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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嗯,咱吃住咥。”逢春也用最地道的方言表示了决心和态度。

    青年突击队的组织工作并不复杂。无非是安排最精壮的男劳力抡镢头或三齿铁耙挖土;其余人每辆架子车一男一女搭配,将挖出的黄土从高处推到低处;每两辆架子车占用同一个小小的施工区段,轮换着装土;将同一班次的人分成两部分相互开展竞赛以促进效率提高,等等。干了三五天,逢春熟悉了工作内容和程序,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胜任突击队副队长的职务。突击队员初中、小学毕业的居多,他们对高中毕业的赵逢春很尊重,况且他干活舍得力气,能起到示范带头作用。

    青年突击队也不是一帆风顺,设备故障以及小小不言的安全事故不断。

    工地上最重要的设备是架子车,架子车来自各个生产队。生产队穷,工具、设备一般都超负荷使用,本身爱出毛病,年轻人不知道爱惜,动不动弄坏了。最多的故障是“夹档”。架子车轱辘多数只能朝一个方向转动,只能拉不能推,工地运土主要是推,基本不拉,这样往往导致轮轴上的档夹死了,车轱辘不转。还有车胎跑气,车辕把断裂等等,也有使猛力将镢把锨把弄折的。工具一坏,必然影响干活。突击队员直接来找带班的副队长:“逢春,架子车坏了。咋弄呢?”面对这些情况,逢春也觉得为难。假若批准他们回去修理或更换,弄不好半天连人也不来,即使人来了,工具的问题仍然解决不了,搪塞说,“修不好,我队里再没有架子车”。

    “拴牢叔,我看得专门弄个人修架子车。”逢春给突击队长建议。

    “是的,还得有个会日弄镢把锨把的。工具日塌了回去拾掇,肯定影响工程进度。”何拴牢赞同逢春的提议,“这事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工地有了专门负责修理架子车和其他劳动工具的人。再发生设备故障,一般都能当场解决。

    人身事故更糟糕。工地上劳动力密集,不小心架子车撞到腿上了,镢把锨把墩到腰眼上更常见,最笨的直接把镢头砍到脚面上。

    “突击队老出事故哩。”逢春向何拴牢汇报,“今儿六斤、凤凤把架子车拥到灵侠腿上去了,幸亏光是青肿,骨头没麻搭。”

    “你要操心,谁不注意安全,日诀他!谁再把人撞了,扣工分。”何拴牢教给逢春具体的办法。

    逢春点点头。

    “从明儿起,我叫大队保健站给工地上放个药箱箱,有小伤,抹点儿红汞,拿纱布一包,就没事了。千万不敢出大事。”何拴牢又说。

    隔了几天,逢春自身竟然也出了安全事故。

    那是一个黄昏,在相邻的施工区段,两辆架子车抢着装土,人和人打起来了,名叫烂娃的小伙情绪激动,抡起锨把要打人。逢春为了制止打架及时赶到现场,结果被烂娃猛推一掌,踉跄后退,被另外一个正常干活儿的人用镢头伤着了。尽管抡镢头的小伙赶快收式,锋利的镢刃还是砍到了逢春的小腿肚子上。血流得厉害,伤口张得像娃嘴,裤子也被镢刃弄破,下半截裤腿全是鲜血。

    “妈呀,咋成这了!”逢春受伤的时候,何蓉蓉在现场,她坐到地上,抱着逢春的伤腿大喊,“赶紧,拿药箱子!”

    现场没有专业的医务人员,何蓉蓉先给伤口衬上她干净的手绢,然后用手紧紧捂着止血。等别人把药箱拿来,用纱布裹了伤口,她把逢春扶到架子车上,让抡镢头伤人的小伙拉着去公社医疗站。

    医生给逢春清洗伤口,缝针,然后包扎。整个疗伤过程,何蓉蓉一直近距离陪护着,不停地问他“疼不疼”。包扎完,逢春想要走回去,何蓉蓉不让。她把伤人的小伙打发走,自己拉架子车将逢春送到家。扶着逢春进家门的时候,借天黑,蓉蓉不由分说在小伙子脸颊上亲了一口,很温柔地说:“晚上乖乖睡觉,睡一觉就不疼了。好好歇几天,明儿甭到工地去。”

    “没事没事。”逢春说。他的声音发颤,小伙子让何蓉蓉亲得脸上火烧火燎,心里有些乱。

    第二天,赵逢春一瘸一拐到工地去了。看见何蓉蓉,他不觉脸红了。

    昨天夜里躺到床上,他觉得与何蓉蓉一下子距离拉近了。睡着以后,他梦见何蓉蓉,梦中的细节很荒唐,不过,这场春梦将要醒来时候,女主人公的面庞忽然变幻成了柳雅平。

    过了大约半个月,农田基建工地传出有关青年突击队的闲话,说得很难听:“啥青年突击队?明明是青年胡×队!”

    “逢春,你黑了带班的时候,发现没发现有人胡日鬼?”何拴牢问。

    “胡日啥鬼呢?”逢春不明白。

    “你这娃有些瓜。你不知道有人编排咱突击队呢?”

    “说的啥?”

    “唉,你啥啥都不知道?说青年突击队是青年胡×队,说黑了倒班的人不好好修地,钻到堰上柿树底下胡弄呢!”

    “有这事?”逢春不明白,也不相信。

    “这几天咱几个都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这事,不能叫个别人把咱牌子砸了,不能叫嘴上生疮的人败坏突击队名声!”何拴牢说。

    “对对对。”逢春觉得何拴牢说得有理,“到底谁在说闲话呢?一伙年轻人,谁还这么是是非非?”

    “我看修架子车的雷财娃不是好熊,估计这家伙嘴上长疮!以后夜班不叫他来,白天把架子车修好就行了。”何拴牢说。

    从漠阳坡地往南,连续上两道土堰,有一片子柿子树。深秋季节,地上铺一层干柿叶。白天干活累了,有人到柿树底下稍事休息,晚上确实也有人去,只是不知道他们去解手,还是干别的啥。何拴牢叮嘱之后,逢春留心观察,果真发现有蹊跷事。

    有个突击队员叫雷民生,是赵逢春的同学,上高中跟章老师整治他很卖力。逢春发现他总和七队的女青年王秀秀套近乎,晚上王秀秀上堰,雷民生总要尾随而去,好长时间不回来。这样的现象多了,逢春觉得应该深入了解一下,看究竟怎么回事儿。于是有天晚上这两人“失踪”之后,他尾随到堰上去了。果然,逢春上第二道堰,听见柿树底下有奇怪的声音,他仔细听,弄得脸红耳热。逢春大声咳嗽,那声音停了,他向柿树底下走去,故意将脚步声弄得很响。果真是雷民生和王秀秀在树下行苟且之事。

    尽管是夜间,借星光和远处的灯光,逢春完全认得出他领导下的突击队员。

    “谁故意在这儿撒奸耍滑呢?还不赶紧干活去!”逢春快步走近,大声斥责。

    雷民生和王秀秀十分狼狈。

    “啊呀,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俩。做啥呢,这长时间?赶紧赶紧,你俩走开,我要尿哩。”逢春有点儿恶作剧的意思,他估计那俩人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

    哎呀,雷民生会不会说我拿学校的事记仇,故意报复他?逢春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不行,这事不宜张扬,不能让人觉得我心胸狭小,故意整人。再说,年轻人在一起,相互爱慕很正常,难免会有些卿卿我我,但是,让外人抓住把柄败坏青年突击队名声也不好。到底该咋办呢?赵逢春有些为难。

    来到灯火辉煌的工地,雷民生、王秀秀看见逢春很羞怯,不敢正眼对他。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渭北农村,人们头脑中封建意识相当浓厚,青年男女偷情见不得人。逢春故意装得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他不想让那俩人尴尬,也没想好该怎样处理这件事,甚至要不要将雷民生王秀秀的事向何拴牢汇报,他同样拿不定主意。

    没过几天,逢春在工地上又发现了更蹊跷的事。

    女青年赵灵侠智商比一般人差,偏偏长相十分出众,皮肤白皙,双眼皮,挺鼻梁,唇红齿白。一十九岁妙龄,长了那个年月农村女子少有的丰乳肥臀,宽大的衣服也难遮掩,走到任何地方总是吸引男人的目光。赵灵侠的母亲李淑秀在雷庄大队很出名,原因是灵侠父亲早年当兵,转业在渭南当工人,常年不在家,李淑秀难耐寂寞,和邻里众多男人有风流韵事,雷庄有个著名的“快板老汉”拿她当创作素材,故事广为传播,家喻户晓。赵灵侠某些方面继承了母亲的基因,在男人面前也很随意,据传小小年纪的赵灵侠不知被多少成年男子染指,来到青年突击队,逢春亲眼看到过她向若干个男青年乱抛媚眼。这几天,大概有某种看不见的催情剂在空气中传染,晚上到柿树底下去的人越来越多。逢春洞察了一个规律,每到夜班,但凡赵灵侠放下劳动工具去堰上“解手”,总是长时间不归,然后会有男的尾随而去,有如此表现的男青年远不至一人。

    “瞎了,真有事情呢,难怪有人说闲话。”逢春找何拴牢汇报。

    “我也看出来了,是不对劲。要想办法收拾一下,要不,青年突击队真成了青年啥啥队呢。把它的,啥毬事嘛!”何拴牢说。

    “你说咋弄?”

    “你甭管,我有办法。”何拴牢胸有成竹。

    第二天后晌,青年突击队三班倒的队员全部被召集到农田基建工地。

    何拴牢拿着麦克风通过高音喇叭讲话:“我代表大队革委会,宣布一条决定,把赵灵侠开除出青年突击队,扣她30分工。完咧。”

    “哇……”赵灵侠在人群里站着,突然放声大哭,“我、我,我咋哩?

    我不比谁少拉土,少做活。哇……”全场很肃静,赵灵侠的哭声和辩解大家都听清楚了。

    “你咋哩?你自己知道!我给大家说清楚,谁再敢犯灵侠这类错误,不光开除,还要把在这儿挣的工分扣完,扣完,不管男的女的。没王法了!咱是青年突击队,不是青年流氓队!有些人不要脸,大家还要脸呢!

    后晌该上班的留下干活,旁的人往回走。散会。”何拴牢显现出民兵连长、团支部书记的决断和霸气,逢春和另外一个突击队副队长雷留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拴牢叔,你咋不管那些男的,光整治赵灵侠呢?”事后,逢春问何拴牢。

    “怪她嘛。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身。再说,男的又不是一个两个,总不能都开销了吧?杀鸡儆猴,就成了。灵侠也怪可怜,毕了我再想办法照顾,叫她看电硙子去,一冬天都能挣工分。这个女娃,跟她妈一样,‘事母子’、祸水嘛!”

    何拴牢采取整顿措施以后,青年突击队的风流事一下子销声匿迹。夜班到堰上解手似乎也成了禁忌,要去的男青年大声吆喝:“我要尿尿去,堰上可没有女的!”女青年解手回来都要大声咳嗽,提醒他人自己没有在堰上长时间逗留。

    因为和王秀秀的风流事没有被戳穿,雷民生对逢春心存感激,在突击队里特别听话。时间一长,二人前嫌冰释。

    11.楦窑工程

    从深秋到严冬,地里没活儿,当属农闲,可是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仍然热火朝天。除了农田基本建设,雷庄还要抽调一部分劳力参加本县“跃进渠”水利工程建设。听说粟邑县与相邻的兄弟县份还要共同修建一个比“跃进渠”更大的水利工程,今冬明春也要开工。留在家里的弱劳力、女劳力也闲不住,小麦冬季田间管理、积肥,还要搞副业——比如用红苕做淀粉挂粉条。社员家庭需要盖房子楦窑,也只能选择农闲季节见缝插针进行。

    “我看,咱把窑楦了,借这一阵地里没活儿。”百谦说。逢春的父母商量修建新宅院的事情。

    “成是成,恐怕粮食不够吃,给匠人的工钱也不够。”清竹说。

    “咱家的粮食楦窑够了吧?以后没粮吃再想办法,给匠人的工钱先借。

    窑不楦不行,住不开嘛,冬天了逢春还睡床,把娃冻的,跟他爷、奶挤一个炕也不是事儿。”百谦力主马上楦窑。

    清竹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

    百谦于是向队长告假,然后从本队和相邻的生产队请来帮忙的人,拉开楦窑的阵势。请泥水匠要带上例行的礼物——两包点心,两瓶酒。泥水匠不仅仅是工匠,还是楦窑的技术大拿,相当于工程师。百谦请来的泥水匠叫雷振才,本村人,很友好,一再表示在收取酬金方面要给予百谦最大的优惠。清竹找来几个麻利的邻家妇女,帮她给楦窑的人做饭。

    “爹,我咋弄哩?”逢春问。

    “突击队不给你请假?咱楦窑呢,大事情嘛。”百谦搞不懂儿子的意思。

    “不是不给请,我……”逢春觉得难以启齿。

    “咋呢?哦,你是说,你当着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不好意思请假?不要紧,我给拴牢说去。”

    “不是的,不是的……”逢春不知道怎样表达才对。

    “哦,你是不想请假,怕人家说你不积极?”

    逢春点头,脸上有些羞涩。

    “也是。你刚回来锻炼,接受再教育,应该好好表现。是这,你在突击队干着,咱屋里这活儿也不指望你一人,多寻个帮忙的就成了。”

    “突击队倒班呢,我也能腾出空儿给咱家干。”逢春感激父亲深明事理。

    第二天一大早,赵逢春家砖窑洞修建工程开工,他却照常来到农田基本建设工地,履行带班的青年突击队副队长职责。

    “逢春,你咋来了,你屋里不是楦窑吗?”突击队队员雷奎生问,“早上路过你家新庄子,看你爹寻下好多人,挖地基呢。你屋里这么大的事,你咋还到这儿来?修地是日弄闲的(白费工夫),把熟土盖到底下,上头净弄些生土,好几年不长庄稼。还水浇地呢,谁知道水库哪年才能修成?

    你不干家里的正事,把这烂事这么认真!不就是个突击队队长吗,还是副的。狗屁!你赶紧回去,修地球的活儿,撂下就撂下了。”雷奎生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让赵逢春招架不及。

    “你咋这么说呢?”逢春有点儿脸红脖子粗。

    “我不这么说,还咋个说?哥说一句难听话,你是个瓜熊!”

    雷奎生一席话动摇了逢春的信念。他确实没有想过修地有多大意义,更没有想到把多年耕种的熟土翻到下面对庄稼地是一种毁坏。本以为舍弃给家里楦窑,坚持搞农田基建是一种牺牲,是先公后私大公无私,谁知道让雷奎生说成“瓜熊”!他简直有点儿垂头丧气。

    “你看你看,哥这嘴有时候把不住,胡说哩。逢春你不敢给大队干部汇报,人家把我的话上纲上线,弄不好就成阶级斗争新动向了,我招不住。我是说楦窑重要,你还在这儿修地,人家会笑话你。”雷奎生见逢春情绪低落,又主动过来圆场。

    一个上午,赵逢春一直提不起精神。

    中午,何拴牢来接班,对逢春说:“我才听说你屋里楦窑哩。你明儿甭来了,我替你带班,咋样?”

    “我还来。给我爹说好了,下了班再给我家干活儿。”逢春低着头说。

    “哎呀,逢春你不简单!能把农业学大寨、农田基建看得比自家楦窑还重要,这不是大公无私是啥?你真的不简单,不简单!不过你要劳逸结合,不敢弄得太乏,你还是个娃娃。我寻佑斌主任说去,像你这号好娃,甭说入团,要赶紧发展入党哩。”

    何拴牢一席话让赵逢春坚定了信念,他的情绪立即高涨:“没啥没啥。

    我爹说了,要我把青年突击队的事干好,我屋里楦窑帮忙的人多。没事没事。”

    “你今儿咋不高兴?”回家路上,何蓉蓉问逢春。

    “没有啊!”逢春矢口否认。

    “装!你当我瓜。”何蓉蓉反驳。

    逢春笑了,一脸的不好意思。

    “哎,你屋里得是楦窑哩?”

    “嗯。”

    “那你还不给自家屋里干去?我都想给你屋里帮忙呢。”

    进了村,逢春顾不上回家,先来到楦窑现场,何蓉蓉跟在他身后。

    泥水匠雷振才带了一个徒弟,他们师徒掌瓦刀砌砖。逢春爷爷会泥水匠手艺,老当益壮,和匠人一同砌砖,其他人都是“普工”,和泥的和泥,递砖的递砖,有人将砖泡到水缸里渗透再捞出来,有人运土以供和泥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