时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现在她毫无疑问已经离开了……他突然产生了瞬间的幻觉,看到一对易折的褐色翅膀。他快快地起了床,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

    “听着,”他冲着服务生远去的背影叫道,“你过来带封信。”

    他来到桌前,一通乱翻。服务生就等在门口。科恩拍遍了所有的衣服口袋,又往扶手椅底下瞧了瞧。

    “你走吧。一会儿我把信给门卫吧。”

    服务生的分头往前一低,门轻轻地关上了。

    科恩因为丢了信觉得沮丧。那可是一封特殊的信。信中要说的都说了,说得很好,又流畅,又简洁。话当时怎么说的,现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一些没什么意义的句子。不错,那封信是个杰作。

    他开始重写,可是写出来的却是冷冰冰的辞令文章。他把信封好,整整齐齐地写上了地址。

    他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好生奇怪。他中午就要举枪自尽了,说到底,一个下定决心要自杀的人就是一尊神。

    糖一般的白雪在窗外闪光。他想出去一下,这是最后一次到雪地上去了。

    树木上盖着霜雪,树影投在雪地上,宛如蓝色的羽毛。那里响起雪橇的铃声,欢快明亮。外面有很多人,姑娘们戴着皮帽,坐在雪橇上滑行,胆怯而又笨拙。小伙子们高声寒暄,发出冒着白气的笑声。老年人因用劲脸色通红,有一位筋骨强健的蓝眼睛老人拖着天鹅绒覆盖的雪橇。科恩边走边想,何不给这个老家伙脸上来一拳,打他个冷不防,多好玩呀,反正这会儿做什么都行。他哈哈大笑起来。他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