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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花猪不理不睬,倒是白猪摇着尾巴持续表达对喂养者的感激之情。

    “瞎了,猪有病了。”逢春说。

    “那咋办哩?”学生问。

    “你俩回家吃饭去,我来想办法。”

    学校领导和其他老师都回家吃晌午饭去了,逢春顾不上肚子饿,赶忙到公社兽医站请兽医。

    “只要不是猪瘟,就好办。”雷庄很有名的安兽医说。他整理药箱、器具,跟着赵逢春快步来到学校。

    “看样子不像猪瘟。跟人一样,感冒发烧哩。我先打一针,再给开点儿中药,不过,给猪灌药怪麻烦的。”安兽医诊断完了说。他拿出牲畜用注射器,针头比人用的粗许多。将药水吸进针管,做好注射准备,兽医让逢春抓住猪两只耳朵,说,“使劲压住,甭叫猪的脖颈乱摆。”然后他在猪脖子肉厚的地方拿碘酒棉球蹭了蹭,一针扎下去,往里推药。大花猪发烧,没有力气,对打针注射的过程基本上不做反抗。

    晚上,学校老师开会学习,逢春向校长汇报了大花猪生病的情况。杨校长叮咛说:“你要当回事。咱雷庄小学今年走‘五七道路’,就靠这几头猪赚钱,好不容易喂到这份上,快要变成钱了,千万不敢出麻搭。给猪看病的钱你先垫上,等将来猪卖了钱给你报销。”

    “大花猪还需要灌中药。药弄好了,我一人没办法灌,需要帮忙。”逢春说。

    “咱这阵儿给灌去,开会缓一时时。”老校长说。

    校长让打铃烧水的校工提上马灯照明。两个男老师分别抓住耳朵,让大花猪的头向上仰,逢春将碾成粉末状、和成稀糊糊的中药用铁“灌槽”一下一下送进猪嘴里,带强迫性地让猪咽下。

    “这猪差不多有200斤吧?能卖100多块钱哩,千万不能病死了。”老校长说。

    逢春一晚上没睡安稳觉,好几次爬起来到猪圈摸大花猪是不是退烧了。第二天早晌,他再次请来安兽医,又给大花猪打了一针。安兽医说:

    “没事没事,猪没有大毛病,烧退了就能吃食。”封春心里才稍稍安稳些。

    果然到了晚上,大花猪开始吃红苕糊糊了。逢春高兴得像孩子一样,给老校长汇报说:“好了好了猪好了,把我快吓出毛病来了。”老校长表扬他:

    “你这娃责任心挺强。”

    快放寒假了,这天雷庄有集会,学校要把喂肥的猪卖给国营收购站。

    卖猪的收入主要用于给家庭困难学生减免学杂费,经大队干部批准,学校可以拿一小部分钱给老师办点儿福利。

    星期天学生不到校,五年级(1)班部分学生自发地来了,因为听说本班喂养的猪要被卖掉。老校长指挥几个男老师把猪前蹄和身子捆在一起,让它失去自由,然后弄到架子车上,拉着去收购站。学生围着校长、老师,七嘴八舌地问:“把猪卖了做啥?”“猪卖给收购站杀哩还是运到远处去?”几个平常负责喂猪的女生还“嘤嘤”地哭。

    “甭哭了甭哭了,养猪就是要杀了吃肉嘛。”一位男老师说。他这样一说,几个女生哭得更厉害,逢春对学生说:“猪交给收购站,运到县里,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谁说要杀?”总算哄得女生不哭了。

    卖猪的人很多,装着黑猪白猪花花猪的架子车一直排到收购站外头大街上。每到冬天,村里人都指望把喂养一年的肥猪卖掉,换几个钱过年。

    拉着雷庄小学两头肥猪的架子车由女教师黄秀秀领着,直接插到队伍前面。收购站负责验等级的屠宰员贺进正和一位卖猪的老年社员吵架。社员说:“我这猪凭啥是二等?验成头等一点麻搭没有!”贺进说:“我说二等就二等,你不卖拉回去。”社员说:“你手里就这点权,说啥就是啥?你压等级欺负农民嘛!”贺进说:“你这老汉走走走,后头的人还等着哩。”老年社员愤怒地说:“你这瞎熊不得好死!我明儿把猪拉到西皋镇卖去。”贺进十分恼怒,说:“你敢骂人?看我咥(揍)你不咥!”说罢捋胳膊挽袖子要与卖猪的老汉打捶。

    黄秀秀走到跟前:“贺师,你咋了?”屠夫贺进看见黄秀秀,立即收敛了愤怒,对老年社员说:“算了算了,看你是个老汉,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就算一等。你这猪算一等有些‘瓤’(弱),算二等刚刚好嘛。”老汉虽然气哼哼的,也就忍了。贺进给他开票,写上“一等”,老年社员于是拉上猪过磅去了。排在后头卖猪的人嘟囔:“老贺这熊嘴上带‘转叉子’(一种骡马的挽具,意思骂贺进反复无常,是说话不算数的牲口),他说啥就是啥。”

    “黄老师,你做啥来了?”贺进对黄秀秀满脸堆笑。

    “卖学校的猪。”黄秀秀说。

    “你们等一下,这两头猪是学校的,先集体后个人。”贺进对排在前面的卖猪者说。那些人只好等,敢怒不敢言。

    贺进并没有按照惯例在猪脊梁上捏一捏,甚至看也不看,就撕了两张票,分别写上“一等”,让学校的老师把猪送去过秤。

    五年级(1)班两头猪卖了300多块钱,老校长高兴得眉喜眼笑,说:

    “这猪卖个好价钱,多亏了秀秀。五年(1)班老师、学生辛苦了。我请示了大队干部,给老师一人买一个脸盆。赶紧把逢春给猪看病的钱报销了。”

    逢春说:“给猪看病的钱赊着哩,报销了我赶紧给兽医站送去。”

    后来,老师每人发了个搪瓷脸盆,脸盆掂起来重重的,质量不错,但是赵逢春却没有。老校长解释说:“脸盆要给王老师发哩,他是五年(1)班班主任,正式老师,逢春你临时代课,这待遇就享受不上了。”逢春嘴上说“没关系没关系”,心里终究有些不痛快。

    有一天,逢春吃罢晌午饭早早来到学校,遇见收购站屠夫贺进刚刚从黄秀秀房子出来,碰到他,贺进神色有点儿尴尬。晚上,逢春忍不住问杨川:“黄老师跟收购站杀猪的关系咋恁好?”杨川说:“这事情学校老师都知道。这俩人好得不一般。”“好得不一般?到底是咋样个好法?”“看你瓜不瓜,好得不一般,就是要多好有多好。”杨川笑着说。逢春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期终考试,赵逢春临时代课的班级语文课仍然取得好成绩,校长和教导主任很高兴。杨校长不止一次放出话来,说要向大队干部请求,把赵逢春弄来当正式民办教师。逢春听了有点儿小得意,暗自庆幸总算把临时代课教师做好了。

    学校放寒假,逢春短暂的代课教师经历也结束了。从此以后,当正式的乡村教师成了他的梦想之一。

    春节将至,逢春家当年养的猪也该出栏了。这天又是雷庄集会,收购站照例收购生猪,一大早,百谦叫百和、逢春搭把手,将刚刚喂饱的肥猪捆好,弄到架子车上。百和稍一动弹就累得气喘吁吁,脸憋成紫青色,自进入冬天他经常咳嗽气短,干不成重活儿。

    “逢春,拉上车车赶紧走,猪‘把’(屙)一堆屎,分量就要折几斤。”

    百谦说。逢春把架子车襻绳搭到肩上,拉起车子快步前进,父亲在后面帮着推,还要照看着不让猪乱挣扎,防止掉下来。

    来到收购站,许多卖猪的人来得更早,架子车排队排到收购站院外。

    负责验猪定等级的贺进刚刚起床,趷蹴在房檐下台阶上刷牙。雷庄很少有人刷牙,贺进把每天刷牙当做骄傲的资本,故意把漱口、吐水和涮洗牙缸的声音弄得响亮,清理嗓子的“吭吭”声也很夸张。然后他回到房间,用炉子上镔铁壶里“突突”冒气的开水泡一杯茶,端着再次来到院里。这个屠夫一边小口嘬着茉莉花茶,一边看着焦急等待的人群,此起彼伏的猪叫声从架子车队里不时传出。

    “贺师,你还不开始验,把我们冻日塌了,等老半天了。”一个排在前面的卖猪人说。

    “早着哩,我都不着急,你急得咋?”贺进故意戏谑跟他搭话的人。

    “你当然不急,热茶品上!我冻得不成咯,早上起来忙迫,没顾上吃。”另一个卖猪的说。

    “我还不知道你这些人,把猪喂饱,分量重,满肚子猪食当猪肉卖哩!

    我就不着急,等猪‘把’干尿净了,再验。”贺进得意地说。

    “你这熊瞎心!”有人当面骂。骂归骂,卖猪的人奈何不得屠夫贺进。

    喝完一杯茶,续上水,贺进仍然踱着方步在排队卖猪的人群中转悠,骄傲得像个将军。

    “贺师,你吃烟。”贺进转悠到百谦父子排队等待的地方,一个售猪者给他递上纸烟。

    “就这?烂烂‘宝成’,不吃,这烟呛死人。”贺进瞥了一眼红色的烟盒,很不屑。

    “来来来,老贺哥,我这儿有‘大雁塔’,比他那‘宝成’强得多哩!”

    又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给贺进敬烟,贺进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小伙儿赶紧把烟递上,掏出火柴,擦着,给贺进点上,“老贺哥,你看我这猪能验几等?”

    “咋哩,一根‘大雁塔’,就想走后门?给你这烂烟!”贺进把烟往小伙身上一摔,扬长而去。

    “把他妈日的,看这熊牛皮哄哄的,不就是个杀猪卖肉的嘛!”贺进一离开,有人愤愤地说。

    “杀猪卖肉的咱也不敢得罪。狗日的瞎着哩,他要是看你不顺眼,一级猪就变成二级了,二级变成三级、等外级了。怕怕,这世事。”另一人说。

    “你要是买盒‘大前门’给他塞到腰里,说不定二级就变成一级了。”

    一个花白胡子的农民说。

    “他妈日的,还是这?‘大前门’一盒五毛多,能称好几斤盐!”

    “啧啧啧,提高一个等级,百十来斤的猪能多卖十几块二十块呢。你不会算账?”

    “会算账能咋?我身上没钱。再说了,把烟给那熊塞上,他不给你提高等级,能把他掂起来抡?”

    “也是。”

    “他妈日的,咱农民叫这些瞎熊爱咋耍弄就咋耍弄,有啥办法哩?

    唉……”

    “哎呀,我这猪‘把’了!好几斤分量没了,把它的!”

    “好几块钱从猪屁眼跑了!”

    “……”

    “逢春,你去,看供销社开门没有,买盒‘大前门’烟。”父亲从兜里掏出一块钱,低声对逢春说。

    “咋,给老贺?”

    “你先去买去,到时候看情况嘛。”

    “我不想去,这么早供销社也不开门。”

    “唉……”百谦叹口气,把钱装回兜里。

    贺进喝毕茶,摆足了谱,验猪总算开始了。

    卖猪的程序是先验等级,然后过磅,过完磅,把猪身上捆着的绳子解开,拽住猪耳朵将其引导到收购站的圈门口,放手让进去,算完事。此时,猪的尖叫充斥了整个院子,传扬很远。

    逢春运气不错。排队排到验猪的位置,正好遇到黄秀秀领着她的姑表哥哥插队(加塞儿),秀秀扭头看见被她挤到后头的是赵逢春父子,歉意地笑了。这个乡村女教师一笑两酒窝,倒也好看。她先办完表哥的事情,然后指着百谦、逢春对贺进说:“贺师,这是我叔,这是逢春,他前一向在学校代课,你给照顾一下。”贺进看了看逢春,觉得眼熟。他象征性地在猪脊梁上捏了捏,说:“这猪本身没麻搭,应该一等。”写了小条条递给逢春。逢春对黄秀秀说“多亏你”,但他心里有一种屈辱感,像吃了苍蝇。

    “逢春,你等着领钱。要是人太多,就先回来,吃过饭再来。”父亲说完,拉着架子车走了。

    赵逢春来到付款的地方,看房子里外挤满了人。他摇摇头,回家吃饭去了。

    吃完早晌饭,逢春再次来到收购站。这阵儿没多少人了,都是本村的,早上嫌拥挤,吃完饭才来领钱。

    “逢春,你也来领钱?”刚刚走进房子,有人向他打招呼,是个年轻女人,叫红霞,长得端庄清秀,脸型及一对深酒窝与《霓虹灯下的哨兵》那个春妮极其相像,她是供销合作社营业员。红霞的父母和逢春的爹妈是故旧至交,她的母亲早亡,继母凶狠,红霞有了委屈喜欢向清竹诉说,见了面一口一个“妈”,叫得比亲女儿还亲。

    “姐,你来做啥?”逢春平常见了红霞叫姐。

    “给我弟领卖猪钱。”红霞坐在房间后半截火炕边上,手里攥着一沓子钱。

    逢春站到付钱的桌子前面等候。这时,贺进叼着香烟、端着茶杯、踱着方步进来了。早晌饭吃的肉菜,他嘴上油腻腻的。

    “啊呀,红霞!”贺进看见年轻漂亮的红霞立即眼睛放光。他把茶杯往炕墙上一放,嘴里的香烟“噗”一声吐到地上,扑过去把红霞压倒在炕上,不顾房间有许多人,强行要亲嘴。

    “哎呀,贺师,你咋是这!你起来,我的钱、钱还在手里呢!”红霞一边用劲推贺进,一边大声叫喊。

    “我又不要你的钱。亲一口,亲一口把你饶了。”贺进气喘吁吁、死皮赖脸说。

    “贺师,你咋是这号人?你不要皮脸我还要脸哩!”红霞继续激烈反抗。

    “我叫你犟,我叫你不听话!来,左手,来,右手,我看你能不能乱动弹!”贺进嘴里念念有词,逐步把红霞压制住了。

    “啪!”红霞努力抽出右手来,在贺进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啊呀,这媳妇手狠得不行。打是亲,骂是爱,滋润得太嘛。”贺进并不恼怒,继续向红霞深入进攻,不管不顾。

    “贺师,你不要脸,你是大瞎熊!”红霞持续大声叫嚷,但她的力量明显敌不过杀猪的贺进。

    “贺师,你这熊真不像话,这么多的人看着,你欺负女人?”有人谴责贺进。

    “少管!我俩好呢,关你的毬事!”贺进说。

    “红霞,你叫贺师亲一个,我的看嫽不嫽。”有人跟上起哄。

    “就是嘛,我就亲一下,就一下。”贺进死皮赖脸继续欺负红霞。

    “贺师,贺进,你咋不亲你妈你妹子去?你狗日的!”红霞快没有力气反抗了,声音带上哭腔。

    “下来,下来,你这大年龄了,咋不要脸?”逢春冲过去,抓住贺进两条腿,用劲把屠夫从炕上扯下来。贺进要不是双手撑住,脸恐怕要磕到砖地上。

    “关你啥事?你想咋?”贺进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要和逢春动粗。

    “你来,你冲我来!”赵逢春将两手搓了搓,好像是在清除污浊,然后架起两臂,直视贺进。贺进看小伙儿正气凛然,也不知道该咋办。

    “逢春,逢春,不关你的事,贺师跟我耍哩,耍哩。”红霞从炕上跳下来,挡在逢春与贺进中间,“这是我弟。贺师,你少耍二毬,赶紧‘避’(滚)!”

    “没见过个啥!胎毛还没蜕净,敢管我的事?红霞,看你的面子,我不跟这娃娃计较。你也太不够意思了,等着,有空儿我再跟你算账,亲一口都不让,哼!”贺进骂骂咧咧端上茶杯,顺坡下驴,从付款的房间里走了出去。

    逢春无端地装了一肚子闷气。

    过了不到一星期,屠夫贺进黑天在街上走,被人从后脑勺拍了一砖,伤势很重,县医院大夫说需要作开颅手术。

    消息传回雷庄,许多社员说:“这瞎熊活该!”“快过年了,叫瞎熊在医院睡着,才美!”

    报应。赵逢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