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幸福年代 > 第30章

第30章

    瞌睡少的只能“狼吃娃”,“接方”,整个民工连只有孙振山那里有两副旧扑克,玩扑克牌,“争上游”,“打对家”,是多数民工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

    尽管不干活儿,饭照样要吃。包谷糁子稀饭,小麦面裹高粱面的花卷。就饭有凉拌萝卜丝,八娃给每人夹一筷子,直接放到饭碗里或者夹到馍馍当中。也有人为一筷子小菜的你多我少和八娃吹胡子瞪眼,气得他把舀饭勺一撇,筷子一摔,嘴里“呀呀呀呀”叫着罢工不干了。

    “逢春,你把包谷糁子饭就着菜一喝,把馍拿来,我给你烤去。”雷建海说完把逢春的花卷馍拿走了。雷建海到连部火炉子上把馍馍烤得黄澄澄,发出香味,烤好了回到土窑洞,他从被子底下拿出一个罐头瓶子,里面是炼好的、加了辣面和咸盐的猪油。

    “来来来,逢春,夹上吃,香得太。”雷建海说。

    盛情难却,赵逢春把馍馍掰开,拿筷子头儿蘸了两次,分别弄了两颗黄豆大的猪油,均匀涂抹在掰开的馍馍上。烤好的热馍夹辣子猪油,吃起来确实很香。

    “哎呀,你俩吃啥哩,这么香!”土窑洞里进来了逢春的高中同学雷西明,“哎呀,猪脂!”

    雷西明高喊“猪脂”,声音很兴奋,也很夸张。上高中时,哪个同学要是从家里带来炼好的猪油,大家一定会分享,约定成俗地把猪油说成“猪脂”,既是高中生的调皮,也表达同学之间有福同享的兴奋。逢春知道雷西明喊叫“猪脂”表示意外的惊喜,估计他对雷建海的“猪脂”不会客气,他是豪放型青年。

    “我就知道有好事哩!我的花卷馍只咬了一口,来来来,夹些,夹些。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咱住一个窑里,有福同享,有福同享嘛。”

    雷西明筷子伸进去,在罐头瓶子里一转,挖出来核桃大一块“猪脂”。

    他的举动让雷建海异常心疼,大声叫喊“少夹些少夹些”,逢春也瞪大吃惊的眼睛。在家里,母亲有时炼了猪油放在搪瓷缸子里,要是拿出来夹馍,一个馍馍夹玉米粒儿大一块,他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没想过一个馍馍竟然能夹核桃大一块猪油!在自己家,母亲挖核桃大一块猪油炒菜,够一家子人吃。

    “叔,叔,建海叔,我把你叫叔哩!甭心疼甭心疼,侄儿我将来发达了,还给你5斤板油,1寸厚的。”雷西明调侃说,“香死了,真真把我香死了!建海叔你咋是这?从屋里拿来猪油这些天,我竟然一点儿不知道!你这人怕怕。你赶紧把猪油‘抬’(藏)好,叫我再逮住了,一顿给你吃完!”

    下雨天没有出工,晚上不觉得累,民工迟迟难以入睡。

    “快板老汉在这儿就好了,说个段子,听起嫽得太。把他的,这烂松水库工地,睡烂松土窑,下雨没毬事干,把人能急死。唉……”有人叹息说。

    “快板老汉要在这达,谝开酸的,把你这些小伙一个个听得裤裆都粘了!”

    “我没穿裤子。”雷奎生接茬说,“要粘只能粘到被窝里。”

    民工睡觉,大都脱得光溜溜,省衣服,也不容易惹虱子。

    “怪不得你单子上一片一片不知道是啥!黑了偷着搋毬哩,都弄到单子上了!”有人戏谑雷奎生。

    “不用搋,它自动跑出来了。”雷奎生不无骄傲地说,“咱身体好,婆娘又不在这达。”

    “这熊,还‘跑阳’哩!”

    土窑洞一片哄笑。

    “逢春,逢春,你睡着了没有?”夜深,多数人睡着了,逢春听见身旁的雷建海低声呼唤。

    小伙子朦朦胧胧有些睡意,但尚未进入梦乡,睡觉前,民工胡谝与性有关的内容,让他有一种膨胀、发热的感觉。他胡思乱想,想到与何蓉蓉在一起的事情,想到与柳雅平的初吻,嘴里似乎又有了熟悉的烤红苕味道。

    “没有。”逢春很不情愿地回答雷建海。他突然觉得雷建海很烦人,打断他的思绪是一种侵犯。

    “我也睡不着。咱再谝一会儿?”逢春听见雷建海铺位上麦秸瑟瑟作响,感觉他正在朝这边挪动身子,紧接着闻见了雷建海的鼻息。逢春不想再搭理雷建海,侧转身子用后背对着他。

    “逢春,你听哩没有?”

    “嗯。”逢春勉强从鼻子里应答一声。

    “你往常跑阳不跑阳?”雷建海的语调很神秘。

    “问这做啥哩?”尽管在暗夜,逢春还是觉得尴尬,脸颊发烫。

    “就问一下嘛,没事干你搋不搋?”雷建海提出进一步的问题。

    赵逢春保持沉默。不过雷建海的话让他想起上初中时候,有一次晚上看电影,同班一个要好的男同学伸手抓住他的阳根,并且揉捏抚摸,让他体味到一种快感,那同学还把逢春的手摁在他的裆部……这以后,逢春曾有过自慰的经历。

    赵逢春又听到雷建海窸窸窣窣挪动身子的声音,突然有一条胳膊抱住了他,一只手伸进被窝,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要害。

    37.同性骚扰

    过了几天,运土的人和另一批人轮换工种,逢春被指派去打竖井挖隧洞。隧洞是石川水库引水渠道穿越地下的部分,在厚厚的黄土层中开凿,首先要打竖井,把隧洞截成一段一段,增加工作面。

    雷庄民工连开挖的第二口竖井在一块农田里,已经挖了十几米深,到达隧洞工作面还需要再挖八米。井口呈椭圆形,长不到三米,宽两米的样子,从井里提升黄土采用人工推轮盘、带动辘轳绳索的方式。井口的设施有一个枢纽部分能将平面旋转的动力转化辘轳顺时针方向运转的驱动力,由两个咬合在一起横切面为梯形的齿轮组成。若干个劳动力从事推磨子一样的工作,就能使辘轳形状的木滚子转动,把土筐从井下提上来。只不过提升土筐的绳索不是缠绕在“辘轳”上,而是夹在由许多斜着楔进木头滚子的铁钉组成的凹槽里。随着“辘轳”转动,一边往上提升装满黄土的重筐,另一边则往下放空筐。作业的时候,除了推轮盘和抬土筐的人,专门有一人负责看护上下运动的绳索,防止绳索脱离“辘轳”上的凹槽,并且负责摘重筐、挂空筐。

    逢春起先被安排在井下挖土装筐。地下是细密湿润的黄土,用镢头挖不算很费劲。土筐是荆条编的,口径大约两尺,高接近一米,装满土很沉重。打竖井最大的危险在于提升土筐的“辘轳”有时候发生“滑索”现象,“辘轳”上的钉子凹槽夹不住绳索,已经提升到井口或者半空中的重土筐带着绳索,呼啸着掉下来。发生“滑索”的原因是土筐太重,绳子另一端的空筐坠力不够,绳索又没有被凹槽两边的钉子夹紧。竖井里面没有可以躲避的位置,如果发生“滑索”现象,下面的人听见响声不对,只能赶紧把身子紧紧贴在井壁上。假如不及时躲避,装满黄土的重筐砸在头上,恐怕脑袋会缩到胸腔腹腔里去!“滑索”现象逢春在井下遇到过两三次,每当听见井上的人大喊“绳溜啦”,就慌忙躲避,身子恨不能贴到井壁的土层里去,然后听见身后“日——咚”的声音,是土筐呼啸而下砸到井底,就在心里庆幸又躲过一灾。最危险的一次,土筐边的荆条把他光着的后背划破了,鲜血直流。

    后来逢春也在井口担当过护索和挂筐卸筐的任务。第一次遇到“滑索”现象,他竟然下意识用手去抓飞速下滑的绳索,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心的皮肉就被粗粝的麻绳磨掉了一层,一年多体力劳动结下的厚茧也不经磨。还好,他没有被下滑的绳索带进井里,只是因手心磨破休息了几天。

    再后来逢春被安排到地下挖隧洞。竖井打到规定的深度,开始朝东西两个方向分别挖洞,挖出的土方仍然通过竖井来提升。比起打竖井,隧洞里不会发生被土筐砸着的危险,但在20多米深的地下,没有通风设备,洞子里特别闷热。作业人员一般脱得只剩下短裤,光着膀子抡镢头挖土,操铁锹装筐,然后躬着背用木头杠子把土筐抬到井口,挂到“辘轳”绳索一端的挂钩上。隧洞里很潮湿,干了一段时间,还很年轻的逢春觉得两个肩关节经常酸痛,像得了关节炎。

    这天下午气候闷热,刚刚下去的时候,逢春感觉隧洞比上面凉爽、舒适。和他一起干活儿的是雷建海,逢春不由得从心底涌起强烈的反感。

    吃“猪脂”的那天晚上,雷建海钻到逢春被窝,做出一些让他十分反感的动作。雷建海试探着侵犯小伙子的身体,吞吞吐吐告诉逢春,他被人叫做“鸡奸犯”其实冤枉,他不过是喜欢和男青年在一起,并没有对男学生怎么样。他说他对逢春只是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愿意为逢春做一切事情。但无论如何,赵逢春对雷建海要做的事难以接受,厌恶透顶。第二天他要从那个土窑洞搬出去,结果雷建海又是求情又是告饶,硬把他留下了,并且保证以后绝不再做类似的事情。最终,逢春把铺盖搬到窑洞门口,和雷建海拉开距离。

    事有凑巧,这天在隧洞里干活的另一位民工突然鼻血流得止不住,被吊上去医治,整个竖井工地短时间歇工,隧洞里只剩下逢春和雷建海。当时两个人只穿着短裤,分别坐在镢把、锨把上休息。在这样与人群隔离的地方和逢春单独相处,雷建海又不安分,他涎着脸,磨磨蹭蹭和年轻人坐到一起,逢春挪开一点,他就靠过来一点,逢春起身坐到隧洞另一侧,他再追过去,还是要挨着小伙子坐,并且伸手在逢春身上骚扰。小伙子一把抓住雷建海的手狠狠甩开,然后走到井口朝上面大声喊:“哎——你的把我吊上去!”井上的人听逢春喊叫得凄厉,急忙趴到井口问:“你咋哩?歇一下下就干活,你上来做啥?想尿尿就在底下尿,没人能看着你的鸡巴!”

    逢春说:“我要上来,不在洞子里‘努’了。”井上的人问:“为啥?”逢春气汹汹地说:“你的吊不吊?再不吊我拽住绳往上爬啦!”上面的人一看小伙真急了,把荆条土筐放下,把逢春吊了上去。

    带工的副连长问赵逢春为啥要上来,他说:“不为啥,不想在底下‘努’了。在上头做啥都成,要不行明儿再下去也成。”副连长看他气汹汹的,没再问,大家对这事很疑惑。

    下班之后,民工连长孙振山特意来找逢春问原委,小伙子照旧说“没啥”,到了晚上,他把被褥搬到侯立本住的土窑洞去了,于是有人猜出此事和雷建海有关。

    “这个‘鸡奸犯’,肯定又犯病了。”

    “看他平常见了逢春骚情的样子,把人能吝(讨厌)死。”

    “耶,这个建海,不嫌扔人(丢人)!”

    大家对雷建海指指戳戳纷纷议论,他本人却像没感觉,倒是逢春觉得似乎对不起雷建海,弄得心里像长了茅草。

    侯立本给赵灵侠掏屁眼的事情过后,俩人关系越来越亲密。赵灵侠把对她入迷的西安小青年吕新明抛在一边,整天跟在老战犯屁股后面。她上班和侯立本干同样的活儿,在水库坝面上平整运来的黄土,供履带式拖拉机碾压夯实,两人上下班时间也同步。除了晚上睡觉,赵灵侠总是围着侯立本,打饭替他排队,没事听他讲古经,闲暇时给他洗衣服,甚至将侯立本贴身穿的衬衣拿来逮虱,用开水烫洗,消灭上面的虮子。有几天侯立本感冒,赵灵侠打水送饭,精心伺候,总是到夜深窑里的民工要睡觉了才离开。吕新明多次主动找她,赵灵侠总是不热不冷说“没空”,弄得吕新明十分烦恼。时间一长,民工连又有了关于赵灵侠和侯立本的议论。

    “灵侠这女子咋哩?整天跟到老战犯后头犯贱。”

    “老汉拿啥迷魂汤灌那女子哩?看灵侠在老汉跟前骚情的!”

    “战犯伯人好,好人有好报。”

    “啥好,啥好?历史反革命分子还好?”

    “他是四类分子,还不小心着,乱说乱动,想挨斗争哩。”

    “是灵侠爱骚情,怪战犯叔的啥事?”

    “看你这些人闲不闲?一个老汉,一个女子,两辈人,能有啥事?你的胡咧咧啥哩,实在没事干寻一块炭拿到河里洗,看能不能洗成白的。”

    “……”

    这天,县上拉了一汽车刑事犯,到水库工地开批斗会,游行示众,民工都被召集到大坝参加批斗大会。犯人们一个个五花大绑,弯腰低头贴着解放卡车厢板站着,身后有解放军战士押解,脖子上一律挂个木头牌子,上头写着“盗窃犯×××”、“杀人犯×××”、“流氓强奸犯×××”等等。

    凡在水库工地接受监督劳动的四类分子都被弄来陪斗,在汽车前面站了一长溜儿,侯立本也在其中。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在大喇叭上讲话,强调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要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捣乱;要抓革命促生产学大寨大干快上夺取革命生产双胜利。他那厚重洪亮的陕北口音在山谷里轰鸣回荡,很有气势。

    赵逢春意外发现犯人里面有一位高中同学,是西皋公社东皋大队人,胸前牌子上写着“破坏插队下放犯李秋成”。逢春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费了好大劲儿挤到人群前排,仔细一看,果真是李秋成。李秋成1966年初中毕业,是逢春高中同学里年龄较大的一个,智商高,学习好,参加各类活动积极踊跃,在同学中很有威信。李秋成上高中时已经订婚,毕业回乡就结婚了。那次到西皋镇送同班好友董安琪当兵,李秋成也一起照了相,喝了香槟酒,才几个月,他竟然沦为罪犯!挤到前排,逢春发现李秋成一双失神的眼睛正四下瞅,他赶紧低了头,害怕与李秋成目光相遇,让他难堪。

    听台上的人宣读犯人罪行,李秋成和东皋大队一位西安插队知识青年发生了男女关系。那时候有临时指定的法律条款规定,凡本地男子只要和插队女知青发生男女关系,就是触雷,就要判罪,不管你是不是谈恋爱,况且李秋成是有妇之夫。听完李秋成的“罪行”,逢春再也无心听台上的人说什么,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内心受到强烈冲击。好端端一个人,一个聪明人,怎么说犯错误就犯错误?怎么一下子成了被五花大绑、批斗示众的阶下囚?看来作为青年人,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不断改造世界观,在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是何等重要啊!

    “杀人的那小伙儿叫村里的干部欺负得不行,兔子急了都咬人哩,鸺鸺(麻雀)紧火了也鹐人哩。啥阶级报复?胡毬安个罪名!”

    “啥叫阶级斗争?这就是阶级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