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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父亲是行动的主力。从某个大队干部家里回来,百谦叹息说:“妈日的,叫我看他那猪头!”叹息完了,用双手搓搓脸,好像要洗去残留在脸上的羞惭,然后重整旗鼓,再去找下一个大队干部。依此类推,乐此不疲。

    母亲的行动重点是村里那些婆娘。生产小队推荐时,参加会的人不见得都要发言,但推荐时都有一票,所以,婆娘女子和男人同等重要。清竹主要的公关手段是面带微笑拉家常,尽管这不是她的强项,特别跟那些平日关系疏远甚至有隔阂的人拉家常套近乎,需要付出尊严付出耐心付出时间。至于最终效果如何仍难以预测。

    没过几天,第三生产队要开会“推荐”。“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饲养院里挂了电灯,男女老少一共来了五六十人开会。大家自带小板凳,也有个别坐在架子车辕把和其他农具上,或者趷蹴在青石槽上、粪堆上。

    队长何忠孝讲话:“男女老少都听着,咹,今儿咱开会,是大队革委会叫开的。事情很重要,咹,要推荐一个大学生。推荐出来报到大队,咹,大队还要报公社,公社最后报到县里,咹,县里批准了就成大学生了。咱三队一共有俩人报名,一个是逢春,咹,赵逢春,另一个是圣叶,雷圣叶,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大队只叫推荐一人,所以说,大家先把这俩娃娃的优点、缺点摆一摆,摆事实讲道理。咹,摆完了咱再写票,会计把纸条条准备下,一人一张,咹,一人只准写一张。咹,大家开始发言。”雷庄各小队文化程度低的干部受大队革委会主任郭佑斌影响,讲起话来都爱加衬字“咹”,显得有派头。

    接下来社员群众发言,有的说逢春好,有的说雷圣叶好,有的说两个都好。正应了村里人常说的,谁把人都得罪不完,谁也把人维持不完。发言的风格各不一样,有的慷慨陈词,有的吞吞吐吐,有的模棱两可,有的哼哼唧唧,总起来看基本上都说优点,不说缺点,因为当事人和他们的家人都在现场。

    雷圣叶是捞河财淹死的雷圣民的二姐,与逢春同一届高中毕业,不过她属于初中“老三届”,年龄比逢春大好几岁。雷圣叶性格内向,平常很少和人说话,与高中同学也不交往。雷圣叶在生产队劳动倒也踏实,但她高中毕业一年半,有好几个月在西安给坐月子的大姐帮忙看孩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间短,也没有啥值得称道的事迹。

    本队只有雷圣叶一个竞争对手,逢春暗自高兴。他认为自己的劳动表现和思想觉悟挑不出啥毛病,而且在本大队有农田基建担任青年突击队副队长的经历,有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表现积极的过程,更有在石川水库工地经受磨炼和英勇救人的事迹,总比雷圣叶条件优越吧?

    尽管赵逢春觉得有胜出的把握,但他听社员发言手心里一直捏着汗。

    每当有人夸奖雷圣叶,他的眉头就皱起来,在心里挑剔着发言者的不客观、不实事求是;每听到夸奖自己,他也在脑子里迅速辨析,符合事实的他会感到安慰,缺少根据的溢美之词他也会脸红。但乡邻们的发言总体让他越听越糊涂,越听越觉得他和雷圣叶之间难分高下,因为大家对他的赞扬不见得比对雷圣叶多,自认为是重要筹码的事实——比如水库工地救人——并没有多少人提及。尽管这样,逢春仍然在心里自我安慰,大家碍于情面,肯定会多说好话,但真正投票推荐,相信大多数人会有正义感。

    逢春很紧张,也很无奈。当事人亲属不能发言,也没有自我表扬的机会,他只能手心捏着汗耐心等待。

    终于要投票了。会计何希年给每人发一张小纸条,赵逢春和雷圣叶以及他们的家人除外。当事人及其亲属不仅没有发言权,也没有投票权,一律回避。

    不知怎的,逢春看见何希年在现场做组织服务工作,像苍蝇飞进嘴里那样恶心和反胃。社员有不会写字的找人代笔,逢春担心代笔的人会不会代替了他们的推荐意见,尤其是何姓人群里识字的较多,父亲曾经得罪过他们当中许多人。有人钻到饲养窑里去写票,有些文盲跟进去,逢春同样担心他们会背着人捣鬼作弊。在现场写票的人看上去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儿,逢春同样害怕他们嘻嘻哈哈马马虎虎把自己前途断送了。

    主持会的队长何忠孝宣布由会计何希年、记工员何民民、社员宋崇德3人负责统计推荐票。对这几个计票人,逢春心里也七上八下、忐忐忑忑,先有两个姓何的,占了三分之二,而且何希年不是好人,宋崇德迟迟畏畏、糊里糊涂,谁知道这几人能不能很公正地弄出真实的结果来?

    等待结果的时间很漫长,赵逢春对会场上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说话调笑的声音充耳不闻,他不仅手心湿了,额上也淌汗,尽管是大冷天。

    “哎,哎,大家肃静一下。咹,肃静一下!嚷闹得像嘎鹊窝戳了一扁担。”何忠孝从统计票的饲养窑里出来,开始维持会场秩序,“肃静一下,我要公布推荐的结果。”

    逢春紧张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

    “我先说几句闲话。咹,是闲话,也是真话。我觉着,逢春和圣叶,俩娃娃都是好娃娃,咹,都表现好着哩。你的看逢春瘦的,汉小力薄,在队里干活儿从不挑肥拣瘦,啥重活儿都做,不会溜奸耍滑。到石川水库,下了多大的苦不说,还叫炮崩下来的土塌了,负了伤。咹,公社、大队的干部都表扬过他,说逢春能当先进模范。逢春真个不简单。”何忠孝先务虚。赵逢春对何忠孝把自己负伤救人的事没有说清楚很遗憾,但他觉得何忠孝总体上对他评价很高,心里轻松了许多,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我再说一下圣叶。”何忠孝继续说,“圣叶这娃平常不爱言喘,看起来老实。咹,老实。女子嘛,老实了好,稳重,品行好。女劳力在队里一般没啥重活儿,锄个地,掰个包谷,拾个棉花啥的,你的都知道,圣叶这娃心细的哟,做下那活儿,零整!上了工,只知干活儿,队长说叫做就做,队长说叫歇就歇,从来不多事。咹,真是个好娃娃,好社员。”

    逢春能听出何忠孝对雷圣叶的评价搜肠刮肚,硬拼凑了些优点和长处。他忽然觉得何忠孝并不简单,不知因为当队长水平提高快,还是以前自己把这人看低了。

    何忠孝宣布结果:“两个娃都是好娃,咹,的确是好娃!大队叫咱小队只推荐1人,还有其他小队哩,全大队总共往公社也只推荐1人。大队就是这规定,把他的,咱没办法,所以说,只能看社员投票,投下个啥是个啥。我给咱念,雷圣叶,37票,赵逢春,29票。咱推荐1人,结果是雷圣叶。大家看,有啥意见没有?”

    会场上有人稀稀拉拉鼓掌,也有人窃窃私语,摇头叹息,但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社员认为这是无记名投票的结果,可以接受,也很公道。再说,对于推荐雷圣叶还是赵逢春,多数人都认为事不关己,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接受。

    只有逢春听完何忠孝的宣布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要紧。咱今年推荐圣叶,明年再推荐逢春。”何忠孝最后说。

    逢春不知道他是怎样回家的。进了小窑,把门一关,将自己仰面朝天扔到土炕上,也不开灯,小伙子眼睛直愣愣盯着乌黑的窑顶,身体一动不动。

    “逢春,你睡下了没有?你吃点啥不?”母亲站在门外关切地问,声音有几分凄楚,“逢春,你真个不饿?灶膛里有烧下的红苕哩,拿热灰埋着,热的。逢春你把门开开。”

    赵疯春没有应答,眼泪顺着脸颊流到枕头上。

    “逢春,把门开开。逢春你开门,成不成?”母亲的声音更加凄楚。

    赵逢春依然不动身子,眼泪像决堤的河流。

    “逢春,你把门开开,再不开门我叫你爹去了。”母亲踢踏踢踏的脚步声离去。

    清竹把百谦叫来,小窑洞灯已经亮了,门虚掩着。老两口推门进去,逢春已经坐到炕棱板上,眼泪也擦干了。

    “逢春你咋哩,没事儿吧?把人吓的。”母亲说。

    “我没事,好好的。”逢春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父亲说,“娃呀,世事就是这。人活一辈子,啥事都能遇上,遇的事多了,你才能长成大人。想开些,没啥。爹对你放心着哩,自己心里难过,旁人谁也替不了,你把门关上,想流眼泪叫它流,想哭哭几声。没事,你是小伙子,五尺高的男子汉,怕啥的?”

    逢春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父亲,眼神充满了感激。他感激父亲的理解,感激父母的恩情和慈爱。

    “我真个没事,你的放心睡觉去。”逢春说。

    父亲母亲走了。母亲临走回头看了看,她眼睛里噙泪,传递着无尽的关切。

    逢春没有再哭。

    逢春久久难以入睡,后来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逢春梦见了南岭上那棵老柿子树。

    南岭上的大柿树和村中的老槐树一样,是雷庄村的标志性景观。平日站到村南,能望见三四个长畛地之外南岭最高处那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柿树。这棵树是雷庄大队乃至雷庄公社境内迄今为止最大、最老的柿子树。它和村中的古槐一样,不仅长在地上,而且长在雷庄人心里。在赵逢春的梦境,那棵柿树忽然变得金碧辉煌,像电影镜头里把远景拉成近景那样,呈不规则伞型的树冠逐渐变大、变近,深绿色的柿叶逐渐演变成橘红,像深秋季节经霜杀之后的颜色。繁密点缀在柿叶中间饱满的柿子,闪闪烁烁,忽隐忽现,如宝似玉,亦金亦银,成为让人神往的迷幻。柿子树的背景是绚烂的霞光,七彩闪放,如锦似锻,铺天盖地。逢春感觉自己和平常的心境大不一样,忽然对大柿树心驰神往,急切地朝那似曾相识但又从未见过的大树狂奔而去,远远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并且占有。而柿子树忽远忽近,忽隐忽现,像在召唤,在诱惑,同时又在婉拒,在戏弄,充满了迷幻色彩,让急切奔跑的逢春难以靠近。年轻的逢春来了犟劲儿,非要接近柿子树,爬上去采摘果实,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勇往直前,他连跳带跑,他不屈不挠,他汗流浃背,他如饥似渴,他跌倒爬起,他热血沸腾,他狂呼长啸,他竭尽全力,他命悬一线,他几近衰竭,他在最后关头紧紧拥抱了金碧辉煌的大树。他呼哧呼哧喘气,全身像被汗水洗过一样,他疲惫得晕眩,但心里特别满足,有一种理想实现、志得意满的愉悦感。

    他闭着眼睛,陶醉得忘却了自我……陶醉不等于永恒。陶醉过后,逢春睁开眼睛,他果然紧紧拥抱着金碧辉煌、亦真亦幻、果实累累的大柿树。不过,如同脑海里掠过一道闪电,如同晴空一声霹雳,柿子树绚烂的色彩突然消退,像彩色故事片突然变成黑白的一样,几乎同时,大树开始凋零,一片片叶子纷纷落下,砸到逢春头上,树上的果实也往下坠落,一挨地就消失不见,像《西游记》里落在地上的人参果一样,甚至有的果实在树梢上就悄然隐去,踪影难觅。

    树叶凋落殆尽,失却了果实和叶子的大柿树虽苍劲而又干枯,消失了生命体征,很难说它是死是活。赵逢春突然觉得巨大无比的恐惧袭来,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紧紧抱着树干,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木头、一只救生圈那样,但过了不久他意识到抓住的只不过是一根麦秸,一个虚无缥缈的光环,他感觉生命面临危机,发出惊恐地大叫……赵逢春惊醒了。外面传来邻居家公鸡的啼叫,大概是鸡叫头遍时分。

    后来小伙子又朦朦胧胧睡过去了,大柿树再次进入他的梦境,枯干的枝条又抽出嫩芽,嫩芽长得很快,像科教片里演示植物发芽生长开花那样,瞬息万变,不一会儿,大柿子树又枝繁叶茂了。

    50.难舍难分

    雷圣叶只不过是个陪衬,推荐上大学人选到大队这一关,她也被淘汰了。事后逢春听说雷圣叶一家人为了她能推荐上,暗地里逐一做本队社员的工作,这是她在与赵逢春竞争中脱颖而出的主要原因。

    雷庄大队推荐到公社的是大队科研站站长、郭佑斌的侄子郭金泉。郭金泉重要的业绩在于种高粱,他的试验田平均亩产900多斤,部分田块超千斤,比一般高粱亩产高出一倍。到了公社这一级,郭金泉和刘家大队科研站站长刘武阳相比胜出,到县上也顺利过关,被推荐上了西北农业大学。雷庄公社同时被推荐上的还有梁家河的梁春燕,因为担任“铁姑娘务棉小组”组长培育出了高产棉花。

    赵逢春很平静地接受了推荐结果。生产队落选之后,他一时想不通,后来经过父亲开导,很快把心态调节好了。他这样想,全公社仅同一届毕业的高中生就有数十人,还有其他符合推荐条件的回乡知识青年和少数尚未回城的插队知识青年,自己只是人数众多的青年群体中普通一员,推荐过程中落选不仅不奇怪,而且完全正常。推荐不上也许恰好说明自己条件还不够,需要继续努力,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只要坚持不懈努力,希望总会有的。

    他在街道上碰见郭金泉,十分热情、真诚地向他表示祝贺。

    逢春的好朋友,西皋公社文华村马立忠意外地被推荐上了大学。马立忠拿到西北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第二天就跑到逢春家来了。他十分关心赵逢春的推荐结果,也要把上大学的喜悦和最要好的朋友分享。

    “委实有些妈妈的!”马立忠借《阿Q正传》主人公的话骂道,“小队就把你拿下了?”

    “是的。我也没想到这么复杂。”逢春无奈地摇摇头。

    马立忠被推荐的过程和逢春截然不同,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他们生产队报名的只有他一个,队长自作主张,连社员会都没开,直接给推荐了。大队干部说马立忠父亲在老婆早逝的情况下既当大又当妈,把娃娃拉扯大不容易,应该照顾,于是也顺利过关。至于公社一级怎么弄的,他自己也不清楚,反正过关了,被“西工大”录取了。如此而已。

    “你这熊运气好。”逢春说。

    “就是,就是的,我屋里祖坟冒青烟了。”马立忠说。

    “你走上阳关大道了,我还要继续接受再教育哩。”

    “唉,人活一辈子怪复杂,怪麻烦的。”经过一年半回乡劳动,马立忠也成熟了,他感慨说,“逢春你看,按理说好人应该有好报,你全家人这么好,咋遇到事情却不顺利呢?”

    “谁知道呢,我的命不好。”逢春叹息说。

    “你咋还有宿命论思想?不怨命,是人事关系问题。你要寻思寻思,看问题究竟在哪达,然后对症下药,把该解开的疙瘩解开,该疏通的关系疏通了,再看下一回行不行。不能怨命,更不敢消极等待,小心真把前途耽搁了。”马立忠说了几句比较深刻的话。

    逢春点点头,他觉得马立忠说得在理。

    往常,但凡赵逢春遇到灾祸或挫折,俏姑娘何蓉蓉总会出现在他面前,用小女子特有的美丽温柔、缠绵缱绻将小伙子心上的皱褶熨平。但这次逢春上大学的努力受挫,何蓉蓉却迟迟没有出现,心情烦躁、情绪低落的时候,逢春真有些想蓉蓉。他去找过,她家前门锁着,不知道人到哪里去了,逢春惆怅、失落,心像被猫抓挠了一样。

    一直过了六七天,何蓉蓉才出现。她来的时候天黑了,逢春父亲在安家河水库工地,晚上不回来,他的母亲也给出嫁姑娘的一户邻居帮忙去了,回来会很晚。姑娘来到窑里,电灯下面,逢春发现她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何蓉蓉转身把门关上,扑过来把逢春搂得紧紧的,眼泪出溜出溜淌,湿了小伙的肩膀。

    “你咋哩,这些天哪达去了?”逢春捧住蓉蓉的脸,直视她的眼睛,“蓉蓉,你手轻些,我骨头还没完全长好,不得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