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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三秋”过后,村里壮劳力继续参加石川水库建设,一直要干到天寒地冻无法施工时为止。

    “逢春,给咱买个车子,你再去水库骑上。”有天晚上父亲说。

    “真的?”赵逢春喜出望外,他知道家里没有多少钱。

    “我啥时候哄过你?”百谦宽厚地笑了。

    “咱屋里有钱吗?”

    “买不起‘永久’、‘飞鸽’,咱买个加重‘红旗’。先借点儿钱,年底分红一还。”

    “不是说‘永久结实飞鸽利,骑上白山爱着气’。‘红旗’牌子是不是原来的‘白山’改的?”

    “不是。加重‘红旗’结实着哩,骑上比‘飞鸽’、‘永久’笨点儿,便宜。”

    “您说买‘红旗’就买‘红旗’,我没意见。”

    “我说先甭买,钱攒够了再说。”清竹说。

    “上石川水库路远,逢春跑路乏的,早买几天怕啥?我来借钱。”

    “咱楦窑时间不长,再买车子,你不怕村里人说咱烧骄的?”

    “咱又不偷不抢,花自家的钱哩,谁能说个啥?”

    “你说买就买吧。”母亲终于也同意了。

    第二天,百谦从供销合作社推回来一辆黑明锃亮的自行车。

    “哎呀,百谦哥买了新车子?”百谦从村巷里走过,不少人发出惊叹,“新锃锃车子就是好!”

    “你屋里楦窑时间不长,还有钱买车子哩?”有人来看新车子,果然如此说。

    “借钱哩嘛。”百谦说。

    “啧啧啧。”

    “还是娃娃少了好,百谦哥家一个逢春。要是再有几个娃,看他还有钱买车子?”

    “逢春,你上水库再不用跑路,骑车子多半天就到了。嫽!”

    “就是,就是。”逢春也掩饰不住满脸兴奋。

    “缠一下,新车子要缠哩。”有人建议说,“骑两年不想要了,卖的时候把塑料带子一解,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缠车子就是用塑料带子将自行车的平梁、斜梁、前后叉子以及后座缠绕包裹起来,保护漆皮不受损伤。农村人买了车子都缠。

    “本来我说不缠,逢春他妈也说叫缠哩,我把塑料带子、胶布都买下了。”百谦说。

    逢春帮着父亲缠车子,许多热心人在一旁出主意,提建议,煞是热闹。

    缠到最后,百谦给前后车轴绑了五彩“毛猴儿”,前后轮辐条上也各绑一个,车子转动起来辐条上的“毛猴儿”成为流动的圆圈,与车轴上的“毛猴儿”互为映衬,显得更好看。

    “美美美,美得太!”

    “嫽嫽嫽,嫽扎咧!”

    围观的邻人啧啧称赞。

    “百谦哥,新车子你能舍得叫逢春骑到水库去?不怕弄旧了弄坏了?”

    有人故意说。

    “哈哈,买车子就是为了骑,不骑买它做啥?要是光为了好看,那还不如到供销社去看,净是新的。哈哈哈哈……”百谦大笑。

    “百谦哥,明儿先把新车子借我用一下,到西皋镇上会,买个猪娃,你能舍得不?”何拴牢不知啥时候也来了。

    “没问题,我以前经常借你的车子哩。”百谦答应得爽快。

    “嘿嘿,耍笑哩,你还当真?我有哩。”何拴牢说,“你新锃锃的车子,我哪达敢骑头一回?我是这号没成色的人?”

    “哈哈哈哈哈……”百谦笑得更加豪爽。

    “啧啧,有的人买下车子舍不得骑,村里不是没有这号人,老九家飞鸽车子经常在房梁上挂着哩。”

    村里何老九有个女儿在西安红旗机械厂工作,前年给家里买了一辆新飞鸽车子。刚开始何老九不会骑,逢雷庄有集会,他故意推着车子赶会,后座上放点儿东西,遇到人就捏铃,炫耀的意思。后来他在场院学骑车,摔了几跤,把一个塑料手把摔裂了,心疼得见人就叨叨:“车子坏了,坏了!”邻居有急事,向何老九借车,他不好意思拒绝,但每次车子还回来都不让借车人走,要当面对车子进行细心的检查,即使没有任何损坏,何老九也要不住地念叨车带磨损了,瓦圈一捏闸能磨出印子等等,让借车人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但凡向何老九借车子骑过的人,没有说他好的,反倒一致骂他是个啬皮。终于,何老九一个本家侄子借车,把前叉子撞断了,让修车的给夹了铁芯子,外观严重损伤。从此以后,何老九把车子挂到房梁上悬着的“钩搭”上,再不借人,自家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否则绝不骑车。何老九的儿子和逢春一样上石川水库,来回都步行。

    再次上水库赵逢春心情舒畅。上次步行走用了将近两天时间,脚磨出泡,这次骑车多半天就到了,没觉得乏。有自行车真好!

    到了民工连驻地,自行车存放在哪里,让逢春犯愁。民工住的土窑洞没有门,上班时无人留守,有人骑半旧自行车,搁在土窑里不会丢,可逢春的车子毕竟是新的,随便扔下不放心。灶房倒是经常有人,可里面没有空闲地方,还烟熏火燎的。民工连长孙振山看逢春为难,把他带到一个没住人的窑洞,里面堆放着半人高的麦草和杂物,是民工连的简易仓库,唯有这个窑洞安装着薄薄的双扇门,门闩上吊着小铁锁。

    “你把车子放这儿里,撂到麦秸上头。”孙振山说。

    “撂这儿能成?”逢春还是不放心。

    “没麻搭,这门能锁。”

    “那个小铁锁,招不住石头砸。”

    “谁砸哩?沟里没有贼,你把车子锁上就行。”

    “嗯。”逢春想想也是,“不过,窑里有麦秸,着火了不就瞎了?”

    “看你臊老鸹嘴!咋能着火哩?赶紧放下,走走走,我等着给大家安排活路哩。”

    赵逢春再次被派到大坝工地运土。

    全县从南到北先后进行秋收秋播,民工们轮番回家,所以工程进展并不快。坝面上是逢春熟悉的景象,碾压的拖拉机隆隆作响,高音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打夯的喊着号子,领夯者随意将现场的人物、器具、所见所闻编入号子,让抬夯的人兴致盎然,应和的号子声激越高亢。逢春回家一个多月,工地上明显的变化是南北两面山上分别用白石头砌了巨幅标语: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农业学大寨”,远远看去十分醒目。大坝两边用木头牌子竖起内容相同的两条标语:“大战四十天,拿下八一五”。通过向别人请教,逢春明白了“拿下八一五”的意思是说筑坝进程要超过海拔815米的高程。广播里时不时把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关于“大战四十天,拿下八一五”的动员讲话播送一遍,县上和各公社干部纷纷来到工地督战,各个民工营、民工连都有一股决战的气氛。

    因为施工紧张,因为赶进度,整个工地显得日急慌忙,秩序有点乱。

    赵逢春到水库第三天,亲眼看见一起伤亡事故。

    从取土位置到大坝平面的坡很陡,民工人人都要完成额定的工作量,相互拥挤抢道。雷庄公社刘家大队的民工和县城附近南河公社的人发生碰撞,下行的两辆架子车失控,撞了人,翻了车,造成一死两伤。

    当时刘家大队民工刘印民拉着空架子车上行,两个拉重车下行的南河公社民工本应抬起车辕“煞闸”,减速缓行,但他们因为争先抢道,导致架子车失控。眼看着两辆装满土的架子车从陡坡冲了下来,驾车的人发出惊恐的尖叫,说时迟那时快,刘印民将身边的同伴朝土崖跟前推了一把,自己却被失控俯冲下来的架子车辕重重顶到腹部。刘印民和他的架子车成为障碍,使冲下来的两辆架子车侧翻,黄土倒掉了,但车子终究没有从1丈多高的侧崖翻下去。南河公社两个小伙伤了,一个挤了内脏,一个腿骨骨折,但问题不大,刘印民却因脾脏出血,抢救不及时牺牲了。事故发生的时候,逢春拉着重架子车下行,距离肇事地点不远。他是整个事故的目击者之一。

    民工刘印民之死,立即成了石川水库一件大事。

    刘印民牺牲的第二天,县革委会主任黎宏轩亲自赶到水库,带来县上许多重要干部,雷庄公社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冯乾坤和南河公社的领导也被通知来到工地。

    黎宏轩召集专门会议,讨论对刘印民之死如何定性。

    “同志们,今天请大家到石川水库来,召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说它重要,是因为这次会议之后,大家也许会发现在粟邑县这块土地上,同样会出现和欧阳海、刘英俊一样的时代英雄。我们要通过这次会议,给石川水库建设工地竖起一块丰碑。”黎宏轩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浑厚的男中音敲击着每个与会者的心弦,“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如果石川水库工地诞生一个伟大的英雄形象,将对全县人民、尤其是水库建设者产生多大的精神鼓舞?我们的工程就会大大提高建设速度,我们会向党和毛主席、向全县人民交一份合格的,不,让人骄傲的答卷。”

    黎宏轩的开场白有定调子的味道。他讲完之后,石川水库工程指挥部总指挥、县水利局革委会主任潘国瑞向与会者介绍刘印民牺牲的经过。他的叙述客观冷静,既没有掩盖什么,也无夸大溢美之词,言简意赅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潘国瑞是粟邑县两级干部中以艰苦朴素、深入群众、两袖清风而著称的一个特殊人物,在老百姓中知名度颇高。

    “刘印民同志之死怎样定性,县革委会几个领导交换过意见,但没有定论,今天县上领导专门来听取大家的意见。希望与会同志畅所欲言,把看法和意见谈出来,这也是对大家政治觉悟、思想水平的一次考验。下面请同志们发言。”黎宏轩说。

    虽然黎宏轩解释说县革委会没有给刘印民之死定性,但与会干部大致能听出领导的意图。这样一来,前面发言的几个人都给刘印民唱赞歌,把他提到几乎和革命英雄王杰、欧阳海、刘英俊一样的高度,但最终怎样定性,他们却用模糊语言搪塞。

    “冯乾坤,雷庄公社冯书记,人是你们的人,你说说,对这个刘印民同志,我们该咋定性。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开头几个人发言听得黎宏轩皱眉头,他特意点了冯乾坤的将。

    “既然黎主任点名,我就发表一下个人意见。”冯乾坤语调沉稳,说话字斟句酌,“毫无疑问,我们雷庄公社民工刘印民同志的牺牲,是一种勇敢的、大无畏的革命行动,是把危险留给自己、把安全让给他人的高尚行为。前面有的同志说他舍己救人,事情的性质和王杰扑向冒烟的手榴弹、刘英俊拦惊马相似,这些说法我认为有道理。刘印民同志正是毛主席所说的‘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说,‘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我认为,刘印民同志‘死得其所’,他的死比泰山还要重。

    作为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我为雷庄公社民工营出现这样的好同志感到自豪,感到骄傲。至于刘印民同志能不能定为革命烈士,我个人认为应该慎重。一个普通社员,尽管在关键时刻选择了把危险留给自己,推同伴一把也确实起到了让他人躲过危险的作用,但这样的举动一般善良的人都会做。再说,刘印民同志当时究竟咋想,我们大家并不知道,不能凭空想象他一定具有很高的无产阶级政治觉悟,也不能简单地说他思想境界和王杰、欧阳海、刘英俊完全一样。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对待刘印民?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说过:‘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我建议,县上在水库工地为刘印民同志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让所有民工参加,这是对刘印民英勇行为的表彰。另外,还要慰问刘印民的家属,给予一定的抚恤。这一点,雷庄公社也要尽最大努力去做。刘印民同志有三个孩子,他老母亲是个瘫子,家庭生活很困难。至于把刘印民同志定为革命烈士,我个人保留意见。当然,如果县上领导和其他同志认为他够烈士的资格,我也不反对。批准革命烈士的权限在省上,最终决定不是我们能做的。我的意见发表完了。”

    冯乾坤抬头看了看主持会议的黎宏轩,他正在轻轻摇头,于是冯乾坤心里也忐忐忑忑。

    “我也谈点自己的看法。”冯乾坤之后,县水利局一把手、石川水库工程总指挥潘国瑞发言,“首先,作为石川水库工程建设总指挥,我对刘印民同志之死和其他民工受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请求县上领导给我处分。第二,对刘印民,我同意给予慰问和抚恤,尽管水库工程资金紧张,我们也要有所表示,拜托冯乾坤同志借你们公社的力量把刘印民同志的家属照顾好。第三,我不同意把刘印民定性为革命烈士,我们是在和平时期,在普通的水利工程建设中死了人,评定革命烈士要慎重。第四,我认为当前水库工程大干快上的紧张气氛需要淡化。尽管我是水库工程总指挥,尽管我知道‘大战四十天,拿下八一五’任务艰巨,但我还是不赞成蛮干。刘印民之死与水库工地秩序混乱有关系,与包括我本人在内的两级领导同志只顾进度不讲科学方法更有关系,所以,我愿意承担责任,引咎辞职。这是我的态度,说完了。”潘国瑞言辞简约,却很有分量。他讲完,会场气氛变得肃然,半天没有人说话。

    “同志们,我看大家该发表的意见都发表了,总结一下,谈几点意见。”黎宏轩操着厚重鼻音的陕北腔,面部表情除了严肃再没有别的内容,“我主要讲三点:第一,既然大家对刘印民保护他人、牺牲自我的事实没有异议,那么,为啥不能把他定性成革命烈士呢?别的地方能涌现出英雄人物,咱们粟邑县、石川水库为啥不能出现一位时代英雄?我看,同志们呀,你们的思想很保守。我个人意见,刘印民的行为是舍己救人,是地地道道的英雄行为!回去以后,县革委会再最后确定一下,申报刘印民同志为革命烈士,然后要大张旗鼓宣传。不光在全县范围内宣传,还要宣传到全省、全国去。至于大家提出开追悼会,抚恤刘印民同志家属,我都同意。水库工地的追悼会要尽快安排,由县革委会一位副主任主持,我来致悼词。第二,要充分利用刘印民同志的英勇事迹教育广大民工,鼓舞斗志,进一步掀起水利工程建设新高潮,切实保障县上提出‘大战四十天,拿下八一五’目标实现。抓革命,促生产,要拿出实际行动来。第三,潘国瑞同志提出淡化大干快上气氛,我认为是错误的。大干快上咋能淡化呢?

    绝对不行!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难道要像小脚女人走路一样?不能因为出一点儿事故就右倾保守,畏缩不前,革命英雄主义到哪里去了?虽然出了小事故,但是,我们出了大英雄!潘国瑞同志主动承担责任的态度值得肯定,但是你的保守思想要不得。一定要正确对待这件事,施工秩序不够好可以整顿,这是总指挥的责任,但是,千万不能因为这件事动摇决心,不能影响工程进度,这一点毋庸置疑。如果大家再没有不同意见,散会。”

    黎宏轩的语气不容置辩。潘国瑞想站起来说话,但主持会议的黎宏轩再没有给他机会。

    43.立本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