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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从一开始,赵灵侠就像姐姐一般关心比她小三岁的吕新明。从家里带来精心烧烤的黄澄澄白面馍夹油辣子,自己舍不得吃非要吕新明吃;吕新明累得满头大汗,她就用心爱的、干净的手绢儿给他擦;她主动要求吕新明掌钎,她来抡锤,生怕累着了小伙子而不顾自己是弱女子;抚摸着吕新明红肿的胳膊、磨出血泡的掌心,她因为心疼泪花闪闪;吕新明失手将铁锤砸到她胳膊上,赵灵侠龇牙咧嘴却安慰吕新明说:“不要紧不要紧甭害怕甭害怕”……长此以往,人非草木,吕新明岂能对这个美艳异常、体贴入微的姑娘无动于衷?

    每到收工时间,民工们厮跟着回家,往往不见了吕新明赵灵侠,天色已晚,不知他们去了哪里,不过第二天他们并不迟到。这样的现象多了,民工难免有议论,况且这俩人本身具有特殊性。后来发展到白天休息打尖,吕新明赵灵侠动辄一先一后沿河谷朝上游方向走去,消失在大家视线里,看样子像寻地方解手,但时间之长容易让人想入非非。随之有好事者朝他们经常去的方向考察调研,结果发现一个隐蔽的土窑洞,若在里面行苟且之事并非不可能。

    这些事情反映到何拴牢那里,他有点儿为难。管不管呢?不管吧,民工们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干扰队伍士气,传出去影响不好;要管吧,吕新明赵灵侠均未订婚,人家要谈恋爱,旁人不好干涉。前几年雷庄有西安来的插队知青,农村男子谁要是胆敢骚扰女知青,那就是“破坏插队下放犯”,要判重罪,即使正常恋爱也不行。如今插队知青已回城,吕新明虽然是西安青年,但他家是下放居民,并非知青,况且他是男的,总不能说赵灵侠“破坏城市居民下放”吧?不过,即使谈恋爱,也不能乱搞男女关系,做出有伤风化的事情,还是应该叫来批评教育。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怕啥的?

    “来来来,问你俩个事。”这天晌午,民工们打尖休息之后又去干活,何拴牢把吕新明、赵灵侠叫到民工连的工具房谈话。

    “啥事么?”吕新明的口气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坐的地方。工具房里只有一把断腿椅子,何拴牢坐在上面忽悠忽悠晃。

    “眼窝胡瞅啥哩?山羊瞅刀子!乖乖立下,没你坐的地方,灵侠你也站好。”

    “不叫坐就算了,咋跟审犯人一样?”吕新明白了何拴牢一眼,“问就问,俺也没犯啥法。”

    “你这小伙儿,嘴还瓷得很。你说,回回收工,你俩咋就不见了?为啥不跟众人一搭里往回走?”

    “你是连长,你也没规定收工要一搭里走!”吕新明振振有词,赵灵侠却脸红,头低下了。

    “我再问你,大天白日的,人家歇工时候吃馍喝煎水,你俩跑到西边做啥去了?半晌不回来!还一前一后,本事大咋不厮赶上去?”

    “俺的……”吕新明张口结舌,赵灵侠再不敢看何拴牢的眼睛。

    “新明你说,你俩到底弄啥了?”

    “啥都没弄嘛。”吕新明吞吞吐吐,不像方才趾高气扬,“人家谈恋爱哩,谈恋爱还不行?”

    “你说啥?谈恋爱,你俩那也叫谈恋爱?谈到沟里去了,谈到黑窑里去了!你看脸皮厚不厚。旁人谈对象,瞎好有个介绍人,就是没有介绍人,谈恋爱谈恋爱就是谈,总不能背过人往黑处钻,不能胡来咯!吕新明你还能得不行,你再这么‘谈恋爱’,看我不收拾你才怪!”何拴牢说着说着声色俱厉,“要是全大队青年都像你,那就瞎了,瞎完了!不管在哪达,只要是个集体,就要有个好风气,不能想咋就咋。有没有规矩,有没有王法了,咹?”

    “拴牢叔……”赵灵侠口气软软的,想认错。

    “甭叫我‘叔’,叔跟上你扔(丢)不起那人。忘了年头里在南洼修地的事?你还不吸取教训?你是女子娃,以后咋活人哩,不怕在村里抬不起头?还有新明,熊娃你凭良心说,我平常对你弟兄俩、对你一家子好不好?除了逢春他爹,全雷庄我算不算一个关心爱护你的人?你说,凭良心说!还敢不听我的话,还敢跟我犟?我扇你挨毬的几个批耳呢!”

    吕新明终于低下头,抠手指甲,不吭声了。

    “知道错了就成。”何拴牢缓和了口气,“叔要管民工连这么多人,你的不争气,我咋管旁人哩?批评你俩也是好心嘛。叔说句揭底的话,不是不叫谈恋爱,也不是不叫你俩好,要沉住气,要有分寸哩,人又不是畜生,想咋就咋!人知道羞,知道要脸面,要不还能算个人吗?把我的话记住,记牢,对你俩有好处。”

    何拴牢训诫吕新明、赵灵侠效果不错。谈话之后,两个年轻人再没有出现过脱离集体,让人指脊梁的现象。

    29.俊香偷情

    “二大,你拿雷管做啥?”赵逢春问叔父。

    这段时间,百和也在安家河水库干活。他身体不好,动辄咳嗽得声噎气绝,干不动抡锤打钎的力气活儿,何拴牢让他装药放炮炸石头。装药放炮虽有危险性,但相对轻松,百和是中年人,不会冒冒失失,干部对他放心。这天下大雨,民工提前收工。到家以后,母亲让逢春去请爷爷奶奶吃饭,进了旧宅院,他看见叔父刚进家门,正把几个雷管用塑料薄膜裹住,往院墙的缝隙里塞,塞进去,再用一团头发堵住。

    “我有用处哩,过两天再跟你爹要些炸药。”叔父说。

    “雷管放这儿保险不保险?”

    “没事,塞在高处,碎娃够不着,旁人也不知道。”

    “你要这东西到底做啥哩?”

    “你甭问,其实没多大用处。”

    逢春狐疑地看了叔父一眼,往大窑洞去了。

    峰峰、川川正围在奶奶跟前哼哼唧唧要馍吃。峰峰胳膊上的石膏已经去掉,骨头长好了。

    “这俩碎崽儿跟饿死鬼一样!”奶奶抱怨说,“你俩的妈跑得寻不着人,不做饭,你老子干活回来吃不上,你的光知道要馍吃。要不是你大妈照管,都要饿死哩!”

    “咋了,我二婶不在?”逢春问。

    “天天都不在,把娃撂下就跑了。”

    “她往哪达跑哩?她也不吃饭?”

    “谁知道往哪达跑!人家饿不下,只是可怜了这俩娃,还有你二大。”

    “毛蛋呢?”

    “毛蛋吃奶哩,放不下,要是能放下,她恐怕也不管了。我和你爷又不点火做饭,多亏你妈经常给这俩娃吃的,你妈好脾气,旁人的话早厌烦了。”

    “爷,奶,咱走,我妈把饭做好了,把峰峰、川川引上。”

    “唉……”奶奶长叹一声,一左一右牵了峰峰川川,跟爷爷一先一后出了窑门。

    “二大,二大,婶子不在,你也跟我吃饭去。”逢春招呼叔父。

    “我不去。”百和把被雨淋湿的粗布衫脱下来,要换干衣服穿。

    “你吃啥哩?”

    “逢春你甭管,我有吃的。”叔父倔倔地说。

    “你二大不去算了,你妈也没做那么多的饭。”奶奶又叹气。

    最近这些天,俊香住在跛子杨西山家。

    “我的脸成了尻子,把人扔完了。我这么跟你混算啥事吗?”俊香忽然拿被子蒙了头,“呜呜”哭。她赤身裸体躺在被窝里,小儿子毛蛋在炕头熟睡。

    “你看你,你看你,好好的你倒哭啥哩?”杨西山本来一肚子高兴,刚刚做完男人最喜欢做的事,他浑身上下无比舒坦,他不理解俊香刚才好好的,为啥一转念又哭又闹。

    “谁好好的?就你一人好好的!你光知道日×捣棒槌,光图一时高兴,咋不为我想一想?”俊香抽噎着说。

    “你想咋?”

    “我想咋?我总不能长期跟你不明不白,那样的话,我还有脸在雷庄活人吗?”

    “那你跟他离婚,离了婚跟我过。”

    “离婚我的几个娃娃咋弄,靠谁养活?”

    “看你熬煎的事!娃娃还有他大嘛,百和又没死。”

    “他只比死人多一口气,整天‘咳咳咳咳咳咳’,咳嗽得腰挺不端,弄啥都不成——他要能成,我也不会寻你,你也不是啥值钱的宝贝。”

    “这熊婆娘!我给你吃,给你穿,在炕上把你伺候得美美的,还这么说我?你说咱俩的事该咋办?”

    “我也不知道咋办,我熬煎我的一伙伙娃哩。唉……”俊香啪嚓啪嚓掉眼泪。

    “你跟百和弄下一堆娃娃,我总不能都给养活了?你把怀里这个带上,我会把他当亲儿,剩下的我不管,你和他离婚,越快越好,你今儿离婚,我明儿就娶你,一时三刻都不想候了,搂上你睡到被窝,把人能美死。你按我说的办,能成不成?”杨西山劝慰俊香,同时也为自己勾画幸福生活蓝图。

    杨西山小时候爬树掏老鸹窝摔断腿,落下残疾,家境贫寒,连个媳妇也娶不上。没结过婚精力旺盛,杨西山身上有一股二杆子气,村里流传着许多他的传奇故事。有一回杨西山用自行车带母亲到县城看病,下白水河大坡只顾放飞车,不知何时已将后座上的老娘丢掉。到了坡底,过石桥,就要上坡了,杨西山请老娘下车子,嘴里“妈,妈”地喊,没人应声,才发现老娘没有了。沿着来路去找,哪里还有老母亲的影子?原来老太太怪罪儿子将她巅老大一个屁股墩竟然没发现,便自作主张搭顺路的胶皮轱辘马车回家了。还有一个故事说杨西山出门换粮,在礼泉县和人打赌,自己跳进两丈深的机井,徒手往上攀援,赢了能挣一口袋粮食。他踩着井壁的石头缝缝快上到井口了,因为井筒子有一段用水泥抹过,不好办,他一打滑,又掉进去了,他不光白费了力气,还将额头磕伤,鲜血直流。遇到挫折的杨西山发扬二杆子精神,坚定不移重振旗鼓,竟然再次爬上来。到了井口,上面的人看他血流满面,眼露凶光,吓坏了,急忙施以援手把他拉上来,一口袋包谷作为赌注乖乖给了他。

    杨西山在乡间颇有名气。老娘去世,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过得也算滋润。生产队把看管苜蓿的活儿交给杨西山,因为他恶名在外,能把许多人吓住。看苜蓿时候他无意间遇到俊香,两人勾搭上了,上炕一试,杨西山领略到这女人非同一般,让他沉湎其中难以自拔。眼下,他一心想娶俊香为妻,与她厮守一辈子,别的事情他懒得去想。

    “离婚那么容易?你看村里哪个女人能随随便便离开男人、娃娃?我要是丢开百和跟你这瘸子,在村里恐怕再也抬不起头。”俊香说的是实情,村中男女尽管也有人苟合偷情,但女人离婚改嫁几乎没有先例,从一而终的观念盛行乡里,能让任何质量的婚姻关系保持高度稳定。

    “照你说咱俩根本没有希望?不行不行,我非要想出办法来。”

    “没办法,除非他死了。”

    “他要是不死哩,咱把他弄死?”

    “哼哼,你没见街上贴的布告?县北边有个女人和野男人勾搭,把自家男人拿毒药闹死,两个都判死刑枪毙了!”

    “我咋能没看见?枪毙人那天我正好在县里,挤到跟前看热闹,当时就有人挖男的脑子吃,说能治羊巅疯。”

    “你还说把他弄死,不想活了?我跟你这么,本身理缺,百和恼了,说不定哪天他先把我弄死。百和脾气倔得太。”

    “他敢!”杨西山嘴硬,心里却难免怯惧。

    “哼哼。”俊香冷笑。

    “管毬他,今儿黑了你还住这儿。”天黑的时候,杨西山说。

    “你想得美,我是你的啥?我今儿走了,再也不来。”俊香穿好衣服,抱上毛蛋,借夜色回到雷庄。

    “你回来做啥哩?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俊香一进门,百和气不打一处来,他眼睛布满血丝,脸色铁青,口气恶狠狠的。

    “你不叫我回来?你说,我该到哪达去?”俊香也一腔怒怨,一副要干仗的架势。

    “把娃放下,咳咳咳,走你的路,你想到哪达就到哪达去!咳咳咳咳。”

    “能成,给你的娃!”俊香说罢将毛蛋扔物件一样往炕上一丢。毛蛋被狠狠摔了一下,后脑勺在干硬的炕席上磕得“梆”一声,立即“哇哇”大哭。

    “日你妈!”百和上去朝俊香前胸一拳,“咳咳咳咳,你——你把娃当啥哩?咳咳,你是撂砖头瓦块哩?心咋这瞎的!咳咳咳咳咳咳咳……”他赶忙去抱毛蛋。

    “你打我?你把我打死算了!”俊香左手从背后撕扯着百和的衣服,右手在他的脸上抠了一把。百和“哎哟”一声,不再管炕上的孩子,转过身,拽住头发把俊香摁到地上,拳头在她身上雨点般落下。伴随拳头砸到肉身上的闷响,还有他一连串的咳嗽。

    逢春的爷爷奶奶听见声响,爷爷说:“甭管,管也不顶用,爱咋咋去。”

    奶奶忍不住,来到小窑洞抱了哭叫的毛蛋,将儿子一顿斥责。打架的俩人也累了,各自抚摸着伤痛,怒目相向,喘着粗气。百和忍不住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咳……“算了,不跟你过了。”俊香将嘴角的血迹擦拭干净,用十分平静的语气对百和说。

    “你想咋?”百和忍住咳嗽,用手指在受伤的脸颊上粘了粘,看看指头上的血。

    “离婚。”俊香从牙缝里挤出心中酝酿已久的字眼。

    “日你妈去!咳咳咳,你卖×嫁汉丢人败姓,还嫌人没扔完?咳咳咳咳咳咳,离婚哩?你咋不死去!”百和与雷庄绝大多数男人女人持相同观念,认为离婚太丢人。有本事把日子往好里过,没本事挨饿受冻拉棍子要饭都成,就是不能离婚!打捶嚷仗家家有,谁不笑话谁,要是离婚,四邻八舍唾沫星子把你淹不死才怪!

    “你逼我死哩?死就死,咱弄些老鼠药,敌敌畏,1059,1605,都成,一喝,给几个娃也一灌,一家子都死。死了干净,死了‘零整’,要不案上有切面刀,门背后有斧,你把我娘们几个砍死斫死,就剩你一人活着!”

    俊香说着,“哇哇”地嚎哭。

    “你等着!咳咳咳咳,你甭说那个狗日的是‘铮熊’,能从机井里撑上来,我,咳咳,我不怕他!我叫他狗日的死,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咳咳咳咳咳……”百和一边激烈咳嗽,一边对俊香发布警告,矛头直指与之有染的杨西山。

    “死,死,都死。死了干净,死了‘零整’!”俊香说。

    这是一场没有结果、无谓的家庭争斗。

    俊香偶尔也像贤良主妇,该做饭做饭,该管孩子管孩子,甚至把孩子留给婆婆照管,自己去锄地间苗挣工分。可是她仍然断不了隔三岔五与杨西山幽会,仿佛上瘾了。逐渐地,她和跛子偷情成了雷庄人闲谈的话题,只是背着百和及他们家的人。

    “百和逢下这号婆娘,是他的命。”有一次,百谦对清竹说。

    “百和身体不行,娃娃多养活不过来,人穷就爱打捶嚷仗。”逢春母亲感叹说。

    “穷不怕,关键要一心,俊香不安分,胡生事哩。”

    “唉,没法子。”

    百和在安家河水库干活的间隙,跑到保管室,向哥哥要炸药。百谦问他要炸药做啥?百和支支吾吾说不清,百谦不同意给。他说:“炸药是公家的,修水库都不够用哩。再说,这是危险品,你拿出去董烂子,我也跟上担责任。”

    百和从保管室出来,有些不高兴。

    我能弄下雷管,就能弄下炸药。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