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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逢春,你走路咋浪(踉跄)哩?脸色这难看的,你咋了?”宋崇德从后面追上来,问道。

    “没事。”逢春不愿意让别人看出他体力透支,但他心里犯嘀咕,再坚持下去会出现怎样的状况呢?

    “逢春,等一下。”雷建海拉着空车子从后面追来,“看你脸黄的,歇一歇,不敢硬挣。数一数你的牌牌,拉几回了?”

    逢春停下脚步,数了数每拉完一车土就能从计量人手里得到的硬纸牌牌。“这才九张,我必须拉够十车土。”逢春说。民工连规定的工作量是每人每班拉10车,土方量不少于两立方。

    “我的任务完成了,再去拉一车算你的。”雷建海说。

    “不不不,我能行。”逢春连忙推辞。

    “这娃,明明一头虚汗,脸蜡黄蜡黄的,还犟哩?我替你拉一车,哪天你再还给我也成嘛。”雷建海又说。

    “逢春甭犟,叫你建海叔替你一回。”宋崇德也劝诫说,“你把车子停到坝边边,坐下候着。我俩再拉一回咱就收工了。取土的地方你还拉下啥东西没有?我下来给你捎上。”

    “有个馍布袋儿。”逢春说。他很无奈,只能同意接受帮助。

    第一次上大坝运土,除了吕新明,其余男劳力都完成了10车土,他们拉着空车离开大坝回民工连。上一道坡,再拐一个弯,眼看要到正规土路上了,忽然高坎上有人断喝一声:“停下!”这是一个厚重的男声,陕北口音。

    “咋哩?”雷建海答话说。

    “还不到十二点,咋下班了?”厚重的陕北口音说。

    “我几个任务指标完成了,时间也马上到了。”雷建海辩解说。

    “俺的快要乏死咧。”吕新明大声喊。

    “你算个做啥的?吃饭不多管事不少!”雷奎生愣愣地顶撞陕北口音。

    “你这小伙儿咋说话哩!你知道这是谁?县革委会黎主任!”站在厚重陕北口音旁边的另一人说。

    民工们吃了一惊。赵逢春借着远处大坝上的探照灯,看见县革委会主任大高个儿,敦敦实实的脸庞,尽管光线不好,却能感觉到他肤色黝黑。

    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的大名,粟邑县黎民百姓家喻户晓,但是与“县太爷”零距离接触,他们无疑是第一次。

    “都回去,回去,必须到十二点下班。”黎宏轩的口气不容商量,“农业学大寨,大干快上,大家都要艰苦奋斗,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我和大家一样,也要坚持到十二点。谁要实在乏了,把架子车给我,我替他拉土去。”

    雷建海说:“走走走,赶紧走。”一行人掉转头回坝上去了,雷奎生、吕新明也不再喊叫。赵逢春很感慨,县革委会主任也上坝?还要替民工拉土?

    事实上,逢春他们回到坝上也没干活,接班的人已经到位,占据了有限的工作现场。他们只是歇了一会儿,坚持到十二点才走。

    回到民工连,灶房准备了夜餐。做饭的八娃是个聋哑人,看见下夜班的人满脸堆笑,右手竖起两根指头对着冒热气的饭锅比划,然后又对着蒸馍笼比划,意思是每人有二两包谷糁子稀饭,还有二两蒸馍。

    因为饿了,夜餐显得格外可口。二两稀饭能盛一大碗,也还粘稠,大锅熬的包谷糁子特别醇香。二两蒸馍是把四两的杠子馍从中间刀痕处掰开,一人一半,热馍夹点儿油泼辣子,吃起来味道很好。不过,对于饿过头的人来说,二两蒸馍一碗稀饭最多忍住饥。吃完,人人意犹未尽,但伙食定量就是这样,想再吃没了,好在吃完就去睡觉,半饱也可以接受。

    回到土窑洞躺下,逢春觉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他庆幸终于把第一个八小时坚持下来了。脱衣服钻进被窝,感觉土炕上有虼蚤(跳蚤)活动。从小睡土炕,对于虼蚤、虱子这些小动物的活动规律,逢春很熟悉。

    他能感觉到身子下面虼蚤不止一个,而且个头挺大。他觉得这些小东西的来源很蹊跷:是土炕上原有的?土窑洞长期无人居住,虼蚤缺少食物,咋就没饿死?是自己或相邻的人被褥里带来的?民工上水库之前被褥都经过晾晒,晒的时候用竹棍木棍敲击拍打,虼蚤难以藏身。那么这东西到底哪儿来的?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土窑洞昏暗的马灯下难以捕捉到行动敏捷、善于跳跃的虼蚤,褥子下面乱糟糟的麦秸,十分适合小动物隐匿逃遁。逢春想起高中有个同学总能在黑暗中从身子下面捉住虼蚤,被全宿舍认为是奇人。

    好在小伙子真累了,他很快发出轻微的鼾声,不再顾及暗中活动的嗜血的小动物。

    逢春睡起来已是第二天十点多钟。爬起来舒展舒展筋骨,首先感觉内急,需要找地方解决一下。民工连采用地面挖坑、四周竖起包谷秆儿的方式弄了简易厕所,分男女,但容量有限,好在对男人来说漫山遍野都是茅房。

    不知怎的,逢春的排泄并不顺利。肛门被干硬粗壮、木橛子一般的物件堵塞,小腹鼓胀下坠的感觉和屁眼几乎被胀破的疼痛形成一对矛盾,矛盾最终的解决让他付出了代价——肛门被胀破并且流血。

    这是咋了?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和感受。拉完屎那个部位会不会继续流血?裤裆会不会粘上血迹甚至渗到裤子外面?火烧火燎的灼疼能不能很快消失会不会影响干活儿?

    逢春提起裤子,龇牙咧嘴挪动脚步往回走。民工连灶房传来哑巴八娃吹哨子的声音,召唤民工吃早饭。

    早饭吃麦面馍,喝有咸盐味道的面糊糊,里面还有蔓青叶子。平时在家,母亲喜欢做包谷糁子稀饭或者下了红豆绿豆的小米稀饭,一般不做面糊糊,更不加调料,所以逢春喝不惯这种咸的、有绿菜叶子的饭,但是,他必须喝。他暂时忘却了肛门的疼痛,转动着搪瓷碗,“吸溜吸溜”喝着,咂吧着嘴仔细品味。

    民工连长孙振山端一碗绿菜叶子稀饭,一边喝一边说:“我专门叫八娃弄了些蔓青叶子,多吃绿叶叶菜,‘把’屎就利索了。”

    “哎哎哎,连长,有你这号人吗?人家正吃饭,你说‘把’屎哩,恶心不恶心?还叫人吃不叫?”有人抗议说。

    “嘿嘿嘿,我把这事忘了。那怕啥,没人‘把’到你碗里。哈哈哈哈哈……”孙振山开怀大笑。

    “这瞎怂连长,越说越来了!”

    “不耍笑,我说真的哩。吃了高粱面,我‘把’不下,尻子都憋破了,你大家有没有这毛病?”孙振山说。

    “是的是的,我也‘把’不下。”好几个人应和说。

    逢春这才明白,发生大便困难的远不止他一个人,排泄艰困是吃高粱面所致。他想起昨天来到这里,早饭吃的高粱面外面裹薄薄一层麦面的花卷馍,上班前吃的“钢筋饸饹”——用高粱面机械压制出来硬如钢丝的饸饹面——尽管浇了豆腐萝卜臊子,吃起来仍然粗涩坚硬,难以下咽。

    吃过早晌饭,日头正红,是土窑洞光线最好的时候。逢春想起昨夜虼蚤活动的情况,把被子拉起来一抖,果然发现有跳蚤蹦跶着逃遁。他急忙俯下身来用手指追着按,但没有捕获,眼睁睁被那小动物逃走了。仔细一看,单子上有“虼蚤屎”——虼蚤咬人所留下的斑点血迹。逢春无奈地摇摇头。

    “你逮虼蚤哩?不好逮。我寻一点儿敌敌畏,和上水一洒,虼蚤就闹死了。”雷建海说。

    上班前吃高粱面“削削”。所谓“削削”,就是把面和好,搓成条状,用切面刀剁成片片,直接下到开水锅里煮——叫成“剁剁”也许比“削削”更恰切。

    “给大家多弄些油,润肠子,省得明儿还‘把’不下。”孙振山说。

    哑巴用铁丝笊篱把高粱面“削削”捞到民工碗里,撒上葱花,再拿热好的菜籽油一泼,“刺啦”一声,油香扑鼻。热腾腾的油葱花“削削”再调些醋和辣子,比“钢丝饸饹”容易下咽。吃完喝些面汤,肚子基本饱了。

    “这比饸饹好吃,起码瓤些。”有人评价高粱面“削削”。

    “谁知道明儿能不能‘把’下。”也有人担忧。

    逢春感觉屁股眼还在疼。

    “黑了上班的人再拿一个杠子馍。”连长说。

    36.便秘问题

    第二次上大坝,逢春感觉比第一天好。有了第一次的体验,他明白了八小时连续工作的艰苦性,再没有一上来就拼尽全力,注意均匀地分配体力,物质准备也相对充分,自带了饮用水,除了民工连发的“杠子馍”,还带了从家里拿来的干粮。另外,人能够主动调适让身体适应外部条件的本能也起作用,总而言之比第一天好多了,很顺利。

    这天他们没敢提前下班。走到头天遇见“县太爷”的地方,黎宏轩还在那儿站着,堵住几个提前下班的民工不让走。赵逢春想:这么大的官,也这么辛苦?

    尽管逢春很快适应了八小时工作制,但吃高粱面拉不出屎的问题仍然困扰着他,也困扰着其他民工。这问题并不是吃“削削”放点儿油葱花就能解决的,连续好几天,起床后他要找个地方蹲许久,一直蹲得腿脚酸麻,最终的结果或者疼痛流血,或者干脆把麻烦堆积下来,肚子鼓胀得难受。整个民工连喊叫“把”不出来的人比比皆是。

    这两天,战犯侯立本找来粗铁丝,截了两小段,将一头弯成钩状,并且在石头上打磨。

    “战犯伯,你弄啥哩?”一个民工问侯立本。民工连的年轻人把侯立本称作“战犯伯”“战犯叔”,这种奇特的称谓他欣然接受。

    “弄啥哩?用它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侯立本低着头只顾打磨,“原先村里家家都有铜锁子,带钩钩的铜钥匙能用。水库上没那东西。”

    “你这老汉,闲的!昨晚了上了八小时班,白日你不好好歇着。”另一位年轻人说。

    侯立本没有理会年轻人,脸上挂着神秘微笑。

    许多民工都乐意接触侯立本,喜欢听他讲“古经”(偶尔也讲点他在国民党军队吃喝嫖赌的故事),喜欢和他“接方”、“狼吃娃”(用石子土块草棍儿即可玩耍的简易棋类游戏),甚至愿意让他骂几句。他们觉得和老战犯在一起很有乐趣。

    民工连便秘的问题越来越严重,许多人需要就医。雷庄公社民工营只有一位“赤脚医生”,设施只有一个小药箱,能简单处理皮肉擦伤,有限的药剂最多能管管发烧拉肚子,雷庄民工连驻地距离营部还有五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孙振山派人去问,“赤脚医生”说:“‘把’不下算个毬毛病!我还‘把’不下呢,谁吃的不是高粱面?大不了拿个棍棍掏一掏。”

    “这下你的知道我磨的弯弯铁丝有用了吧?来来来,尻子撅起,伯先在你身上试合试合。”侯立本对一个连续三天“把”不出来的小伙说。

    战犯侯立本手工制造的铁质器具行之有效。和他同居一室的便秘分子首先解除了病痛,然后推而广之,雷庄民工连许多同病相怜者相继解除了病痛。

    “战犯叔,立本叔,我的把你叫爷哩!你简直是救苦救难的老神仙嘛。”有人奉承侯立本说。

    侯立本积六零年在劳改农场吃谷糠屙不出之经验,用原始简陋手工制造之工具,帮助本大队广大民工解决了肚子鼓胀肛门破裂之难题,从而保证了民工连劳动力没有更多的非战斗减员,吃高粱面的饮食安排得以延续。他的经验在整个民工营推广,其做法其工具其效益不断发扬光大,使雷庄民工营和其他公社的民工相比,战斗力和工作量均有出类拔萃的表现,侯立本因此受到民工营长的称赞。营长甚至想把侯立本创造的“雷庄经验”向全县介绍推广,幸亏前来水库视察慰问的公社书记冯乾坤及时发现并加以制止。他说:“你把历史反革命分子当成好典型,岂不是要让阶级斗争复杂化?况且吃高粱面‘把’不出来的事情不宜过分宣扬你懂不懂?”

    侯立本用铁丝钩儿掏肛门治便秘,后来闹出了乱子。

    问题出在风流姑娘赵灵侠身上。事情的原委是战犯侯立本竟然亲手用铁丝钩儿为赵灵侠捣碎并掏出坚硬如铁的干屎橛子,这样,他的眼睛在看见姑娘白嫩屁股的同时是否看见了别的内容不得而知,他从事此项工作时手上有没有更为复杂的动作更惹人怀疑。民工连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个老汉!灵侠是个姑娘,他咋给人家掏屁眼哩?不会叫旁的女人掏?”

    “老不正经,老不正经!”

    “老不正经咋哩?反正人家把那女子白嫩白嫩的尻子摸了,你能摸上?”

    “战犯伯摸没摸灵侠的尻子,你咋知道?你亲眼看见了?”

    “看倒是没看见,不过咱连里婆娘女子都这么说哩,还能有假?”

    “你这些人吃干馍劳闲心!灵侠那尻子,不知叫多少人摸了,战犯伯不稀罕!人家当大官的时候,啥样的女人没见过,单单要摸赵灵侠?战犯伯不给掏,那女子还不得憋死!谁爱给人掏尻子?臭烘烘的。”

    “哎,哎,甭说了甭说了。战犯伯来了,还有那女子。”有人朝北边一指。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战犯侯立本和风流女子赵灵侠厮跟着从北边走来。两人不知说什么,赵灵侠笑得“咯咯咯”。

    “八娃吹哨子好一会了,你的咋不吃饭,趷蹴到这达做啥哩?”侯立本向大家打招呼。

    刚才浑身是嘴的众民工面面相觑,不知道说啥好,一个个脸上的表情怪怪的。

    “估计饭还没好,不过快了,快了。”一位年长的民工说。

    第二天,西安娃吕新明和赵灵侠打起来了。这俩人本来关系暧昧,发生内讧更引人注意。

    “你敢打我?吕新明你敢打我?我做啥亏心事了你打我?呜呜呜呜呜呜……”赵灵侠一边和吕新明撕扯一边大声哭喊。

    “你不要脸嘛!你咋恁不要脸?”吕新明气呼呼的。

    “你凭啥说我不要脸?我做啥见不得人的事了?你说,说不出张道李胡子我跟你没完?”赵灵侠揪住吕新明衣领,不依不饶。

    “还要俺说呢,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就不明白。你要说不清,冤枉我,不是你妈养下的!”赵灵侠朝她的小情人撒泼。

    “你不要脸好意思叫俺说?俺说了看你再有脸在这儿吱哇!你‘把’不下叫谁掏尻子哩?一个女娃在老战犯面前脱裤子,你知道羞不?”吕新明情绪激奋。

    围观的人们哄然大笑。

    “啪!”赵灵侠在吕新明左脸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还打俺?你做下没理的事你还打俺?”吕新明急忙抓住赵灵侠的右手。

    “啪!”吕新明右脸又被赵灵侠用左手扇了一记耳光,接着她手脚、牙齿并用,对吕新明又踢又打又咬,又哭又骂不依不饶。

    “哎呀,哎呀疼!你咋是这?俺再不说你了还不成?”看赵灵侠要拼命的架势,吕新明反倒怕了。

    “你不说了?你不说我还说哩!我‘把’不下难受的时候你在哪达?

    打发人叫你都不来!跟我一搭住的女人不会弄,把尻子挖烂了还掏不出来,立本伯恁大年纪,跟我大一样,他给我治病有啥不对?人都憋死了还能顾得羞不羞?你讲理不讲理,狗日的!呜呜呜呜呜呜……”

    听了赵灵侠一番辩解,民工们大概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赵灵侠住在一起的几个女人纷纷谴责吕新明:“你这娃没良心!灵侠一天心里挂牵你,从屋里背来的白面锅盔都叫你吃了。她肚子憋得疼叫你哩,你说你‘接方’哩,‘狼吃娃’哩,你有心没心?”“立本伯要是不管,旁的男人谁管哩?一个个假正经!”“立本叔是长辈,比方说长辈给他女子治病,看着尻子又咋了?胡想的人才不正经!”“新明你再胡说,我几个帮灵侠把你皮揭了呢!”“……”

    “吕新明,你给灵侠认个错,旁的人赶紧准备上班。这事情谁都不准胡说,不能败坏咱民工连的名声。”连长孙振山做总结似的说了几句,一场风波就过去了。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