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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过了“破五”,人民公社社员又开始了一年到头周而复始的劳作。

    赵逢春被队长指派去“挂粉”,即手工制作食用粉条。雷庄一带栽种红苕在粮食生产中占很大比重,原因在于这种作物耐旱,收成有保证。每年产出的红苕大多分配给社员当口粮,集体留一些作为饲料或用来搞副业,红苕淀粉做出的粉条吃起来软和筋道,口感好,顶饥,既是菜肴也是主食。挂粉条出售是很好的副业项目。

    雷庄人挂粉也是近几年的事情,以前吃粉条靠花钱买。没有亲身经历过挂粉的过程,逢春以为细丝状的粉条制作过程大概是拉呀拽呀的,亲自到粉坊去了,才知道是将和好的淀粉糊糊舀到一个有孔的铁瓢里,操作者手持铁瓢不住抖动,一根条状的淀粉糊糊从铁瓢唯一的孔洞持续不断流进开水锅里煮,再捞出来就变成粉条。“挂粉”过程中,掌瓢人另一只手握成拳不停敲击端铁瓢的另一只手臂,保持铁瓢抖动,淀粉糊糊才能持续不断落进锅里变作粉条。所有的粉条,都是从这个带眼儿铁瓢里持续不断流出的一丝淀粉糊糊变成的,而且,粉条的粗细和匀称与否皆取决于掌瓢人腕部的抖动。现场观看以后,逢春知道掌瓢人不仅劳动强度大,而且技术含量高。第三生产队只有下台队长孙振山一人会干这活儿。

    逢春的任务是将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粉条挂到一根根小木杆儿上,再晾到寒冬的院子里使其冷冻。粉条冻起来成为一束一束,然后还要解冻、晾干,然后可供食用。

    当一个合格的、高水平的人民公社社员,需要掌握各类技术。难怪老人们说,一辈子学不成个庄稼汉,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修炼成全套把式呢?

    逢春想。

    有一天,逢春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看邮戳是从西皋镇寄出的。起先他以为是哪个高中同学来信,随意揣在兜里,晚上收工回家才想起,拆开一看,让他大吃一惊。

    信是金铃写的。为了不让人身边的人知道,她特意将信拿到西皋镇寄出。

    逢春哥:

    我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给你写这封信。我听秋生哥说了,你暂时不订媳妇。我只想告诉你,不管你什么时候定亲,我都会一直等着。这辈子除了你我谁都不跟,谁都不嫁!你要是看不上我,我就一辈子不出嫁了,会为你守一辈子!真的,我绝不骗你。

    此致敬礼!

    爱你的小妹:金铃1973年2月12日怎么会是这样?逢春陷入沉思。他和这个女子连正式的见面都没有,只在戏园子相互望过几眼,只是她盯着看自己,难道仅仅这样就能产生爱情?一句话都没说过就非我不嫁,岂不是天底下最大的怪事?怎么办,这事情该怎么办?赵逢春想来想去,解铃还需系铃人,他认为需要找吴秋生出面解决。

    正好,大队决定正月十五还要演两场戏,宣传队需要进行恢复性排练,连续几天晚上吴秋生和逢春要在一起为演员伴奏。

    “秋生哥,还得请你帮个忙。”逢春对吴秋生说,“金铃给我写了封信,说她要等我,还说一辈子非我不嫁。”

    “啊,这女子,还给你写信?我根本不知道嘛。我给她屋里大人说了,你暂时不订媳妇,这事情再不提了。”吴秋生说。

    “事情不这么简单。还要麻烦你一下,给那女子和她家里人说清楚,我不会和金铃定亲,绝对不会。你把话给人家说死,不敢叫她再有想法,咱不能害人家女子。”

    “你这兄弟,要我说,你再考虑一下。金铃是个乖女子,长得不难看,对你这么上心很难得。你缓一缓订婚,人家娃情愿等嘛。”

    “不了不了,秋生哥的好心我领情。你千万要帮这忙,赶紧叫金铃死心,要不,把人家女子害了。我给你明说,我跟金铃没有可能,永远没有可能。”

    “你真看不上这女子?”

    “那倒不是。算我求你了,秋生哥,你一定把这事给办了。本来是你惹起来的,你不管也不对。”

    “你看这兄弟!我明白了,你肯定心里有人呢。你高中的同学?算了,你不说我也不问,我给金铃家人说去。这女子也是,写啥信哩!我也算介绍人嘛,有啥事给我说不就成了?”

    第二天晚上排戏结束时,金铃在大队部门外等着,堵住了逢春。

    “逢春哥,我给你说个话。”黑暗中,逢春能够感觉到金铃一双大眼睛在燃烧。一个姑娘黑夜当众堵截男孩,在时下的雷庄是非常大胆的举动。

    “逢春,我候你。你快些,巷里那一截儿路黑,我一个人不敢走。”何蓉蓉看见逢春被金铃叫住,故意大声说。

    逢春和金铃走到大队部门外房檐下一头。

    “你要说啥?金铃你说。你写的信收到了,我的意思也让秋生哥转告你家人了。谢谢你看得起我。”逢春第一次与金铃当面说话,他很镇定。

    “逢春哥,你是看不起我?”金铃一开口就带哭腔。

    “没有没有没有。”逢春矢口否认。

    “那,你为啥不考虑一下?”

    “不是不是,我考虑了。就是……”

    “就是啥?就是看不上我。我知道,你嫌我文化低,嫌我长得不好看。”

    “不是不是不是,都不是。哎呀,我也不知道该咋说,不是你说的那些理由。”

    “这不是那不是,到底是啥?念过书的人就是这,有啥不直接说。我不管,逢春哥,我就想一辈子和你在一搭。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和你队里那个女子好——就是刚才叫你的何蓉蓉。反正你要不答应,我就不想活了。”

    “金铃,你这不是威胁我嘛?这种事谁也不能强迫谁。我没啥本事,我屋里也穷,你不要把我想得恁好,其实我没有多少比人强的地方,你条件不差,寻个称心如意的女婿没问题。就这些,我说完了。我得走,蓉蓉胆小,还在前头候我着哩,你也赶紧回去吧。”

    “逢春哥……”

    赵逢春听出金铃在他身后叫得凄然,叫得揪心,但他不敢久留,他不知道再待下去事情会怎样发展,只好逃也似的离开了痴情女子金铃。

    “金铃叫你咋哩?”逢春追上来,何蓉蓉问他。

    “都是秋生哥惹的麻烦。他没经过我同意,就给金铃说要把她介绍给我当媳妇,那女子认真了,还给我写信,说非我不嫁。我叫秋生哥给回绝了,她截我还是说这事哩。”逢春解释说。

    “哎哟,你是个大红人呀,多少人抢着跟你哩!”何蓉蓉说完“哧哧哧”笑。

    “看你!”逢春没有再说话,陪着何蓉蓉往家走。走到蓉蓉家门口,她主动抱了他,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吻得有些不经心。

    正月十三天黑的时候,百谦在院里糊“天灯”,跟前围了好多人。逢春爷爷站在一旁担当技术顾问,百和咳嗽得腰直不起,也站在跟前看。

    天灯即“孔明灯”,用竹篾扎成帐篷状骨架,底部为圆形,绑有细铁丝网架,外围糊上有韧性的白纸,原理类似于热气球。放天灯的时候,在底部网架放置蘸了食用油或废机油的棉花捻子,点燃,里面空气加热比重减小,天灯就能飞上天去。每年元宵节前后,雷庄的社员都要制作这种花费成本不大、施放起来有很大乐趣的天灯。逢春爷爷年轻时候喜欢亲手制作,后来父亲、叔父都学会了糊天灯、放天灯。

    糊好两个天灯,备好油捻子,一干人呜呼喊叫跑到生产队场院去放。

    母亲说:“逢春你也看去,放天灯怪好看的,排戏去迟一会儿没事。”逢春于是跟上去了。从村巷经过,后面跟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娃娃们兴高采烈,又喊又叫。

    油捻子点着,天灯有了向上的力量。这时候,负责施放天灯的两个人蹲在地上,从两面分别捏着底部,直至向上的冲力很强了,才将天灯慢慢托起,保持平衡,然后喊:“一,二,三!”两人同时放手,天灯离开地面缓慢向空中飞升。随着天灯腾空,夜空中多了一盏徐徐升起的大灯笼,又像一团红红的火球,越来越高,越来越小。

    满场院的人一片欢呼,制作天灯的人满脸兴奋和自豪。

    距离地面有一定高度之后,天灯顺着风的方向朝东南漂移。越到高处风力越大,天灯开始摇摆。忽一下摆动的幅度太大,一侧的灯壁被点燃,整个天灯就呼呼地烧着了,紧接着,油捻子从空中散落下来,一团一团的火。

    场院看热闹的人发出遗憾的唏嘘声。

    燃烧的油捻子万一掉到麦秸集、柴禾堆上,岂不着火了?逢春忽然产生忧虑。估计那些油捻子和天灯残骸落下的地方尚不会出了雷庄。

    继续放天灯。第二盏比第一盏好,升到高空虽有轻微摇摆,但没有烧着,于是持续不断飞升,直至在东南方向的天幕中消失。放天灯和看天灯的都感觉意犹未尽。

    “再糊几个,明儿黑继续放。”有人说。

    “你买白纸去,你不掏钱不心疼。”另一人说。

    “买就买,能要几个钱?我记住一个月不吃纸烟,就省下了。”

    “你一定买,不准‘蹬空’(说空话)。”

    “没麻搭。”

    元宵节晚上,宣传队演《红灯记》。李铁梅正唱“红灯高举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忽然,距离戏园子不远处第二生产队的铁铃“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急促响起,紧接着有人大喊:

    “失火了!二队的麦秸集起火了!男女老少都去救火了!”还有人急慌慌地来到唱戏的地方报信,于是大队干部在戏园子喇叭上喊:“社员同志们,男女老少都听着,先煞戏,大家去救火。二队场里麦秸集着火了!”大队干部话音一落,舞台上大幕快速拉上。何拴牢安排人照看舞台上服装道具乐器等等,唱戏的人也急急忙忙赶去救火。这时候台下的观众已经寥寥,基本剩些老弱幼小之人。

    麦秸集是生产队重要的财富。队里主要的畜力是耕牛,牛一年到头的饲草全凭麦秸——铡成寸段,拌上少许麸子,用来喂牛。牲口吃不完的麦秸,还可以用来烧砖窑,省得买煤。假如一个大的麦秸集烧掉了,就会损失全队耕牛一年的饲草,况且场院里麦秸集相距不远,弄不好火灾会蔓延。扑灭麦秸集大火,是抢救集体财产的大事,一旦有此类火灾发生,全大队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出动,人人责无旁贷,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现场人声鼎沸。

    赶往场院参与灭火,逢春心里冒出一点杂念:救火是不是一个表现的机会?用积极勇敢的行为来博取大、小队干部和社员群众的好感,可不可以为今后的发展铺平道路?但是到了救火现场,逢春才发现这种想法很孩子气。

    现场的人没有畏缩不前的。凡是拿着铁锨的,就在现场取土,奋力扬起黄土覆盖燃烧的麦秸;凡是弄水的,或担或抬,或用盆浇,人人竭尽全力。看来只能把自己溶进去,绝没有出风头的条件和可能。总不能无端冲到火堆里去?英勇倒是很英勇,但很无谓,不像正常人的行为。逢春为刚才孩子气的想法脸红。

    救火的效果并不好。尽管男女老少齐动员,尽管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但是用水太困难。雷庄人吃的窖水,遇到干旱年份连人畜饮水也要发生恐慌,二队场院有两口水窖,两副辘轳飞转,但弄上来的水并不多。另外还有社员从村里、家里的水窖弄来一些水,总体上仍然杯水车薪。

    最终救下了半个麦秸集。二队队长和几个小伙子奋不顾身从没着火的半边麦秸集爬上去,在上面扑打浇水,起了重要作用。场院里两口水窖被刮干,等到天暖和二队栽红苕,只能套上牲口从白水河往上拉水了。

    逢春弄了一身泥水,他被乡亲们众志成城抢救集体财产的英勇行为深深感动。

    事后有人说,起火因为不知哪里飞来的天灯掉到了麦秸集上,也有人说,几个碎娃在场院里响炮仗,炮仗钻到麦秸集里去了。

    不过,第二天晚上仍旧有人在场院放天灯。

    天灯引燃麦秸集起火多年来时有发生,但几率并不高。

    逢春再没有去看放天灯,大队决定这天要补演一场戏。

    “逢春,你来来来,哥给你说个事。”乐队武场面正“热场子”,吴秋生把逢春叫到大幕后头,神色严峻,“你知道不知道,金玲昨晚喝敌敌畏了。她屋里的人都出来看戏,她一个人在屋里喝了药。幸亏后来场里起火,八斤回屋取水桶,发现了,才把她弄到医院。”

    “喝药了?她咋就喝药了,为啥?”逢春大吃一惊,颇感意外。

    “说不清,弄不好跟你有关系哩。不过,我听说没事了,往医院送得及时,洗了胃,人问题不大。”

    “嘘……”逢春叹口气,紧皱眉头,“这女子,咋是这?”

    “我这阵儿后悔得不成。谁叫我给你俩介绍对象呢?人家娃要真死了,咱不是把人害下了嘛!”吴秋生说。

    唱戏过程中,逢春心不在焉,吹笛子屡屡出错。

    煞戏之后回家路上,何蓉蓉叫逢春到她家去:“我妈领着我兄弟到县里去了。”蓉蓉使劲儿捏了捏小伙子手。

    “不了不了,我今儿乏得太,想睡觉。”

    “我这一向黑了老睡不着,不知咋了,老想你。”何蓉蓉伸出两条胳膊箍住逢春,逢春感觉她贴过来的脸蛋火烫。

    “好好睡,甭胡想。”逢春轻吻蓉蓉的额头,“明儿我去寻你。”

    “你甭哄我,明儿要来哩。”何蓉蓉十分缠绵。

    整整一晚上,逢春在床上辗转未眠。明天要不要去看看金铃?真去了会出现怎样的境况?见了她的面该说啥?如果说女子喝农药是因为他拒婚,去看她究竟好不好?还有,如果去看金铃,何蓉蓉会怎样想?

    想来想去,想不出结果。

    26.初尝禁果

    虽然心事重重,逢春第二天照常出工。

    出工当然是为了挣工分。作为公社社员,工分是你的劳动有意义、有价值的唯一体现,可以转换成钱粮等物质报酬,但到了劳动现场,逢春的感觉真是来“混工分”!许多社员把出工干脆叫做“混工分”,尤其冬天,实际干的时间没有歇晌的时间长。挖抓些干柴禾,笼一堆火,袖着手烤烤,一个烟袋锅传来传去换着吸,几袋烟就能消磨半晌。年轻而又追求进步的赵逢春看不惯,看不惯又能怎样?想自顾自去干活儿,年龄大的骂他一声:“碎挨毬的乖乖歇下,小心把裙子扑扯了!”他就只能随波逐流烤火谝闲传。不会胡谝你就听着,荤的素的都要听,就是不准多干活儿,旁人都歇着你一个人干活算咋回事?

    唉,有啥办法呢!

    晚上喝完汤,逢春感觉浑身燥热。他记起昨晚与何蓉蓉的约定,犹豫着要不要去赴约。

    这段时间不知不觉和蓉蓉越走越近,逢春从一开始稍显被动逐渐变得充满激情,毫无疑问已经跌入情网,并且从中享受到人世间最美妙的体验。可是,即使到现在,每当去见何蓉蓉,逢春脑海里还是会闪现出她父亲何忠德长着浓密胡须的面庞和威严的眼神,会闪现出她母亲苏云芳拉长了脸、高喉咙大嗓门训斥人的样子,这对老夫妻让人望而生畏,而且他们对逢春一家并不友好。正因为如此,赵逢春一直担忧何蓉蓉父母将来会成为他和她之间难以逾越的障碍。可是,蓉蓉激情如火,对逢春真情实意,让你难以抵挡也无法拒绝,假如临阵脱逃,那还算个男子汉吗?

    “逢春,逢春!”何蓉蓉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

    “你来了。”逢春迎到院子里。

    “走。”

    “做啥?”

    “你说做啥?开会哩。”何蓉蓉一双丹凤眼狡黠地忽闪。

    逢春只好跟何蓉蓉走。走到她家门口,蓉蓉拽着逢春的手拉他进家去。

    “你不是说开会吗?”

    “开狗屁会,哄你哩。你说要来看我,又不来,等我叫哩?看你架子大不大!”

    逢春跟在何蓉蓉身后,轻叹一口气,结果让她听着了。

    “咋?我叫你来,惹得你不高兴?”何蓉蓉狐疑地问。

    “不是,不是的。”逢春赶忙否认。

    “那那你长出一口气啥意思?”

    “没有啊。”

    “少哄我,当我是傻瓜。你到底咋了?”

    “没事没事。”

    逢春坐到椅子上,蓉蓉抓一把陕北大红枣给他:“你吃,看甜不甜。”

    “嗯,甜。”逢春吃着吃着又停下,蹬着眼睛愣神。

    “哎呀,你到底咋了?再不说,我真生气了。”何蓉蓉抓住逢春一只手左右甩动,身子随之扭动。

    “是这么回事儿,金铃——就是排戏那天跟我在大队部檐台上说话的女子——喝了农药,自杀。”

    “死了?”

    “救活了。”

    “为啥?”

    “我也不知道。秋生哥说,我不跟她谈对象,把那女子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