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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车子,我车子在里头!”逢春到了现场急得哇哇叫,他拨开围堵在门口的人,要往火里冲。

    “逢春,寻个被子拿水弄湿,把头蒙上进去。”有人向他建议。

    逢春哪里顾得上?家里的贵重物品——加重“红旗”牌自行车来之不易,买车子的钱有一部分是借的,烧坏了怎么给父母交代?他不顾一切往失火的窑洞里闯,刚进门,头发和眉毛都被燎掉了,脸上灼疼,烟雾进了气管,呛得直咳嗽,嘴一张有更多的烟雾直往里钻,弄得他头晕目眩。高温和浓烟逼迫着心急如火的赵逢春往后退而不是向前进,他一下子本能地趴到地上。还好,紧挨地面大约有一尺高的空间没有浓烟,逢春揉揉眼睛,贴着地面往里看去,果然自行车已经在麦秸堆上燃烧,橡胶轮胎烧成圆圆的火圈,很好看。逢春突然感到揪心的难受,但他没有办法冲到车子跟前,面前的灼热逼迫他后退。

    “逢春你出去!”

    小伙子感觉有一只巨手把他拉起来,朝后推了一把,他被弄到了门外头。

    “振山哥进去了!”有人高喊。

    时间不长,火里钻出来一个人。这人全身着火,右手抓着自行车后衣架给拖了出来。

    “赶紧拿水浇!”火人孙振山大喊。随着他的喊声马上有人往自行车上浇水。孙振山就地打个滚,从别人手里抢过一桶水往自己头上浇,然后把残缺不全的手套卸下扔到地上。

    有人拿手电照着,赵逢春看见民工连长头发眼眉胡子都被燎掉,脸上五抹六道。孙振山抢救自行车的右手感觉疼,他拿到光亮处一看,手心手背都烫得起了泡。

    自行车被孙振山抢出来用水一浇,看起来还是个车子,尽管已经面目全非。逢春十分感激孙振山,声音颤颤地说:“振山叔,多亏了你……”

    孙振山看了逢春一眼,说:“可惜了,新新的车子,这窑里再没啥值钱东西。”

    等到火被扑灭,窑洞里的东西也基本烧光了。

    后来经过分析,是做饭的哑巴八娃揽生火用的麦秸,把纸烟头扔到窑洞里引起火灾。孙振山责问,八娃“咦咦呀呀”喊叫,两只手乱比划,为自己辩解。孙振山毫无办法,最终不了了之。这次火灾最大损失显然是赵逢春的新自行车,前后轮胎烧掉了,整体也已经不成样子。

    回到睡觉的地方,面部因烧灼而疼痛,但不算太剧烈,逢春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家里除了庄基窑洞以外最贵重的资产——新自行车被火灾毁坏了!假若换上新的内外胎,车子大概还能骑,但大部分漆皮烧掉了,车架子上缠的塑料胶带不仅没起到保护作用,反而成了燃料,车子像严重的赖痢头一样斑斑驳驳,惨不忍睹。尽管是在水库工地出事,但找不到事故责任人,赔偿不可能,只能自认倒霉。这件事回去以后怎样跟父母交代?尽管父母不会为难自己,但他们一定心疼不已,特别是过日子十分节俭的母亲。一辆自行车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讲,确实是非常重要的资产,是有的农户多年奋斗难以实现的理想和奢侈。因此逢春内心刀割一般疼。

    还想创造让人瞩目的业绩?还想在救火中成为英雄?这件事真是莫大的讽刺!同样的大火,同样的浓烟,同样的温度,自己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行车燃烧却无计可施,孙振山却能冲进大火把车子抢出来。抛开自行车是自己的不说,假如被火烧的财产都是集体的,是他人的,抢救财产也算英雄行为,这难道不是一个创造业绩的机会?问题在于,即使有了机会,英雄有用武之地,而英雄只能是孙振山,自己却只能与成为英雄的机会失之交臂!同样的血肉之躯,为什么别人能冲进火里抢救财产,自己却不能?是缺少某种技巧,还是缺少勇敢精神?难道当英雄的人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难道同样的大火烧到孙振山身上不疼?显然这不是理由。

    和民工连长一比,自己算个啥?躺在被窝里的赵逢春脸颊发烫,十分灼热,与被火燎了毫无关系,是一种强烈的羞愧和自责。他躺在被窝里悄悄流泪,并不全是因为心疼自行车。

    第二天出工,看见逢春头发眉毛被燎、脸蛋轻度灼伤,有人很关切地问:“要紧不要紧?”也有人关心他被烧毁的自行车,连连感叹“可惜可惜!”而逢春对别人善意的关切、询问不理不睬。他面无表情,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程序化地完成劳动过程,一天时间几乎没跟人说过话。

    “甭心疼了,逢春,车子拾掇一下还能骑,难看怕啥?又不卖。”收工后吃完饭,厮赶着往睡觉的地方走,雷奎生真心劝慰他。

    逢春一声不吭,满脸的不耐烦。

    “我说的是真话。你要是嫌车子难看,给你爹说,便宜些卖给我,我换个车带(胎)一样骑。我屋里穷,买不起新车子,叫你爹添些钱,再给你买个新的,买个‘飞鸽’、‘永久’。”雷奎生喋喋不休。

    “你‘避’!”逢春怒目圆睁,粗暴地骂道。

    “哎,逢春,我又不是瞎心,你咋歪了?对了对了,看你把车子烧了,心疼,我不和你计较。”

    “你‘避’,‘避’远!”逢春态度更加粗暴。

    “哎呀逢春,你咋成了这?你得是心里招祸了,给哥乱发脾气?我又没得罪你。你看逢春!”雷奎生嘟嘟囔囔走了。

    一连好几天,赵逢春情绪不好,弄得周围人对他侧目而视。

    “逢春这个娃,心疼车子不是这心疼法。”

    “不是,不是的,这娃肯定有心思哩,他这几天怪怪的。”

    “我看他还是心疼车子,新锃锃的车子,烧成那了,搁谁谁不心疼?”

    “不是不是。你瓜的,逢春不是一个简单的娃娃。”

    赵逢春对别人的议论置若罔闻。

    45.风流女子

    老战犯病了。

    刘印民追悼会那天,侯立本感慨、激动,把一军用水壶白酒几乎喝光。醉是没醉,但烈酒伤气,再加上下雨天土窑洞阴冷潮湿,侯立本发烧哮喘,躺倒了。

    孙振山给侯立本放假,还让他到做灶房的窑洞去睡,那里面有热炕,与灶火相通。侯立本不去,说:“灶房有烟,烧炭有硫磺味道,煤烟一呛,我还能活?”于是孙振山让老战犯睡到民工连连部,是一眼安了门的窑洞,里头收拾得干净,平常只有孙振山和副连长住,近期副连长有事回家,正好有空铺。

    侯立本一生病,赵灵侠整天围着他转,端水送饭,伺候得比亲生女儿还精心。侯立本的毛病在呼吸道,哮喘气短,赵灵侠听她妈说过喝蜂蜜润肺补气,于是很想从哪儿弄点蜂蜜来。她听一个民工说石川河上游树林里有野蜜蜂,找着蜂窝,就能弄来蜂糖。赵灵侠没告诉任何人,一人钻进深沟,把一种当地人称作“麻子蜂”的窝当成蜜蜂窝捣了,结果让毒蜂群起而攻之。尽管她蒙了头巾也无济于事,被蜇得头和脸都肿了,跌跌撞撞回到民工连驻地,昏死过去了。

    经过医生救治,赵灵侠脱离了危险,但头上脸上浮肿难消,发烧,全身酸楚无力。没奈何,孙振山只好给赵灵侠也放假,让她和侯立本互相照顾。

    连长没想到,赵灵侠伺候侯立本又惹出麻烦。

    一天中午,突然接到公社民工营通知,要各民工连连长到营部开会,说冯乾坤书记要亲自布置工作。孙振山急忙从工地赶回来取小本子——类似工作日记,为了给冯书记汇报工作能有准确数字。他将连部门推开,发现赵灵侠仅穿着薄薄的内衣,竟和侯立本睡在一个被窝,老战犯穿得更少,光膀子。两个人都睡着了,侯立本因为哮喘出气很粗,赵灵侠鼾声均匀,两种声音一应一和甚是和谐。赵灵侠枕在侯立本胳膊上,脸热得汗津津的,尽管没有完全消肿,但这女子神情幸福安详。孙振山站在土炕跟前,竟不知如何是好,最终他拿了本子,临出门故意弄出很大响声,然后听见侯立本咳嗽。

    孙振山参加民工营会议注意力集中不起来。平常冯书记讲话他爱听,今天书记讲了些啥,他却基本没记住。最后冯乾坤问他:“咋样?完成任务有困难没有?”他糊里糊涂说:“没麻搭,没麻搭”。

    晚上,孙振山把赵灵侠叫到没人的地方,板着脸开训:“灵侠呀灵侠,你这娃咋这样子?”

    “我咋哩?”赵灵侠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很委屈。

    “你说咋哩?装得还像!我真想扇你几个‘批耳’。”孙振山态度越来越强硬。

    “振山叔有啥话你明说,我没做啥错事,你凭啥给我歪(厉害)哩?”

    赵灵侠快要哭了。

    “我问你,今儿白天,你咋敢和你立本伯睡到一个被窝?”孙振山用严厉的目光逼视着赵灵侠。

    “哦,你说的这事。”赵灵侠紧张解除了,委屈情绪也一下消散了,只是略微脸红,“你不是叫我照顾立本伯吗?我俩都发烧,觉着冻的,就拉开被子盖住了,后来不知啥时候就睡着了嘛。这怕啥?”

    “这怕啥?说得轻巧!”孙振山看赵灵侠竟然一脸的天真,一脸的无辜,又有些动怒,“你一个女子,跟个60岁老汉钻一个被窝睡觉,还说‘这怕啥’?你咋就不知道羞!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振山叔,你少揭人短!人常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就算我以前不好,人家改了,你咋还这么说我哩?跟立本伯在一搭里有啥羞的?

    他跟我大一样。女子跟她大在一起,旁人能说个啥?振山叔,我看你平常很正经,咋也胡想哩?”赵灵侠反过来理直气壮批驳孙振山。

    “欸,你还有理了?你说我把你冤屈了?”

    “可不是咋哩,你冤屈我哩。”赵灵侠流下眼泪。

    “成成成,对对对,算你没错。甭哭了,叔说你也是为你好。”孙振山不知怎的没脾气了,反过来安慰赵灵侠。

    “没事。”赵灵侠破涕为笑。

    黑了睡到炕上,孙振山想提醒一下侯立本,觉得不好开口。他心里终究放不下这件事,紧皱了眉头,唉声叹气。

    “振山,咋哩,啥事把你愁的?”侯立本靠着墙坐起来,咳嗽几声,主动说,“晌午我睡着了,是不是你回来过?把门拌得那么响,当我没听着?

    你是故意的嘛!看着啥了?看着灵侠在我被窝钻着哩,看不惯,就胡想哩,得是?”

    “我也没胡想,不过看着有些日眼。想说你老哥嘛,又觉得不该说,不说你嘛,我心里疙疙瘩瘩的。”

    “我说嘛,你心里那点小九九,都在脸上写着哩。咳咳。”侯立本笑了,“看你那点儿小心眼。你咋个看老哥哩?振山呀,谁还没年轻过?你老哥我,嘿嘿,也不是没轻狂过。那时候,啥样的女人没见过,啥样的女人没耍过?咱就说跑到台湾去的那个,也算你嫂子嘛,你没见过,长得漂亮!这多年了,我一直想她,这辈子怕再见不着了。如今我老成这了,哪达还有寻花问柳的心思?再说,灵侠那娃虽说长得‘傍尖’(接近完美),心里头是瓷的,啥啥不懂。人家娃对我好,我像她大一样对待她,还能有啥不合辙的事?你这个熊,净胡思乱想,啥毬人些!”

    “那你也不能叫女子钻到你被窝,谁知道身上穿啥了没有!”孙振山故意说。

    “你看这兄弟,说的啥话?我瞌睡了,女子自己钻到被窝,都穿的衣服咯。你把门一拌,我醒了,醒来就把灵侠撵起来了嘛。”

    “对了对了,再甭说,你可不敢老不正经。再说,灵侠那女子啥事不敢做?她的名声你不是不知道。”

    “你也不能把人看就已了。灵侠是个娃,有毛病不能改?我看这娃越来越好了,不信你往后看。”侯立本说。

    可是,没过几天,赵灵侠又出事了。

    有天晚上,雷庄民工连腼腆木讷的小伙儿雷安定约赵灵侠出去,说到西皋公社民工营看电影。雷安定有车子,能带人,路也不远,赵灵侠跟上去了。别的民工听了这话也纷纷去看电影,结果时间不长一个个都回来了,说西皋公社民工营驻地根本没演电影,雷安定编谎话,不知把赵灵侠骗到哪里去了。

    一个晚上,赵灵侠没回来,雷安定也不见踪影。到了第二天中午,西皋民工营派人用架子车把神智还算清醒的赵灵侠拉回来了。

    原来,西皋公社有个民工叫权更喜,和雷安定的舅舅是出了“五服”的叔侄关系,雷安定喊他表哥。这小伙儿见过赵灵侠,觉得她漂亮,不知从哪里听到过赵灵侠的风流韵事,心里起窍,想和赵灵侠认识,大概也是水库工地生活单调、寂寞难耐所致。权更喜找了个他最要好的朋友,说一起会会赵灵侠。让雷安定借看电影名义把赵灵侠哄出来,也是权更喜的主意。赵灵侠和雷安定并没有走到西皋公社民工们住的地方,权更喜和联手(哥们)把他们接到路边一个看庄稼的小房房里,地上铺着包谷秆儿。这俩人拿了手电,还买了点心,说要和赵灵侠交朋友,一搭里耍耍。赵灵侠觉察到他俩图谋不轨,怒斥说“你俩把我当啥人”,拔腿就要离开。他们哪里肯依,权更喜欲令智昏,命令雷安定在小房房外头站岗放哨,他们在里头和赵灵侠动粗。不料灵侠拼命反抗,两手挖挠得权更喜一脸伤,他的联手交裆里也被赵灵侠狠狠顶了一趷膝盖儿,躺倒在地痛苦了半天。权更喜不愿意放弃,竟把赵灵侠掐住脖子弄得昏死过去。眼看着赵灵侠不再反抗,权更喜拿手电一照,弄不清女子是死是活,反倒把他吓得灵魂出窍。

    两个男青年不可能有“奸尸”的勇气,最终逃之夭夭。

    权更喜和他的“联手”觉得闯下大祸,吓得不敢回驻地。他俩没盘缠,不可能外逃,于是连夜向西皋镇方向落荒而去,雷安定也跟上跑了。

    第二天清早,当地社员在小房房里发现了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刚刚醒过来的赵灵侠,把她送到西皋公社民工营,那里有人认识赵灵侠,营长于是派人把赵灵侠送回雷庄大队民工连。

    “灵侠你咋哩?一晚上没回来,咋成这了?”连长孙振山关切地问。

    “我没事。”赵灵侠表情还算平静,甚至挤出一丝笑意。

    “谁把你弄成这了?雷安定呢,他不是跟你看电影去了嘛?”

    “他认得的两个小伙儿欺负我,是他外婆家村里的。我不知道他几个到哪达去了。”赵灵侠说。

    “都先出去。”孙振山把围观的民工赶走,俯下身子问赵灵侠,“你给叔说,他的把你咋了?”

    “咋也没咋,想欺负我哩,我不叫他的得逞。那个小伙儿捏住脖项,把我快拘死了。”赵灵侠语气平和,像是在叙述和她不相干的事。

    “这几个瞎熊!逮住了送去法办,狗日的没王法了。雷安定也是瞎熊,胳膊肘子往外拐,看我把他的狗腿打断!”孙振山很义愤。

    “振山,振山,灵侠咋哩?娃有事没事?咳咳咳。”侯立本从外面进来。他大概走得急,喝些冷风,进了赵灵侠住的窑洞直咳嗽。

    “立本伯,你来了。”赵灵侠看见侯立本,要坐起来。

    “甭起来甭起来,你要紧不要紧?”侯立本关切地问,抬腿坐到赵灵侠躺着的土炕边上。

    “我没事,立本伯。”赵灵侠努力做出笑模样,看见侯立本,她的眼泪却像小河决堤一样,流得止不住。

    “老哥,你照看灵侠一会儿,我还有急事哩。”孙振山把赵灵侠交代给侯立本,急急忙忙办事去了。

    “立本伯,你坐到我跟前。”窑洞里没有旁人,赵灵侠拉住侯立本一只手,“看着你,我心里松泛多了。”

    “灵侠你给伯说,到底咋哩?”侯立本爱抚地摸摸赵灵侠的头,问。

    “雷安定把我哄去,说要看电影。他外婆家村里俩小伙儿,把我截到小房房,想欺负我。”赵灵侠像见了亲人,说着开始抽泣,“呜呜,狗日的,想欺负我呢,想得美!呜呜呜呜……”

    “甭哭,你甭哭。”侯立本安慰赵灵侠,“他的把你咋了?”

    “没咋。捏住脖项,把我拘得不知道啥了。”

    “那小伙哩?”

    “我不知道。振山叔说跑了,雷安定也跑了。”

    “能跑到牛尻子里!等逮住了,把那几个瞎熊皮揭了。咳咳。”侯立本一激动又咳嗽。

    “立本伯,你说,能不能法办他的?”

    “能。”侯立本说,“咳咳。不过娃呀,要是法办了那几个瞎东西,等于把你也宣扬出去了,你觉着好不好?再说,没形成啥事实,究竟能判不能判不好说,判也判不了多长。”

    “那你说咋办?”

    “我说?我说你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就告他。要是害怕给你带来坏影响,就算了,叫民工营把他的寻来,给你赔礼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