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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嘿,那我就拿上。小翟,把俊香的坨坨馍装上,回去了吃,这是俊香的心意嘛。”冯乾坤吩咐随员把包谷面坨坨装到包包里,把抹布还给俊香。

    赵逢春家人把冯书记送到大门外,已经是满天繁星。忽然,凄冷的夜风送来吹奏唢呐的声音,是办丧事的音乐。

    “快过年了,谁死了?”冯乾坤问。

    “前两天我听说老战犯不行了,气短,往死里咳嗽,还吐血,会不会是他?”百谦说。

    “侯立本?”

    “嗯。”

    “哦。”冯乾坤若有所思,“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死了,还吹‘龟子’哩,弄得这热闹?”

    “冯书记,我去管一下这事?”随行的小翟说。

    “哦,算了。”

    死者正是战犯侯立本。饮酒伤气,烈性酒尤甚,老家伙不忌酒,尽管咳嗽气短得不行,一块多钱一斤的劣质烧酒仍然天天喝。他说:“我这么个老反革命,解放战争就该死,到这阵儿还活着,都是赚的,喝死活该,不喝还不如死去。”他无儿无女无老伴儿,几个侄子都拿他没办法,所以他一直喝,喝得哮喘加重,喝得吐血,喝出了肺病、肺心病,最后呼吸系统衰竭而亡。

    第二天埋葬侯立本,村里人主动帮忙的很多,逢春也扛铁锨去了。出人意料的是雷庄驰名的风流女子赵灵侠身披重孝,在所有披麻戴孝的侯立本后辈中占据死者长子长女的位置,哭得声噎气绝。听村人议论,赵灵侠坚持说她把侯立本叫干大,和亲生女儿一样,坚持要由她来顶纸盆执孝幡。好在侯立本没有可继承的房产钱财,所以他的侄子侄女也没人非要顶纸盆执孝幡,赵灵侠如愿以偿。

    “欸,这个女子,怪毬得太,非要给战犯穿孝衫,戴孝布,弄得跟亲女一样!”村人议论说。

    “你的看那女子哭得惜惶的!咦大大,就是他立本伯有亲儿女,不见得有灵侠哭得惜惶!他立本伯积下啥德了?”

    “你的不知道,在水库上,就凭老战犯照顾那女子哩。”

    “灵侠后来真学好了,还是立本叔办法大。”

    “侯立本这人不简单,啧啧啧。”

    “那是呀,侯立本是谁?他年轻时候干多大的事?”

    “……”

    侯立本死后不久,为他披麻戴孝的赵灵侠也病了。这女子竟一病不起,茶饭不思,脸色蜡黄,日见消瘦,以至于不足半年,也一命呜呼了。

    52.重逢初恋

    贫穷仍然像幽灵一样在雷庄上空游荡,在粟邑县乃至全省、全国老百姓头顶上游荡,现状的改变并不以黎宏轩、冯乾坤这些基层干部的意志为转移,尽管他们满脑子装着自己管辖的一方土地上的子民,整个身子都扑在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修水利夺高产上。

    雷庄第三生产队年终分红,“劳动日”价值三毛五分钱,比上年大幅度下降,反映出何忠孝与孙振山当队长水平高低之不同。决算出来后社员一片哗然,贬斥何忠孝、惋惜孙振山的言论此起彼伏,弄得何忠孝等几个小队干部十分尴尬。逢春家的收入也比上年少了许多。

    贫穷归贫穷,遇到春节,农民照样欢乐喜庆,照样要割二斤肉称三斤粉条买五斤豆腐,照样要炸油果包饺子蒸白馍,照样要做双新鞋买顶新帽子换个新外套,照样要打扫庭院贴红对联挂红灯笼放鞭炮唱戏拜年走亲戚。

    又长大了一岁的回乡知识青年赵逢春把自己融合在过年的气息里,该干啥干啥,一切平平常常顺顺利利,清汤寡水似乎也还有些味道。他虽没有像小时候过年那样充满好奇、盼望和兴奋,但或多或少也有些高兴有些满足有些冲动有些遗憾有些困惑有些想入非非……毕竟过年嘛,和平常日子不一样!

    宣传队过年照例唱戏,逢春仍然在乐队吹笛子,感觉已经驾轻就熟,没有一点点激情。今年新排演了样板戏《杜鹃山》,雷建海如愿以偿男扮女装饰演主要英雄人物柯湘。他演B角,但A、B角的分配不是主演和替补的关系,而是分别演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原因是另外一个扮柯湘的女演员嗓子不是很好,而这个角色戏份太重,需要超强的唱功,她一个人难以胜任,再也找不出另外能饰演柯湘的人,只好让雷建海唱全剧的后半部分。雷建海的扮相实在太勉强,每到他出场都要引起观众哄笑,但他自我感觉良好,兴奋异常。谁也没想到大年初二晚上雷建海竟然在舞台上突发中风,弄得《杜鹃山》半途而废。从此这个不阴不阳的男人眼斜嘴歪流涎水,半身不遂,卧床不起,成了废人。

    宣传队不唱戏了,该走的亲戚也走过了,逢春忽然觉得很烦躁,坐卧不宁。仔细找找原因,才发现这个春节比起上一个春节来,不仅没有柳雅平的故事,没有金玲姑娘的闹剧,就连何蓉蓉也没有回雷庄,只在年前来过一封信,说些想念他的话,似乎也不像以前那么热乎。原来,年满二十岁的小伙子被生理和心理的双重需要折磨着,未婚年轻人经历这种折磨很常见,不足为奇。

    百无聊赖,逢春决定去西皋镇看望同学。

    逢春走进院子,马立忠的老父亲正在太阳底下戴着老花镜逮虱。贴身的老布衬衣摊在膝盖上,光身子披个黑棉袄。衬衣上的虱看来不多,老汉寻找得十分仔细,没看见逢春走进来。

    “叔,你老好着哩?”逢春和老汉打招呼,“哎呀,这冷的天,你还精身子?”

    “日头坡哩,不冷。”老汉说,“逢春,你多长时间没来过了!赶紧赶紧,进屋里去。”

    “哎,哎,你这个熊,咋不言喘就来了?”马立忠听见逢春的声音赶忙从屋里跑出来。

    “咋哩,不欢迎?我拿啥言喘,你屋里又没电话。”逢春调侃说。他注意到马立忠身后跟个女子,他打量着她,她也盯着他看。

    “哦,这是党慧芳。这是赵逢春,我最好的朋友,高中同学。”马立忠赶忙给陌生的双方介绍。

    “是逢春呀,立忠经常说你哩。”党慧芳落落大方。

    党慧芳一副大脸盘儿,圆得接近用圆规画出来的那样,五官的组配显得呆滞,虽不很难看,但绝说不上好看,身材胖大,体格健壮。她是马立忠上高中时定下的未婚妻,他外婆家村里的女子。

    马立忠母亲早逝,在外婆的督促下,他妗子早早物色了本村的女子给外甥当媳妇。党慧芳无论长相、体格、品德、家境,都符合马立忠外婆、舅母挑选未婚媳妇的标准,她们认为这女子本分贤惠,吃苦耐劳,屋里地里的活儿拿得起放得下,将来不愁过不好日子。至于长相,农村小伙定媳妇,主要看能不能劳动,能不能过日子,长得好看又不能挂到墙上当画儿!党慧芳家劳力多,日子相对宽裕,不会对马立忠家形成拖累,弄不好女方还能贴补男方。订婚的时候,马立忠在外婆、妗子以及父亲的影响下,接受了他们选择媳妇的标准和价值观。男女相亲见面之后,双方没有异议,马立忠和党慧芳互赠见面礼——一方头巾和一个塑料皮本子,就算订婚了。这两年多,党慧芳时不时到马家来,给马立忠和他父亲、妹妹洗衣服做饭,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整齐齐,只不过党慧芳很守规矩,晚上总要到她一个亲戚家去睡。马立忠家吃的缺了,党慧芳往往遵母命用自行车带上硙好的麦面送来,穿的缺了,党慧芳母女就量好尺寸,用家织的老布缝制好衣服拿来给马家人穿。这次马立忠有幸被推荐成为工农兵大学生,要到西安去念书,党慧芳主动来帮助他收拾行装,晚上干脆也住在他家,马立忠禁不住青春火焰燃烧,已经和党慧芳初尝禁果。党家人提出要在马立忠去西安之前,给他俩正式订婚。正式订婚的议程俗称“过礼”,也有叫“扯布”的,男方要将商定的彩礼钱交付给女方,还要给未婚媳妇扯几身做衣服的布料。

    “哎呀,大,你咋脱个精身子?这冷的天气!”马立忠嗔怪父亲。

    “我还没觉着冷哩。”老汉说。

    “大呀,谁叫你逮虱哩?把衫子给我,烧些煎水一烫,虱、虮都没了。”党慧芳说完,从老汉手里把老布衬子夺过来,看见老汉精身子,她没有丝毫的羞怯。从党慧芳直呼“大”和夺过马父衬衣来看,这女子俨然是马立忠的媳妇。

    “你俩老同学谝,我做饭去。”寒暄过后,党慧芳说。

    “做好些,炒菜多放油。”马立忠叮咛。

    这天晚上,马立忠打发党慧芳去她亲戚家睡,他要和逢春单独谝一谝,也没邀请其他同学。

    “逢春,你给我参谋参谋,这个女子做媳妇成不成?”马立忠眉毛拧成疙瘩,忧心忡忡地问。

    “你问我成不成?你没想好成不成,就叫人家住你屋里?明明是你媳妇了,你还问我成不成?”逢春对马立忠提出的问题有些意外。

    “不是我要叫她住下,你知道,我和她订婚时间长了,她来了不想走,我能硬撵人家?”

    “你订婚时间长了,这阵儿还说啥呢?党慧芳住到你屋里,你得是跟人家都……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把这女子睡了?”

    马立忠脸红,点点头。

    “那还商量屁哩!生米煮成熟饭了,还能咋?我看这女子人不错,对你,对你家里的人都好。农村人过日子,就需要这号女人。”

    “废话。你明明知道,过完年我就到西安念书去了,大学毕业,我还回来当农民?”

    “你的意思,这媳妇不要了?”

    “我也没说不要。拿不定主意,才跟你商量哩。”

    “你到底啥想法?”

    “我脑子乱得太。说实话,自从妗子给我说下这个媳妇,这女子一直很好,对我大孝顺,对我妹子像亲姐。不光来了做这做那,还经常从她家拿来吃的穿的,念高中我吃穿不愁,还不是多亏党慧芳?再说,拿农村人寻媳妇的标准,咱也挑不出她有啥毛病。”

    “既然这样,就定下来算了,你还说啥哩?”

    “你不知道,逢春,原先我也没啥想法,最近不是拿到录取通知书了嘛,西工大你知道,在那儿学航空航天,又不学农业,我毕业以后肯定不回来。到那时候,我在外头工作,把党慧芳撂到屋里种地,伺候老人,你说这好吗?我认为对谁都不好。”

    “那也不算啥,你看咱周围男人在外头工作、女人在屋里种地的不少嘛。

    有丈夫在外头挣钱的女人比两口子都是农民的女人还要享福。”逢春说。

    “这是你的看法,我不这么认为。两口子在一起,不管咋说热热乎乎的,弄个两地分居,肯定不美。”

    “问题是你来不及了。你这阵儿把婚退了,村里人都要骂你陈世美。

    再说,你这对象和旁人的不一样,党慧芳和她娘家人对你一家子恁好,你悔婚肯定昧良心,到那时候,先不说党慧芳家人跟你闹事,村里人也能把你脊梁骨戳断。”

    “就是嘛,要不我咋会有这大的思想负担?”

    “你要退婚麻烦着哩。”

    “不退吧,我心里总觉得难受,不敢想以后会是啥样子。给你说实话,这几天她一直在我屋里住着,我心里对这女子烦烦的。还没结婚就不喜欢,要过一辈子,你想想害怕不害怕?”

    “你这个熊!心里对人家烦烦的,还把生米煮成熟饭,你是昏头了,还是牲口发情哩?你把事情弄成这,该咋个收场哩?”

    “唉,把他妈日的,我吃屎了!”马立忠用拳头捶打着脑袋,“她家里人这几天逼着叫‘扯布’哩,是不是怕我上了大学不要他家女子?还说我念书要花钱,彩礼钱先不要了,扯几身衣服,把婚订了就成。我大说,党家人把事情做到头里了,我家想不订婚都不行,我妗子是介绍人,也一遍一遍催。你说,眼看是火坑,我非要跳进去?”

    “我也觉得,哪怕是火坑,不跳也由不得你了。”

    “逢春,逢春呀,你快给我想个好办法,你能眼看我跳火坑不管?”

    “我能有啥办法?我又不是诸葛亮。”

    “你就是诸葛亮,你要能想出好办法把我救了,我把你叫爷都成。”

    赵逢春摇头。他确实没想到,推荐上大学比他幸运得多的好朋友马立忠也会遇到麻烦,会有另外一种烦恼,想把这烦恼排遣掉谈何容易?

    “唉,熬煎死了。”马立忠不住叹息,“哎呀,我叫党慧芳弄得头昏脑胀,忘了给你说,柳雅平回来了。”马立忠恍然大悟似的。

    “她回来就回来,跟我有啥关系?”逢春说。

    “哎逢春,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说!你真的不想见她?”

    “嘘……”赵逢春也发出一声长叹,“她真个回来了?”

    “哼哼,我还以为你真把她忘了,弄半天才是装哩!我哄你做啥?我把她叫来,你俩老情人尝尝久别重逢的味道。”

    “算了算了,明儿再说,明儿再说。”

    马立忠一番倾诉之后,烦躁和郁闷得到释放,很快睡着了,逢春却久久难以入眠。柳雅平离开老家一年多了,早已在甘肃和当兵复员的朱怀义结婚,说不定都生孩子了。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胖了,瘦了?白了,黑了?脸上添了皱纹,还是更为丰满成熟?和她再见面会是怎样的情景?久别重逢会使人激动不已,或者因时空阻隔已形同陌路?

    第二天清早,马立忠把柳雅平叫来,留给逢春与她单独相处的空间。

    还是熟悉的圆脸、杏眼、小虎牙,笑起来依旧灿烂,但也不能说没变化。发型由两条短辫儿变成了剪发头,给人感觉成熟了许多。她的成熟不仅表现在发型上,眉宇间多了淡淡的忧愁,笑容里少了天真,内涵丰富说不清道不明。既亲切又隔膜,既熟悉又陌生,这是赵逢春和柳雅平此次重逢共同的感觉,也许这正是时空阻隔最直接的效用。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坐得保持1公尺间隔。

    “你是年前回来的?”逢春问过就后悔,觉得像陌生的、不相干的人无谓的寒暄。

    “嗯。”柳雅平点点头,“本来想去看你,也不知道你欢迎不欢迎,没敢去。”

    “假的吧,想看我还不容易?我咋能不欢迎你哩?”逢春撇撇嘴,“恐怕早把我忘了,你还能认得去雷庄的路?”

    “你好意思说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回来,咱同学没人给你说?你不想我,把我忘了,还倒打一耙!”柳雅平忽然泪光闪闪。她心里明白责怪逢春没道理,可就是想对他发发牢骚,使使小性儿。

    “看你!”逢春看见柳雅平的泪水,未免心头一热,“没有的事,我真不知道你回来。你在甘肃那边还好吧?”

    “咋个说呢?”柳雅平十分怨尤地白了逢春一眼,“也没有啥好不好。

    要说好,也好着哩。我在朱怀义他村里教书,算正式民办教师,挣工分不少,还有补贴费,比村里那些妇女好得多。那边民办教师转公办的机会比咱陕西这边多,说不定哪天转成公办教师,就是国家干部了,也美着哩。

    要说不好,不好的地方也多,人生地不熟,总觉得自己是客,没有在咱这地方活得朗然。吃的洋芋多,麦面少,不习惯。还有哩……算了算了,不说了,说了也不顶啥。”

    “你说嘛,我爱听。”逢春鼓励柳雅平继续讲述她的生活状况。

    “你爱听啥嘛,我不想给你说了。”柳雅平愤愤的,撅了嘴。

    “你看你,我想听你说嘛。就咱两个人,啥不能说?你不说,咱一分手,你又到甘肃去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见面哩!”

    “不见面才好!见了你能咋?叫人心里难受。”柳雅平说着说着带上哭腔,眼泪止不住。

    “你为啥这样?你跟朱怀义恁好的嘛。”

    “好?就是好,谁说不好了?好嘛,好得太,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跟人家好你就高兴呗?看你高兴得嘴都趔到偏傍里去了,看把你高兴死了着!”柳雅平连珠炮似的给逢春耍态度,说反话,气得脸都白了。

    “看你,咋跟我急了?我也没胡说嘛。”

    “你就胡说哩,你是个没良心的,天底下最没良心的!”

    “嘿嘿。”逢春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对,只好苦笑。

    “我看你的心到底是热的还是凉的,是红的还是黑的?”柳雅平说着离开座位,走到逢春跟前。她伸出双臂拥抱了逢春,小伙子站起身,也把柳雅平搂得紧紧的。

    等到逢春用手捧起柳雅平脸庞,想近距离把她看得更清楚时,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甚至哽咽、抽泣,小伙子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