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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清竹是软心肠,看张凤莲哭了,她也不好意思再发脾气:“逢春他爹在小窑炕上呢。”

    张凤莲揪着耳朵把吕新明弄到百谦跟前,哭着厉喝一声:“跪下!”小伙子“扑通”一声跪到了炕棱脚地。

    “给你叔说,你是不是错咧?”张凤莲大声教训儿子,“你是不是上旁人的当咧?”

    “叔叔,是俺错咧。俺不懂事,俺叫您生气,俺后悔得不成了。”吕新明说着说着也哭,“呜呜呜,都是何希禄他屋里的人胡说。俺心窍叫驴毛塞住了,听凭瞎人灌迷魂汤,俺动手打您简直像吃屎了一样……”小伙子语无伦次,拼命贬低自己、骂自己,想得到百谦的宽恕和谅解。

    百谦本来很生气,无端地被这愣头青打伤,还有给他扣屎盆子的意思,可是看到张凤莲母子涕泪交流、痛心疾首的样子,他心里也已经原谅吕新明了。

    “起来,起来,你起来。”百谦在床上坐直身子,对跪着的吕新明说。

    “叔叔,您要是不原谅,我就不起来。我给您磕头。”小子一边说,一边用劲在地上磕头,梆梆梆响。

    “起来,赶紧起来!新明妈,叫娃起来。这娃,你要是早明白,哪达来的这事?磕头下跪的,弄啥哩!新亮,把你哥扶起来。”

    “叔叔,俺真的错了!您到底原谅不原谅?”吕新明跪在地上不起来。

    “你先起来。起来了再说。”

    “叔叔,您要是还着气,就把俺打一顿,新亮你到院里给叔叔寻个棍来。叔叔你要是不原谅,俺今儿就在这达给你跪到天黑,跪一晚夕。”

    “起来起来,我原谅你了。”百谦说。

    “叔叔原谅你了,起来吧。”张凤莲说。

    吕新明这才站了起来。

    “他叔,这是200块钱。你治伤要花钱,再买些营养品。俺一家子对不住你哩。”张凤莲嘴里检讨着,手里拿出厚厚一沓子10元、5元的票子,硬要给百谦。

    “哎,你这是弄啥哩?娃认错就成了。钱你拿回去,我一分一厘都不要。村里人际关系复杂,何家仗着家族势重欺负人,何老七倚老卖老,做事情差劲得太,何希禄、何希年也不是啥好东西。你母子来了这长时间,还把何家的人没认清?你一家子受欺负还少?何希年说些放屁的话,咱这娃也相信?以后要长脑子,再不能叫人一‘烧’(教唆),像疯了一样,瞎好人都分不清了……”百谦当着张凤莲的面,把吕新明数落了几句。

    “叔叔的话你记住了没有?”张凤莲问大儿子。

    “记住了。叔叔,俺以后再做糊涂事,你拿‘批耳’(耳光)扇,拿棍打!从今以后,俺把您看得跟俺爸一样,有啥事能用上侄儿,我豁出命去听您的。”吕新明十分激动向百谦表白。

    “对了对了,以后不胡来就成。你看这娃。”百谦说。

    “他叔,钱还是要放下,你要是不收,俺心里过意不去,睡觉都不踏实。”张凤莲坚持说。

    “你再说钱的事,我还真着气了。要不你的马上走,我屋里不叫你娘们几个努(呆)了,赶紧地!”

    张凤莲看百谦真生气了,只好把钱收起来,对两个儿子说:“看看,你百谦叔是多好的人!以后谁再敢不尊敬你叔叔,俺就不要他这儿子!记住了没有?”

    “俺记住了。”吕新明、吕新亮同声回答。

    这里张凤莲母子千恩万谢告别,百和突然失急慌忙从外头跑进来,在院里大声喊:“哥,哥,你在哪达哩?赶紧,瞎了!何家几个坏熊寻你事哩……”

    百和喊叫得失火了一般,一家人闻声都来到院里。

    “百和,到底出啥事了?”清竹问道。

    “百和你先不要胡喊叫,到底啥事,到窑里给你哥慢慢说。呜呼喊叫地咋哩,天塌了,得是?看你没棱唇的样子,几十岁的人了。”逢春的爷爷训斥二儿子。

    百和噤声,来到小窑洞。

    “哥,你修庄子打墙没有多占庄基地吧?”百和口气依然惊慌。

    “没有。到底咋哩?”百谦十分冷静。

    “希禄、希年,还有何忠孝一帮人在巷里吵吵,说你多占庄基。他几个人手里拿着爿镢铁钯子,说要把你的墙、窑帮挖了。窑帮一挖,窑不得倒了?”

    “啥,你说啥?”百谦赶紧坐起来,身子朝炕棱边挪动,要穿鞋下炕。

    “那些人说用尺子量过,你的墙打到线外头去了。人家大喊大叫,都说要把你的墙挖倒。”百和说。

    “走,咱看去。”百谦顾不上腿伤,翻起身来要出门。百和、清竹、逢春、张凤莲一家子都要跟上去。

    “先努住!”逢春的爷爷在后面大声说,“百谦,我问你,打墙筑窑帮的时候,你是不是按‘灰撅’下的线?”

    “是的。”

    “保证没问题?”

    “保证。”

    “那你急啥哩?上炕养你的伤,旁的人该做啥做啥去。甭管,看他的敢把窑给你弄倒?他的有这大的本事?没王法了?”爷爷很激愤,也很冷静。

    18.宅基风波

    “百谦,你出来!是好汉你出来,甭像鳖一样把头缩下!”百谦重新上炕躺下,却听见前门外有人大声叫喊。听声音是三队副队长何忠孝。

    “不行,我得去看看,都打上门来了。”百谦要穿鞋下炕。

    “你甭去,听他爷的话,忍一忍,看他的能咋?”凡事都情愿忍让的清竹劝阻丈夫。

    “不要是忍能解决问题,咱忍让一下也成,人家打上门来了,咱不能一直装鳖。甭挡我,这不是能躲得过去的。”百谦穿上黑老布对襟棉袄,准备出门应对又一件预料之外的祸事。

    “百谦,甭跟这些人硬来,看情况,该咋就咋。咱没事不寻事,有事不避事,本来我叫你甭管,由他的跳腾,既然人家寻到咱门上来了,那就得去迎战,不能叫人欺负。”逢春爷爷给儿子交代说。

    “我也去。”百和说。

    “还有我哩。”逢春说。他从西安回到家没来得及休整,满脸倦意,眼睛发红。

    “都去。尽量不跟人打捶,做事情要占住理。”爷爷再三叮咛。

    百谦来到门外,看见上门寻事的人手里提着镢头铁钯,何忠孝站在最前头,何希禄、何希年紧随其后,其他跟上呜呼喊叫的基本是何氏家族的人,还有许多看热闹的。

    “咋哩,围到我门上呜呼喊叫?”百谦脸和腿都有伤,遇上这种事心里愤怒,所以神色严峻,一开口颇有悲壮色彩和威慑力,“有啥事说,谁有本事谁先说。”

    “你是不是多占庄基了?你说。”何忠孝先开口。他在何氏家族同辈的众多弟兄里相对诚实,只是头脑简单,动辄急躁叫喊。百谦站出来,他的气焰比刚才矮了一截子。

    “谁说我多占庄基?”百谦冷峻地质问。

    “你先回答,究竟多占庄基没有?你知道不知道多占庄基犯法?人民公社的土地,一分一厘不能胡占。”何忠孝自己给自己壮胆,话说得比刚才流畅。

    “你凭啥说我多占庄基,有啥根据?”百谦很冷静。

    看热闹的人围成圈子,一部分站到百谦、百和、逢春他们一家背后,对何忠孝怒目相向。这些人包括五十年代末因国家修三门峡水库从华阴迁移来的“新社员”,也包括一些富有正义感的“老社员”,还包括下放居民张凤莲两个儿子。另一部分是闹事者的随从和支持者,以何氏家族为主。

    何姓中唯有一位年轻女子何蓉蓉站在赵逢春身后,她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感到惊惧。

    “你嘴还硬哩!我几个拿尺子把你新庄子丈了,你敢说墙、窑帮都在向上,一点儿差错都没有?”

    “我有啥不敢说?都在向上,一点儿差错都没有。我就不明白,忠孝哥你算咋回事,寻到我门上来,呜呼喊叫张牙舞爪,你算做啥的?”

    “忠孝哥算做啥的?算个队长!忠孝哥是干部,咋就不能管你多占庄基?”何希禄按捺不住,跳出来给何忠孝帮腔。

    “大天白日的,话不能胡说。谁有证据,谁能证明我多占庄基,往前头来!咱得讲理,干咋呼管啥用?”百谦看见何希禄何希年,气不打一处来,“谁?谁手里有证据往前头来,我看看他长得啥眉眼!”

    “你当我的没证据?你当我的胡咋呼哩?给你明说,证据明摆着,证据就是你那墙、窑。你看我手里拿的是啥?皮尺!你敢当着大家的面,跟我一搭里把你的墙和窑帮再丈量一遍?你敢不敢?”何希年也站到前台。

    “行,这么多人都在,咱在大天白日头底下把庄子再丈一遍。真是我多占,随便你的挖窑帮放墙,要是没多占,你这些人谁给我一个说法?”

    百谦虽然气得哆嗦,但他的语气仍然平静。

    “挖窑帮放墙可是你说的!要是你没多占,拿鞋底蘸上稀屎朝我脸上扇!”何忠孝仍然充当急先锋的角色。

    “你,还有你,要是说下空话咋处置?”百谦神色严峻,质问何希禄、何希年。

    “你说咋处置就咋处置。谁怕你?”二人气汹汹地。

    “不行,当着众人的面,你俩自己说个处置的办法。”

    “说就说。要是你庄基没问题,我吃你‘把’(屙)下的。”何希禄说。

    “要是你没多占庄基,我在巷里颠倒走三圈。”何希年说。

    “成,大家把这几人说的话都记下。”百谦脸上挂了一丝冷笑,“走,我跟你的丈量去。你的想好,要是觉得挖窑帮放墙人手不够,趁早再叫些人来。”

    “走,量去,我就不信!”何忠孝领头,要当众重新丈量百谦家的新庄子。

    “嗨,你这些人,做啥哩?”正在这时,大队民兵连长、团支书何拴牢从巷西头走来,看见这伙人剑拔弩张的样子,想制止。在何氏家族与“新社员”的矛盾斗争中,何拴牢一直保持中立。

    “拴牢,你瞎好算个大队干部,百谦多占庄基,你管不管?都这么胡球乱占,还有‘下数’(规则、定例)没有?”何希年一看来了个大队干部,想先取得支持。

    “拴牢,你甭管。我就不信,百谦多占庄基,还厉害得不成。你等着看,我非把他窑帮给挖了!”何忠孝说。

    “你的要挖人家窑帮哩?你想把人家窑给放倒?你得是疯了?”何拴牢看见这些人手里拿着镢头铁钯子,很吃惊。

    “拴牢,你甭管。”百谦平日对何拴牢很赞赏,他们之间个人感情不错,“我就不信,他的能把我的窑放倒?”

    一伙情绪激愤的人不顾何拴牢劝阻,气势汹汹地往逢春家新庄子去了。看何忠孝一伙人言之凿凿的样子,逢春对他家庄基到底有没有问题心里没底,但父亲是这场冲突自己家阵营的主角,他只能跟上助威,心里却忐忐忑忑。

    坐北朝南的新庄子尚在修建中,西面暂时没有邻居,逢春爷爷用包谷秆挡了一道篱笆墙,将来要安装前门的地方,堆放着一捆酸枣刺,象征性地阻止他人进入。何忠孝一干人大概在头天或者更早进去过,丈量过庄子的宽度——同时划定的若干人家新庄基一般长,不可能有人故意扩充长度,赵逢春家是新规划庄基最西面一户,向外扩充宽度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们一进去径直来到新建窑洞旁边。

    “大家看着,庄子的宽度应该从界墙的中线算起,我手里的皮尺要先让出一尺四——墙根子宽度总共二尺八。”何希年把皮尺起始段让出一尺四,将尺子摁在逢春家庄基与东邻的界墙根上,“忠孝哥,你把尺子往过拉,拉到窑帮头上,叫大家看究竟有多宽。”

    何忠孝按照他远房堂弟何希年的吩咐,弯着腰,将卷尺顺地皮朝西拉,最后用手摁在窑帮的顶端。

    当事人和围观群众都屏住呼吸,看这两个人的操作过程,唯有何希禄一脸得意。

    “忠孝哥,叫大家看是多少,超过三丈了没有?”何希年在东界墙下面喊叫。

    “大家都来看,就这,还说没多占!百谦,你过来看,明明是三丈一尺五。就算尺子没拉紧,算三丈一尺四,你多占庄基一尺多呢!看嘛,你看清了没有?看清了我要挖窑帮哩!”何忠孝虽然腰弓着,但他抑制不住兴奋。

    “拾掇,拿家伙,把窑帮挖了!把墙放倒!”何希禄急不可耐地高声叫喊。

    难道自家庄基真多出来了?难道父亲没把墙基确定在规定的位置?是故意多占还是无意中弄错了?难道眼前又要出现墙倒窑塌的场景?这情景比霖雨把半成品窑洞泡塌是不是更可怕?该咋办?有什么办法可以挽狂澜于既倒?赵逢春一面观察事态的发展,一边紧张思索。急得他额头上渗出冷汗,尽管时令已临近冬天。

    “嘿嘿,嘿嘿嘿嘿。”百谦发出冷笑,“百和,你给我寻个屎鞋底,寻去。”

    “哥,”百和也紧张得满头汗,“哥,你看这?”

    “叫你寻你就寻!”百谦的口气严厉而坚定。

    “寻屎鞋底做啥?你还想打我?看你那式子!”何忠孝把皮卷尺一撂,“来来来,咱把窑帮给他爿了!”说完操起镢头,就要朝窑帮下手。

    “住手!”百谦断喝一声,“我问你,从东墙根搭尺子,你的知道要让出一尺四,到西头就不让了?西界墙也有一半是将来邻居家的。我的墙是不是正好在位置上?你说!”

    听百谦这样说,何忠孝先一愣,立即满脸通红,哑口了。

    “是不是量错了?再量一遍,再量一遍。”何希年说。

    “再量一遍。”何希禄也说。

    再量一遍的结果和第一遍一模一样。何忠孝、何希禄、何希年一伙人犯了一个低级错误。

    形势急转直下。百和脱下脚上一只鞋子,左顾右盼寻找,终于在墙根下面发现一堆还算新鲜的酱状鸡屎。他将鸡屎蘸在鞋底上,照着何忠孝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啪”一声扇了上去。百谦大声说:“扇得美,再扇!”在场心向着逢春家的人齐声叫好,觉得解气。赵逢春心里有一种郁积泄放、扬眉吐气的感觉。百和举着屎鞋底要扇何忠孝另半边脸。

    “希禄,赶紧吃屎去!你这号人想吃屎都没人给你‘把’!我刚看见门外头有一堆猪粪还冒气哩,趁热吃去!”一位旁观者奚落何希禄。

    “还有希年,你不是要颠倒走路嘛,拿‘脑’走哩还是拿爪子走?赶紧表演呀,有这么多人看哩,都给你喝彩呢!”另一人说。

    “百和,你拿屎鞋底打我?我把你日塌了,我跟你弟兄俩豁出去弄哩!”何忠孝脸上又挨了一下,左右脸都火燎火烫而且鸡屎乱溅,不由恼羞成怒,拉过镢头要和百谦、百和拼命。

    “你敢!看你狗日的不想活了!”百和从旁人手里抢过一把爿镢,准备迎战何忠孝。

    “你要敢动俺叔叔一根毫毛,俺弟兄俩先把你这老熊消灭了!”吕新明吕新亮不知啥时候手里也攥了镢头铁锨,一左一右护卫着百谦。

    “你自己寻着要挨屎鞋底哩!挨了活该,谁叫你没事寻事?”

    “看你这一伙人歪的,还想挖人家窑帮呢!故意欺负人还好意思跟人打捶,讲理不讲理?”

    “要吃屎,要颠倒走路,是你俩自己说的,怪谁哩?”

    “……”

    许多人站出来纷纷谴责,何希禄何希年羞臊得抬不起头,只有挨了屎鞋底的何忠孝气汹汹要抡镢头。百和觉得自家人占理,准备豁出去跟对方拼命,两个愣头青西安娃也义愤填膺,虎视眈眈。

    这时候,一直被担忧、惊惧、气恼、愤恨等情绪困扰的赵逢春往前跨一步,站到何忠孝当面:“忠孝叔,你还想咋?”

    何忠孝看见又站出来一个血气方刚、眼睛发红、神情坚毅镇定的对手,气焰更是外强中干,只想维护一点点可怜的面子:“是你二大先打我,我这大年龄了,叫人拿屎鞋底往脸上扇……”何忠孝高举着的镢头放下来了,委屈得眼泪吧嚓的。围观的人对他发出哄笑。

    “把爿镢放下!”逢春从何忠孝的手里夺过镢头,重重摔到地上,“二大,你也把镢放下,咱得理也要饶人。新明新亮,不关你弟兄的事,冷静些,你俩的好意我家人心领了。忠孝叔,希禄叔,希年叔,说起来你几个都是长辈,今儿这事我从头到尾都看见了,作为晚辈,我有话要说,不知道你的能不能听我的?能不能给我一点面子?”

    “我一脸的鸡屎,还有啥面子?我这大年龄了,弄的这叫啥事嘛!”何忠孝虽然没有正面回答要不要听逢春说话,但也不想继续闹事,何希禄、何希年也不吭声。

    “那好,我说几句。我先问你,忠孝叔,你为啥要丈我家新庄子?看来你也没有啥理由,故意寻事哩嘛!前几天我到西安去了,吕新明把我爹打伤,还不是有人故意煽起来的?咋了,哪达来这大的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