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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听赵逢春慷慨陈词,何忠孝越来越觉得今天干的这事不像好人应该做的,越来越觉得抬不起头。“唉!我算把屎吃了。”何忠孝长叹一声,趷蹴到地上,两条胳膊抱住脑袋,再不抬眼看人。

    “希禄叔,希年叔,以后甭弄这些没名堂的事,背后日弄人的人没有好下场。”逢春斥责何希禄何希年。

    “我俩要你教训哩?胎毛还没褪净的碎娃!希年,咱走!”何希禄恼羞成怒,叫上何希年,灰溜溜走了。

    “逢春,你说得好。难怪说娃娃要念书呢,念了书就是不一样咯。”何拴牢一直在旁边静观事态发展,看见风平浪静了,才站出来夸了赵逢春几句。“百谦哥,百和哥,再甭着气。忠孝哥,以后遇事长点儿脑子。大家都散了,再看着有人打捶劝一劝,甭跟上看热闹。”

    逢春与何蓉蓉目光相遇,他看见这女子眼神里是火辣辣的赞赏。

    19.代课教师

    冬季征兵开始了。

    这一年粟邑县入伍的新兵将去万里长城西端——甘肃嘉峪关服役,坦克兵。“高七二级”的同学都把当兵看作跳出农门的重要途径,纷纷报名应征。

    “爹,妈,我想当兵。”赵逢春经过一晚上认真思考,向父母提出请求。他是那个年代稀有的独生子,按理不能去当兵。

    “啥,你也想当兵?”母亲很惊讶。

    “人家要不要你?”父亲质疑说,“以往征兵,独生子女不要。”

    “独生子女个人态度坚决、家庭积极支持的,也要哩。我打听过了。”

    逢春说。

    “娃呀,你咋想当兵哩?咱中国跟‘苏修’关系紧张,边境老有事,你不怕打仗?”母亲说出担忧的理由。

    “我不怕。当兵服役是青年应尽的义务,扛枪打仗保卫祖国最光荣。”

    “战场上真刀实枪,枪子儿要人命哩,你不怕死?”母亲继续给儿子泼凉水。

    “想当兵就不怕死。毛主席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在战场上牺牲了是革命烈士。”

    “你牺牲了,当烈士,我跟你爹将来靠谁养活?”

    “妈,看你说的,好像我真个要牺牲。”逢春听了母亲的话一愣,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当解放军多光荣!军属国家照顾哩。”

    “是照顾哩,给门上挂个‘革命军属’牌牌,逢年过节慰问一下,也没见给多少粮食、钱。我才不想当军属,不如自家娃在跟前,你当兵走了,担水、硙面、掂桩子、拉炭,这些重活靠谁做呢?我和你爹年龄越来越大,慢慢就老了。”

    “咱还不到说老的时候,叫娃先报名,还要检查身体、政审,不一定能当上,独生子本来就要求严格。”父亲圆场说。

    逢春感激地望着父亲,不知说什么好。

    “实在想报名你报去,反正我不同意。唉……”母亲摇头叹息。

    赵逢春于是去报名。民兵连长何拴牢协助县武装部派来的人主持报名,看见赵逢春,他说:“你也报名来了?你爹你妈同意你当兵?”

    “当然同意嘛,拴牢叔!”逢春嗔怪地朝何拴牢使眼色。他觉得让上头来的人知道父母亲不支持儿子报名应征保家卫国,很丢人,而且可能影响资格审查,弄不好连参加目测、体检的机会都没有了。

    报了名,逢春激动得大半夜没睡着。他憧憬着穿上草绿色军装、戴上鲜红的帽徽领章、钢枪在握英姿飒爽、训练站岗行军拉练的部队生活,他脑海里演绎着金戈铁马、格斗厮杀、枪林弹雨、硝烟弥漫的战场情景。后来睡着了,逢春梦见自己驾驶着坦克隆隆前行,透过瞭望镜看见对面涌上来一排排戴着钢盔、大鼻子蓝眼睛黄头发的侵入国境的士兵,他手一动脚一踩,坦克前面的机关枪“嗒嗒嗒嗒”直喷火舌,那些士兵整排整排直挺挺朝后倒下……张思德、董存瑞、黄继光那样的战争年代赶不上了,要是当兵期间能遇到类似珍宝岛自卫反击战的机会,当个孙玉国那样的战斗英雄,也不枉此生!直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早醒的赵逢春仍然回味着睡梦中壮阔的战斗画面,对当兵以后的美好前程做种种设想。

    但是,逢春当兵服役的梦幻很快破灭了。原因是报名应征的农村青年多,独生子女一律被卡下来了。知道连体检都不让参加,他嘴噘脸吊,气得连续两三天饭没好好吃饭。

    这次,逢春的高中同学当上兵的不在少数,仅雷庄公社就有差不多十个人被接纳入伍。他们是经过“文革”初期高中教育停滞、恢复招生之后的首届毕业生,部队乐于招收更多高中文化程度的回乡知识青年,逢春的同龄人也把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个大熔炉锻炼成长看作创造美好未来不可多得的途径。

    新兵换装,很快就要集结。西皋镇一位名叫董安琪、和逢春十分要好的同学带话,说他光荣入伍,马上要走,邀请逢春到他家去。赵逢春给董安琪买了个塑料皮笔记本做礼物,庄重地写上“董安琪同学,祝你在解放军队伍里百炼成钢”,母亲还煮了几个鸡蛋让逢春带上作为慰问品。逢春和董安琪,还有六七个同学一起到照相馆拍纪念照,相片上董安琪居中,身着没有领章的黄军装,头戴同样没有帽徽的“火车头帽子”,很威风,其他同学一律黑色对襟中式棉袄,有的戴帽子,有的不戴。那天,他们还买了两瓶香槟酒庆贺,酒瓶盖儿被冲射到房顶上,酒液喷溅。那时候商店卖的香槟,酒精度比后来的高,喝得几个人脸红红的,十分兴奋。

    “来信,你要多给我写信。”分别时,逢春拉着董安琪的手,眼泪哗哗骨碌骨碌打转。董安琪也激动得哽咽,只顾点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新兵集结那天,雷庄在“戏园子”(过年唱戏的土台子及其附属的场地)召开欢送大会。新兵披红挂彩坐在台子中央,现场敲锣打鼓,鸣放鞭炮,大队革委会主任郭佑斌发表了夹杂着许多衬字“咹、咹、咹”的讲话,新兵和家长代表分别发言,气氛很热烈。新兵爬上带帆布篷的解放卡车,他们的爹妈哭哭啼啼,和儿子难舍难分。

    逢春很羡慕这些穿上绿军装保家卫国的伙伴。自己当兵不可能了,那么,出路在哪里?仅靠在生产队摸镢把锄把,哪年哪月才能干出成绩?农田基建青年突击队风风火火一阵子,解散了,啥时候才有出头露面、展示才华的机会呢?

    逢春突然遇到一次显露才华的机会。村小学教高年级的王老师住院做手术,需要休假两个月,大队领导按照校长提名,临时指派赵逢春当代课教师。

    “逢春呀,我知道你书念得好。王老师有病,他带五年级(1)班,学生快毕业了,要是从村里随便寻个人来,我怕把娃娃们耽搁了。你千万不要辜负大家的希望,弄得好,等学校再有空缺,大队或许能叫你当正式的民办教师。”姓杨的老校长说。按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最高指示,乡村小学已改为五年制,五年级是毕业班。

    “我不会教书,没干过,试合试合,争取弄好。”赵逢春表态说,他心里跃跃欲试,外表却刻意表现得谦虚。

    “不是试合,要保证弄好。升中学要考试,全公社的小学相互比较,考得不好家长骂哩,大队干部也会有意见。”杨校长说。

    老校长的话让逢春有压力,他郑重地点点头。

    “你明天就上课,教语文。五年级两个班进度一样,要么你先听(2)班杨川老师的课,向他学习学习。你和他的课如果时间上冲突,就把你的往后调一下。”杨校长给逢春安排工作。

    “你把铺盖搬来,黑了必须睡到学校,和杨川老师住一个房子,脸盆、电壶先用王老师的。”教导主任说。

    第一个晚上逢春根本没睡好。他起劲儿回忆上学时经历过的老师怎样上课,反复琢磨应该模仿哪位老师的教学方法,将已经写好的教案在心里默记默诵。同屋杨川老师起夜次数多,撒尿在洗脸盆里,夜深人静尿液喷溅在搪瓷脸盆里声音很响,逢春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尿臊味往鼻子里钻。

    取暖的炉子封住了,后半夜室内温度越来越低,逢春也膀胱憋胀,他摸索着穿上内衣,到院里树坑撒了泡尿,冻得起一身鸡皮疙瘩。回到房子就听杨川嘟囔说:“尿到脸盆不就成了?”后来,逢春用被子蒙着头,总算睡着了。

    第二天,逢春按照校长吩咐先听杨川老师的课。杨川写得一手好字,板书流畅而又漂亮,这一点让逢春自愧弗如,心里难免有几分惶惑。可是杨川讲课衬字太多废话也多,明显的错误并非没有,尽管是语文课,杨老师讲课用方言,念课文也不例外。听完课,逢春想了想,觉得对杨老师的课要取其长去其短不能简单模仿。他的第一节课还算顺利成功,念课文用普通话让学生们感觉新奇,跟读的声音十分洪亮。下来以后听课的老校长夸他:“真不错真不错。”

    逢春不光要替王老师上课,还要兼任五年级(1)班临时班主任。他很快发现王老师带的班比同年级杨川老师的(2)班胜出一筹,不仅班级的学习风气、纪律卫生好,就连“走五七道路”养猪也比其他班养得更大更肥。了解到这些情况,逢春更觉得肩上担子重,无论教课还是带班,一旦弄不好,学生会有反映,家长会有意见,学校领导和同事肯定也会有看法,这样对自己今后成长进步的道路会不会产生不利影响呢?赵逢春于是加倍用心。

    “王老师上课用不用普通话?”赵逢春问学生。

    “念课文有时候用普通话。”

    “那就是说,有时候也拿陕西话念?”

    “就是就是。”

    “讲课呢?讲课用不用普通话?”

    “讲课还能用普通话?”学生们瞪圆了吃惊的眼睛。

    第二天,逢春在五年级(1)班上语文课,从头至尾运用略有陕西风味、基本标准的普通话。

    “我老师上课全部用普通话哩!”五年级(1)班学生见了外班同学用夸耀的口气说。

    “真的?我咋不信。”

    “谁哄你是狗。”

    “咦大大,你老师洋的!”外班学生既好奇又羡慕。

    “大,妈,今儿上课,我班里新来的老师讲课念课文都撇洋腔,批评同学都用普通话哩,‘请你站起来,不要再做小动作啦’。听起来怪怪的,同学都想笑,吓得不敢笑。”放学以后五年级(1)班的学生给家长说。

    “真个?哪达来的老师?”

    “咱村里的,赵逢春。”

    “哦。”家长又疑惑又惊奇,“他撇洋腔,你能听懂不能?”

    没几天,代课教师赵逢春上课完全用普通话成了很轰动的一件事。

    “逢春,你用普通话上课哩?”教同年级的杨川老师问。

    “嗯。”逢春点点头。

    “我的普通话不行,醋熘的,不敢用。”杨川说。

    “赵老师,学生说你上课用普通话?我明儿听你课去。”教导主任说。

    “能成。”逢春有点儿惶惑。

    “赵老师呀,有的家长问我,你上课拿普通话讲,学生能不能听懂。

    你觉着学生听懂了没有?”老校长见了逢春也如此发问。

    “能听懂呀。我觉得学生听讲比以前更认真,我教的知识他们都掌握了。”回答老校长的疑问,逢春努力让自己理直气壮,但他又有一种做错事的感觉。

    “那就好,那就好。”老校长表情很复杂,让逢春琢磨不透,“咱学校老师水平低,没有谁上课敢完全用普通话。我就是问一下,你大胆地用,大胆地用,国家提倡普通话哩嘛。”

    赵逢春上课越来越顺手,他能从学生的表情、眼神当中感受到自己受欢迎的程度。无论自习、课间,他总喜欢和学生在一起,讲课、备课、批作业、辅导、答疑,对他来说都是很快乐的事情。期终考试前两周,学校组织了一次五年级语文阶段测验,赵逢春临时代课的(1)班平均成绩比(2)班高出6.8分。以往,(1)班虽然比(2)班好,但差距没有这么大。

    “逢春呀,你临时代课,班级成绩没有下降,还提高了。你干得不错!”老校长当面夸奖说。

    同年级代课的杨川老师也说:“逢春,你真个行哩,我要向你学习。”

    听了这些话,赵逢春有点受宠若惊,心里美滋滋的。

    逢春短暂的代课教师经历并不是一帆风顺。

    20.屠夫横行

    老校长交代,班级喂的猪要加紧催肥,争取寒假前出栏,变成勤工俭学收入。逢春向五年级(1)班负责轮流喂猪的学生发布相应指令,使本班两头猪饲料的数量和质量都得以提高。

    “赵老师赵老师,花花猪不吃食,卧下哼哼哩。”负责喂猪的两个女生报告说。

    “走,我去看。”逢春觉得这是大事,赶忙跟着学生来到猪圈。

    猪饲料是学生课余“捞”回来的红苕——在生产队收获之后的地里翻挖捡漏叫做“捞”。食槽里煮熟的红苕捣成糊状,经过适当加温,成为猪的美味佳肴。另一头纯白色的猪吃得肚子鼓圆,轻松欢快摇尾巴,哼哼着流露出心满意足。可是体形更大的花猪躺卧在铺有细干黄土的圈棚下不动,断断续续哼哼的声音表达痛苦。

    “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唠……”赵逢春对大花猪发出问候、召唤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