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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认罪或被俘只有一种选择

    秋天的温哥华美丽静谧,街边落满的红色枫叶与静谧深蓝的湖水,构成一幅层次分明的“油画”。远方的群山层林尽染,近处的城市高楼林立,厚厚的云层在碧空上无限伸展,仿佛万匹骏马在尽情驰骋。这是有着二百年历史的加拿大第三大城市,居住着六十万悠闲的居民,社会福利、医疗保障,均排在世界前列。秋天是这里最美的季节。

    辛婷打开车窗,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静静地欣赏着满眼的风景,一种令人沉溺的安静扑面袭来。她今年三十岁,身材高挑、美丽端庄,是猎狐办的一名“警花”,同时也是一对可爱双胞胎的母亲。她是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干起缉捕工作来,巾帼不让须眉。

    温哥华的每一处街角,都是一处风景,辛婷望着窗外的风景,不禁想起了卞之琳的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想到这里,她不禁暗笑,责怪自己的感性。行动是需要理性判断的,辛婷奔袭几万公里来到这个陌生国度,可不是为了悠闲地游览看风景,而是肩负重任、执行使命。

    014年10月10日,公安部联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和外交部,共同发布了《关于敦促在逃境外经济犯罪人员投案自首的通告》(以下简称《通告》)。《通告》指出,自本通告发布之日起至014年1月1日前向公安机关、人民检察院、人民法院等部门自动投案,如实供述自己罪行,自愿回国的,可以依法从轻或者减轻处罚。其中,积极挽回受害单位或受害人经济损失的,可以减轻处罚;犯罪较轻的,可以免除处罚。在逃境外经济犯罪人员委托他人先代为投案或者先以信函、电报、电话等方式投案,本人随后回国到案的,视为自动投案;经亲友规劝、陪同投案的,或者亲友主动报案后将在逃境外经济犯罪人员送去投案的,视为自动投案;在逃境外经济犯罪人员有检举、揭发他人犯罪行为,经查证属实的,提供重要线索,从而得以侦破其他案件的,或者有积极协助司法机关抓获其他在逃境外经济犯罪人员等立功表现的,可以依法从轻或者减轻处罚;有重大立功表现的,可以依法减轻或者免除处罚。

    在《通告》发布后,许多在逃境外多年的犯罪嫌疑人纷纷投案自首,其中也包括十五年前潜逃加拿大的犯罪嫌疑人周国庆(化名)。他多次给猎狐行动办打来电话,请求投案。缉捕队队长文小华答复得很清楚,只要依据《通告》,主动投案、积极退赃,就能争取从轻的机会。但周国庆逃亡多年,对国内的环境已经陌生,虽惶惶不可终日,但仍犹豫不决,他要求国内派遣警察,当面对其讲解政策。面对这种情况。文小华经向领导请示同意,将辛婷叫到他的办公室。

    辛婷进门的时候,文小华正给彭蓬布置着工作。

    彭蓬三十一岁,是个刑警学院研究生毕业的帅小伙,此次从地方经侦借调到猎狐缉捕队,缘于他较高的外语水平和对工作的韧劲。他到行动办的时候,女儿才刚刚出生,他是在电话里听着那咿咿呀呀的声音,为女儿过的“百天”。

    见辛婷进来,文小华示意她坐下,继续对彭蓬说:“在我们发布《通告》之后,许多嫌疑人都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了想要投案的意愿。刚才我对你说的陈斌(化名),已经外逃至老挝两年,他致电给属地的公安机关请求投案自首,但是附加的条件是让我们派人去和他见面,经过调查,这个人在当地有产业,也有一定的势力,你此行要注意安全,有情况立即向我报告。”文小华井井有条地布置着。

    “还有你,辛婷。”他转过头,继续说,“同样的情况,在加拿大温哥华,有一个外逃十五年的犯罪嫌疑人周国庆,也以同样的方式要求见面后再投案,怎么样,执行这个任务,你有没有困难?”

    “没有困难。”辛婷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呢?彭蓬。”文小华又问。

    “没有困难,坚决完成任务。”彭蓬也坚定地回答。

    两个人知道文小华的询问并不是客套,作为缉捕队队长,他每次在同志们遇到困难的时候,都会主动补位、冲锋一线,自行动开始至今,他几乎没有回过家。

    “那好,既然没有困难,就要立即执行任务,你们回去马上订票,争取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目的地。”文小华一贯雷厉风行,“两个嫌疑人一个在老挝的万象,一个在加拿大的温哥华,虽然是劝返,但困难程度也无法预知,你们一定要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兵法云,‘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能成功劝返、兵不血刃,才是我们最推崇的方法。时间紧、任务重,你们只有在飞机上熟悉情况了。”文小华说着将桌上的两摞材料,分别推到辛婷和彭蓬面前。

    辛婷翻看着手中的材料,此时她已在漫长的飞行后,经过了“国际日期变更线”,再次回到了昨天。温哥华与中国有着十六个小时的时差,这里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昨天,正好与卡朋特的那首《昨日重现》一样。在此前飞行的近二十个小时中,她也几乎没有合眼,反复和属地公安机关的同志们分析着案件的情况和与嫌疑人沟通的方式。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句话看似简单,实际则是用兵的最高水平,特别是面对这个外逃长达十五年的经济逃犯,几句简单的政策劝返,是很难让他回心转意的。

    辛婷看了一下手表,指针上的加拿大时间已经到了下午点0分。再过半个小时,就是与犯罪嫌疑人周国庆交锋的时候。呼吸了几口温哥华深秋的清冷空气,她关闭车窗,掖了掖衣领,侧目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她在想象着在几万公里之外老挝万象的彭蓬,进展是否顺利。

    10月的万象,气温二十八摄氏度,小雨。

    老挝位于亚热带,有明显的季风气候,经常是上午细雨淋漓,下午就晴空万里。万象是老挝的首都,紧邻湄公河中游北岸,素有“檀木之堡”的称号。

    清晨的万象街头熙熙攘攘,摩托车、三轮车络绎不绝、往来穿梭,并不宽阔的街道因为下雨,变得十分泥泞,街边的杂货店前人来人往,小贩们在巨大的芭蕉树下大声叫卖。

    万象与温哥华有十五个小时的时差,辛婷的下午,是彭蓬的清晨。彭蓬和两个属地公安机关的同事,走在泥泞的街头,裤角不一会儿便沾满了泥水。他比辛婷早一天到达了工作地点,但面对复杂的情况,工作仍无进展。他再次拨打着犯罪嫌疑人陈斌的电话,对方的号码仍处于关机状态。

    彭蓬伸手拦了一辆街头拉客的三轮摩托,低头钻进四面漏风的车厢。

    “去中国驻老挝领事馆。”彭蓬用生涩的当地语言说。

    摩托车司机会意,车迅速启动,在泥泞的道路上飞驰而去。

    万象没有高楼,人均收入水平不高,街旁随处可见寺庙。在这个佛教国家里,居民虔诚和善,将不富足的生活收入奉献给自己的信仰。彭蓬望着街边的异国风貌,在心中默默思量。

    犯罪嫌疑人叫陈斌,今年四十五岁,在01年以做木材生意为由与他人签订一百万元的购销合同,在获得货款后逃匿至老挝。这一走就是两年。猎狐专项行动开展之后,属地公安机关在全力开展缉捕的同时,不放过对陈斌的任何劝返可能。他们对其家人和朋友讲清政策、摆明利害,10月10日之后,又以《通告》为切入点,给其出路和机会。经过不懈的工作,陈斌终于致电公安机关,请求投案自首,但有个条件,必须请警方派员到老挝与其见面。

    彭蓬反复思考着,既然此行是应陈斌的要求而来,那他为什么还会关闭手机。有着多年预审经验的彭蓬,判断陈斌此时的心理更多是畏罪。他拿出手机,给陈斌发了一条短信。

    “陈斌你好,我是中国的彭警官,应你之邀来到万象与你见面。万象小雨,想你心情也不会爽朗。两年未回国,妻儿想念、母亲挂念,国内的事情未了,想你心中的压力也很大。请收信回电详谈,我们对你留有余地,也希望你珍惜机会。祝好。”彭蓬尽量将短信的语气发得轻松,以避免陈斌产生抵触情绪,但其中的一些词语也在给其施压,他要的就是这种恩威并施的效果。

    在领事馆里,彭蓬见到了万象的华商老乔。老乔五十多岁的样子,一开口是浓重的南方口音,他和陈斌是朋友关系。

    两人见面,礼节性地握手。“乔总,我们是中国警察,此行的目的是接陈斌回国投案。”彭蓬开诚布公。

    乔总默默注视着彭蓬,停顿了一下说:“嗯,我知道你们的来意,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陈斌身在哪里。”

    彭蓬笑笑,知道这是对方在试探虚实。“自己关机不露面,只让一个朋友出面试探,这……大概不是待客之道吧。”彭蓬一针见血。

    “这……”乔总一时语塞,“哦,您误会了警官,我也不知道他会关机。”乔总说起谎话,连自己都觉得别扭。

    “乔总,我是个爽快人,有话直说。这次我们之所以来到万象,是给陈斌最后一个机会,他有顾虑我知道,不畏罪也不可能逃亡两年,不害怕法律的惩处也不会连续变更联系方式。他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他在万象做着木材生意,有一个工厂,同时还在沙耶武里省开着一个焦炭厂,我们中国警察,历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无论他是想主动投案争取从轻,还是要躲闪逃避拒绝见面,我们都会一如既往地开展工作。何去何从,要取决于他的态度。”彭蓬的话掷地有声,已经指出了陈斌唯一的出路。

    “嗯,我明白了,既然您这么直爽,那我也直来直去。我想替他问问你们,他回国自首,有没有从轻的可能。”乔总问。

    “您让他看看这个。”彭蓬拿出一张《通告》,递给乔总。“这上面说得很清楚,是公安部在内的四个部委联合发布的,能不能从轻是依据这里的内容。您先让他看看。如果要谈,请让他拿出诚恳的态度来。”彭蓬义正词严,“在万象的六百万人口中,有一百余万都是华人,华人讲圈子,更讲礼数,既然您能替陈斌出面,就说明您是他的朋友,起码是他信任的人。我想,您作为一个在老挝经商的老前辈,应该能了解到陈斌他现在的处境。”

    “好的,我一定转达。”乔总这时候,再没有理由说找不到陈斌。

    车缓缓驶过布满落叶的道路,一路上的风景让人如痴如醉,深秋的温哥华有种落寞的美,仿佛是一个优雅女子的淡淡哀伤。

    加拿大时间下午4点,辛婷在驻温哥华总领馆里,准时见到了前来自首的周国庆。周国庆今年五十九岁,逃亡岁月的风霜让他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在十五年前,他因为一起贷款诈骗案仓皇出逃,这一晃就是沧海桑田的岁月变迁,如今他的身形和步伐已显老迈,再无昔日的睿智和矫健。

    看到辛婷,他露出怯懦的表情。

    “你,就是中国警察?”周国庆用颤抖的声音,试探地问。

    “是,你就是周国庆?”辛婷反问。

    “是的。”周国庆回答。

    “我们来接你回国。”辛婷用女性特有的温柔语气说。

    “你们,辛苦了……”周国庆的语气里带着复杂的情感,矛盾、彷徨、犹豫、退缩。

    他没有直奔主题,而是在和辛婷的一问一答中,缓缓说起了往事,回忆起昨天的一幕一幕。

    周国庆研究生毕业后,留在某个大学任教。教师为人师表、受人敬仰,工作稳定还有固定的假期。而当时正值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大潮让他这样的年轻人极力想摆脱传统的束缚,投入到崭新的生活之中,于是他辞去公职、下海弄潮,经过艰苦的十年奋斗,在商场中拼搏出一席之地,成为令人羡慕的老板。他在学校里教授理科,严密的逻辑性思维让他在商业经营中立于不败之地,他的生意越做越顺、风生水起,结交的朋友也越来越多、层次越来越高。做生意和教书育人不同,有时讲的不是低调和谨慎,而是豪爽和仗义,他渐渐习惯了和生意伙伴们称兄道弟,在社交场中把酒言欢。他自以为结交了不少莫逆之交,认为依仗着和朋友们的相互支持,就能在复杂的生意场上抱团取暖、一荣俱荣。

    谁知道就因为那些担保,酿就了如此的大祸。

    “你至今还认为这件事与自己无关?”辛婷问道。

    “是的,我至今仍要告诉你,这件事与我无关。”周国庆回答,“国内的公安机关对我立案,我实在是不能理解。”

    辛婷看了案卷,清楚周国庆是在强词夺理。在那起案件之中,他的身份不但是那几笔巨额贷款的担保人,还是案件的关键证人。几笔贷款的金额高达一千万,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也算是天文数字了。

    在周国庆逃跑之后,因为赃款的去向无法获知,造成案件调查的中途搁浅,在国内的其他几个犯罪嫌疑人将罪责一股脑儿地推到了周国庆身上,他们则至今还逍遥法外。

    辛婷知道,自己不可能凭借这一朝之力,就把横亘在周国庆心中那十五年的心结打开,索性以柔克刚,用温柔的沟通拉近与他的距离,提升他对自己的信任感。

    “你一天不回国投案,就一天不能解释清楚。这一点,你该明白。”辛婷说。

    “我当然明白,要不是这次看到你们发的《通告》,也不会主动联系。我现在已经取得了加拿大的国籍,如果我不主动回国,你们也没有那么快能把我引渡回去,再说……”他停顿了一下,“我怎么知道一旦回到国内,会不会得到公正的对待。”他说着内心的担忧。

    辛婷看着周国庆,知道这是对方在亮出底牌。她已经和驻加拿大的警务联络官多次沟通,联络官的意见是,因为周国庆已经在加国入籍,如果按照正常的引渡程序,不但程序繁琐、诉讼时间漫长,且耗费精力巨大,所以唯有劝返,让其主动回国投案自首,才是最好的方法和途径。

    此时辛婷虽然与外逃多年的犯罪嫌疑人近在咫尺,却不能执行抓捕,履行一名中国警察最基本的权力。在境外没有执法权,任何一点越过法律界限的行为,不但会让行动前功尽弃,还很有可能造成不良的国际影响。辛婷没有退缩,因为在一路上,她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法。

    “老周,我想问问你,你到底想不想解决十五年前的问题?”辛婷一字一句地问。

    周国庆沉默不语,看着辛婷。

    “如果你想尽快解决,就要利用好这次机会,勇敢地面对这一切。如果你不想解决,那也大可继续在温哥华这个美丽的地方躲避。但我想,下一次我们再来,大概就不会是以这种方式了。”辛婷的语气温和,但在周国庆耳中,却像黄钟大吕般震动。

    周国庆是个理性的人,但是理性的人又大多执拗。道理对他讲明白了,他能认同,事情便可以进行,但如果他不能认同,逆水行舟,就不会顺利成功。辛婷就是利用他这个特点与之对话。

    周国庆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地点头。他转头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十五年了,我到底在努力着什么……”

    周国庆从国内逃亡到加拿大的时候,还是1999年。那时他身上只带了一万元人民币,居无定所,走投无路。他语言不通,国内经商、教书的本领也无处施展,就住在唐人街的地下室,从给人送报纸开始做起,一个星期一百加币,艰难地生存下来。后来他看到在加拿大干体力活收入较好,便投身到建筑公司当起了工人,给别人封阳台、铺地板,收入在不断增加,在一年之后,已经可以每个月拿到一千美金的收入。后来他又重整旗鼓,在温哥华开起了公司,虽然规模远远不及在国内时的辉煌,但他在人生的逆境中,做到了再一次的腾飞。

    “老周,抛开案件不说,我很钦佩你的坚持和努力。”辛婷说。

    “谢谢你,我只是为了生存,谁也不希望自己生活的价值泯灭。”周国庆回答。

    “你总说自己冤枉,但是为什么不敢回去说清?国内的法制已经非常健全,你可以聘请最好的律师为你提供法律支持,也可以对不符合事实的指控提供反证。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辛婷不失时机地提出疑问。

    “我……我是怕……”周国庆欲言又止。

    “你是怕国内的那些人?”辛婷适时点明了他的心结。

    周国庆被戳中要害,猛地抬头。

    “你不仅害怕回国要接受法律的惩处,更怕现在还在国内逍遥法外的那些人的威胁,是吗?”辛婷紧盯住周国庆的眼睛问道。

    “是……不是……”周国庆闪烁其词。

    “你因为害怕他们的威胁,就自己躲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地方避祸。温哥华是很好,风景秀丽、适宜居住,但我问你,这十五年与妻儿分离的生活,难道真的安逸快乐吗?你到底是在恐惧别人的威胁,还是在被自己内心的怯懦恐吓?”辛婷用缜密的逻辑思维分析着他的处境。

    “你不懂,他们的势力很大,我即使想澄清事实,也不会得到公正的对待。”周国庆终于说出了心结。“我只是个替罪羊,那些钱根本不在我的名下,而是被他们占有了。但我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周国庆突然歇斯底里起来,“而且……这些人中,还有一些公职人员。我斗不过他们的……”他说着又虚弱下去,双手开始颤抖,脸憋得通红。

    辛婷注视着他,深知他的担忧。“你关注国内的新闻吗?”辛婷问。

    “什么?什么新闻?”周国庆问。

    “国内反腐的新闻。”辛婷说,“现在国内从上到下,在全力进行反腐,老虎苍蝇一起打。此次的猎狐行动,也是配合中央反腐的精神,国内打虎、境外猎狐。现在是你回国澄清事实、让相关人员承担责任的最佳时刻,你自己要好好考虑。”

    “嗯……我一直在关注这些情况。”周国庆点头,“但我国内的朋友劝我,要得到你们的‘特赦令’才能回国。你们是否能为我出具特赦?”他提出了要求。

    “特赦令?”辛婷皱眉,“在国内根本没有这个东西。”

    “不可能。”周国庆摇头,“我的朋友告诉过我,只有你们为我出具了‘特赦令’,才能给我从轻。”

    “你说的是我们发布的《通告》吗?”辛婷问道。

    “不是,是‘特赦令’。”周国庆似乎也搞不懂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你的哪个朋友说的?”辛婷问。

    “我不能出卖我的朋友。”周国庆回答。

    谈判一时又陷入到僵局之中。

    辛婷无奈地叹息,面前这个曾经的成功人士,已经在十五年的逃亡生涯中变得苍老固执。这十五年对他而言,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到底在他心中留下了什么样的烙印!

    谈判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特赦令”前变得迟缓,直到傍晚,也没有新的进展。在周国庆的要求下,他暂时回到住所休息,明天上午再继续商谈。辛婷以礼相待,将他送到领事馆门外。

    秋风起了,落叶在墨绿色的草坪上纷飞,辛婷看着周国庆驾车缓缓而去,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开始启用B方案了。

    老挝时间下午点,彭蓬终于接到了陈斌的来电。

    陈斌称自己刚才手机没电了,再三道歉。彭蓬没有揭穿他的谎言,心里知道,是乔总的劝解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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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斌请求在晚饭时见面,地点在万象一处五星级酒店,但有个条件,只能由彭蓬一个人单独赴会,不能带其他的警察。

    听到这个情况,属地公安机关的同志提出异议。考虑到陈斌在老挝已经潜伏了两年,在当地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和人脉关系,如果彭蓬独自前往,恐有安全隐患。但彭蓬在前思后想、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同意了陈斌的要求。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有把握一战成功。

    到了晚上6点,陈斌已经变换了四个谈判的地点。彭蓬忍着烦躁,给陈斌最大的宽容。经过再一次的电话更改,彭蓬终于在某个露天的咖啡厅见到了陈斌。

    咖啡厅位于万象的市郊,顾客不多,四周也没有什么建筑。陈斌在一个竹椅上端坐,身后两个当地保镖抱拢双臂。在大约距离十多米的地方,停着一辆白色的丰田轿车。

    彭蓬一进来,陈斌便起身走过来握手。

    “彭警官,真是不好意思了。”他满脸堆笑。

    彭蓬直视陈斌的眼睛,目光如炬。

    陈斌今年四十岁,两年前因为诈骗了被害人一百万元木材款,逃到老挝至今。他身材消瘦,眼珠乱转,头顶无发,过早地形成了一个“地中海”。

    “你不好意思是应该的。”彭蓬一点儿不客气,说着便不请自坐。

    陈斌落了个没趣,笑容僵硬在那里:“唉,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让您费心了。”他变换了脸色,继续解释。

    彭蓬明白,这人是个典型的软刀子,心口不一。

    “我来老挝两天了,今天才得到你的接见,怎么着?比朱马利.赛雅贡还忙啊?”彭蓬挖苦道。

    “啊,不是,我手机没电了。”陈斌解释着。

    “那之前约的那几个酒店呢,也都提前关门了?”彭蓬反问。

    陈斌一下哑在了那里。

    “我这个人喜欢开门见山。”彭蓬不再拐弯抹角,“你身后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啊?我怎么有点儿不明白啊?”彭蓬提高了嗓音。

    陈斌没想到面前的警察会这么强势,他与彭蓬对视着,心里顿时不安起来。

    “啪!”彭蓬猛地拍响了桌子。“我告诉你陈斌,我今天赴的不是你的什么鸿门宴,而是给你机会!你以为背后戳着这两个保镖就管用吗?你以为你面对的只是我一个人吗?错了!你面对的是几百万的中国警察,我要想抓你,能立即通知老挝警察,法网恢恢,你能逃得掉吗?你要搞清楚,我之所以能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是在给你投案自首的最后机会!我已经忍你很久了,如果你不珍惜自己的机会,依然这样躲闪反复。那好,我现在立即就走!下次见面,我一定亲自为你戴上手铐!”彭蓬说着就站了起来。

    陈斌一下就慌了,手足无措。“不不不,彭警官,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他语无伦次起来,“这……这两位是我的司机,对,我的司机,可不是什么保镖。我可没有像您说的那样想,彭警官,我错了,真的错了。”

    彭蓬看着陈斌的额头冒汗,依然不给他好脸:“司机是吗?那好,要是与这个案件无关,你就立即让他们去该去的地方!”彭蓬说得算客气了。

    “好好好,我立即就让他们走。”陈斌慌乱地转身说了几句老挝话,两个保镖瞥了彭蓬一眼,转身走向了白色的丰田。

    “还给自己留金蝉脱壳的机会是吧?”彭蓬再次点破。

    “嗨……我这不是……不是……”陈斌无奈地摇头苦笑,欲言又止。

    “是害怕?是不确定?”彭蓬放缓了语气。

    “唉……是啊。说实话,彭警官,我这次之所以能听家人的劝告,准备投案,就是看了你们10月10日发布的那个《通告》的内容,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光看《通告》,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能被从轻,所以今天才辛苦您来到这里。刚才这一切正如您所说,我要是不怕,就不会关闭手机,不会连续变更见面地址,不会雇什么保镖,也不会把车停得那么近。但如果您换位思考,也希望您能体谅我的处境。”陈斌开门见山起来。

    “行,你既然实话实说,那我也跟你直来直去。”彭蓬坐直身体,“我这次之所以能远赴老挝来见你,首先是给你机会。你刚才说的换位思考,我很赞同,许多人之所以在生活中迷失方向,无法重新开始,就是不懂得换位思考,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问题。”彭蓬话有所指。“如果我站在你的角度上换位思考,两年前骗的一百万元赃款,到现在对于你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你在万象做着木材生意,有一个工厂,在沙耶武里省还开着一个焦炭厂,生意越做越大。但国内的事情一天不解决,你就一天无法重新开始,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明确跟你说,这次来,我也是做了两手准备。”彭蓬故意停顿,以做强调。

    陈斌呆滞地望着彭蓬,一言不发。

    “按照猎狐缉捕队领导的指示,我这次来,A计划是规劝你回国投案自首,给你从轻的机会,同时如果你能尽力退还赃款,还会视为有立功表现,这一切你自己都可以把握。而B计划是,如对你劝返不成,就立即实施缉捕。到时我们会让老挝警方依法协助查封你的工厂,冻结你的资产。孰重孰轻、何去何从,你要认真考虑!”他加重语气道。

    “嗯……我知道了……”陈斌重重地点头。“那……我现在这个情况,是不是……能有从轻的机会?”他又抬起头问。

    “我再跟你重申一下《通告》的精神,‘如实供述自己罪行,自愿回国的,可以依法从轻或者减轻处罚;积极挽回受害单位或受害人经济损失的,可以减轻处罚。’这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彭蓬反问。

    “嗯,够清楚了。”陈斌低下头,叹了口气。

    他掏出香烟,递给彭蓬一支。彭蓬看着陈斌祈求的眼神,接过了香烟。陈斌给彭蓬点燃,自己又拿出一支。

    “我,可以抽吗?”他问。

    “抽吧。”彭蓬回答。他知道,对方已经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万象的夜潮湿却不阴冷,咖啡厅顶棚的吊灯旁飞舞着无数只小虫。所有的生命都向往光明,即使在黑暗中衣食无忧,也过得不是正常的生活。

    彭蓬的敲山震虎,让陈斌彻底折服。陈斌提出最后的一个要求,就是让彭蓬再给他一天时间,他要在回国之前,安顿好自己在老挝的工厂。

    在万里之外的温哥华,时间已经过了凌晨点,而辛婷却还没有入睡。她躺在床上,默默地思考着白天周国庆说过的每一句话。是啊,他如今已经加入了加拿大的国籍,十五年的漂泊生活,对回国之后的处理心存恐惧也可以理解。他之所以能产生投案自首的意愿,主要有三个原因。其一,是不想再背负罪名,一生与妻儿分离;其二,是想回国澄清事实,重新开始生活;其三,是国内的巨大经营市场在诱惑着他,只有洗清罪责了,才能轻装上阵,获得更好的发展。这三点,构成了他投案的动因。但是,他投案的阻碍也很大。总结起来,也有两点。其一,是他的畏罪心理作祟,对国内法律处理的不确定,让他犹豫不决;其二,是他作为关键证人,对国内的那些势力心存恐惧,害怕遭到打击报复。

    辛婷思索良久,给国内行动办的雷鸣发了一个电子邮件。两地时差十六个小时,温哥华的深夜,正是北京的傍晚。她要求雷鸣立即协助调查几个人的情况,好作自己明天谈判的“筹码”。等待是焦虑的,过了十多分钟的时间,邮箱的提示声音终于报响。辛婷翻身起床,认真地阅读起资料。

    陈琦(化名),男,五十岁,某公司原董事长,1999年因涉嫌贷款诈骗罪被刑事拘留,后被取保候审,现继续在国内经商;

    范辉(化名),男,五十八岁,某银行一支行的原副行长,1999年因涉嫌贷款诈骗罪被刑事拘留,后被监视居住,现退休在家;

    康恩德(化名),男,五十四岁,某国企分公司的原总经理,000年因涉嫌玩忽职守罪被刑事拘留,后被取保候审,现任……

    辛婷阅读着资料,心中慢慢明朗起来。应该就是这几个人,成为了周国庆回国的拦路虎和绊脚石。也许在这几个人背后,就有周国庆恐惧的强大势力。这才是周国庆心中的症结。

    一夜无眠。第二天上午,辛婷再次和周国庆坐在总领馆的会议室里。两个人温和地交谈,并无针锋相对,仿佛多年的朋友一般。

    “你在温哥华的十五年,都获得了什么?”辛婷问。

    “获得了什么……”周国庆怅然若失,“这里的生活看似悠闲,实则异常孤独,我是读书人出身,不是做苦力的料,为了生存,我在太阳下不知晕倒了多少次。十五年了,我除了虚长了年龄,失去了亲情,真的不知道获得了什么。”

    “那你在这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辛婷问。

    “没有……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周国庆摇头。

    “那你为什么还对回国充满忧虑。”辛婷问。

    “我……”周国庆无言以对。

    “你比我年长许多,我不想强行让你相信国内的变化。但我要诚恳地告诉你,与其相信那些所谓的朋友,不如相信法律,相信自己。你是有知识有层次的人,该知道面对复杂情况如何选择。你能在职场华丽转身,能在异国他乡重新开始,我相信你也一定有能力渡过这次难关。案件的情况我很清楚,作为关键证人,国内的那些人都不会希望你回去举证,作为利益链之中的受害者,你才是最大的牺牲品。”辛婷理性地分析着。

    周国庆望着对面这个比他小近三十岁的女孩,心中掀起波澜。“辛警官,我可以辞去公职,在商海中立于不败,也可以从四十四岁重新开始,让自己在陌生的国家生存下来。但是,我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已经没有什么可输的东西了,我输不起了……”周国庆声音颤抖地说,“我要还像你一样的年纪,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结局,我都可以承担。但现在……我不能不考虑回去以后的后果。”

    辛婷看着他,轻轻点头:“你说的这一切我都能理解,但实话实说,我认为你在温哥华停留的这十五年,才是最大的失败。你不但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与家人分离,还背负着罪名,为了别人的过失躲避。其实你现在要考虑的,是那些劝你不要回去的朋友,到底是真心为你好呢,还是怕你回国对他们造成影响。陈琦、范辉、康恩德,这些人你大概认识,他们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辛婷适时抛出了“筹码”。

    周国庆猛地抬头,眼神震惊。

    “老周,在这个世界上没有

    什么‘特赦令’,只有你自己诚心接受了惩罚,才能获得真正的宽恕。”辛婷一字一句地说。

    “嗯,我明白了。”周国庆重重地点头。“小辛,谢谢你。”他改变了对辛婷的称呼,站起身,伸出了手,“我同意跟你回国自首,明天早晨有一班飞机,我们在机场见面。”

    辛婷也站起身来,伸手相握。“我为你感到高兴,请你对国内的法制环境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辛婷郑重地说。

    如果说彭蓬的谈判是敲山震虎、恩威并施,那辛婷则是以柔克刚、欲擒故纵。两个人方法不同,却殊途同归。

    温哥华午后的阳光耀眼,秋风吹在脸上很凉,周国庆驾车经过狮门大桥,面对笔直的道路心生感慨。十五年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一切仿佛都随风而去。岁月如尘土,漫过了曾经的青春,岁月又如刻刀,划过了自己的脸庞,留下辛酸的刻痕。自己的人生,此时仿佛就行驶在这座雄伟巍峨的大桥之上,从此岸到彼岸,终要做出选择和判断,犹豫不决、止步不前,只会浪费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

    车停停走走,驶过横跨布拉德内湾的大桥。从温哥华市中心到北岸市镇,一千五百米的距离,周国庆用了整整十分钟的时间。

    在几万里之外,万象又迎来了清晨。

    在一个木材厂里,十多个工人围在陈斌身边。彭蓬和其他两个警察,在不远处默默伫立。

    他木材厂的生意很好,百分之八十的森林覆盖,让老挝成为木制品的出口重地。

    陈斌拿着厚厚的几摞钞票,分发给工人们,又再次叮嘱了他在当地的一个朋友,让他代管这几个工厂的经营。

    “兄弟们,也许在你们眼里,我不是一个好老板,但到了今天,我希望你们能原谅我做得不好的地方。我在遥远的中国,曾经犯下过罪孽,如今要回去弥补偿还,如果有一天还能回来,希望能跟大家再次共事。当然,如果有想离职的,我可以再多付一个月的工资……”他用当地的语言说着,满眼含泪。

    工人们都很朴实,走过来安慰他一切会好。陈斌痛哭流涕,直到今天才明白,真正的尊严来源于良心,而真正的发展则是要靠诚信经营。

    彭蓬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转头望着门外细密的小雨,突然有点儿想自己的小女儿了。

    第二天清晨,温哥华气温降至十二摄氏度,秋风一起,大片大片的红色枫叶飘落而下,宛如一个盛宴在散场。

    在温哥华国际机场,辛婷和其他两个警员默默伫立在出境口处。两个警员有些焦急,从昨夜到现在,周国庆始终没有开机。

    “小辛,不会有什么变故吧?”一个警员问。

    “不会。”辛婷自信地回答。她知道,周国庆是在做最后的选择。十五年的矛盾彷徨要用一夜去彻底解开,需要的不仅是智慧,还要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不一会儿,远远地可以看到,周国庆提着硕大的行李箱走了过来。

    他走到辛婷面前,精神很好。

    “辛警官,久等了。”他说。

    “没事,离飞机起飞还有一段时间。”辛婷微笑。

    “猎狐行动的警官都像你这么年轻吗?”他问。

    “呵呵,还有不少比我年轻。”辛婷笑着回答,“老周,我其实挺佩服你的勇气的。也请你放心,回国后我们会依法办事,保护你的权利,你要如实陈述事实。”

    “嗯,我该感谢你啊,我被愚弄了十五年,直到昨天才被你说醒。如果有一天事情解决了,我要请你吃一顿大餐。”周国庆说。

    “呵呵,好意我领了,但我们有纪律,大餐就免了。”辛婷笑得如花般灿烂。

    “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让你违反纪律。”周国庆笑着摇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着来时的道路,“回国对我来说,是一场战斗啊……但我相信,这次也一定能赢。”

    周国庆登上了回国的飞机,他即将回国如实举证,全力澄清事实,重获新生。十五年逃亡辛酸,不再是他彷徨的理由,他要让那些该承担责任的人在法律面前付出应有的代价。认罪或被俘,中国警方给予了他自己选择的权利,面对宽大的处理,无论暴风骤雨,他都会直面承担。

    在外的浪子们,回头是岸,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地逃亡,不如早作打算,回国重新开始。这是此时周国庆最真实的心声。

    在飞机起飞之前,辛婷在微信群里看到了彭蓬成功押解陈斌回国的照片,她发了一个大大的“心”作为鼓励,群里的战友看到辛婷出现,纷纷发出鼓励。美好的祝福开始“刷屏”,辛婷再次笑了起来。

    都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但这里的“不战”,有时却需要更复杂的“战”。两个年轻的中国警察在位于地球两端的陌生国度,用不同的方式完成了两场“兵不血刃”的攻坚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