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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三夏”和“三秋”之间是相对的农闲季节,县上组织的“路线教育工作队”进驻部分生产大队,进行“基本路线教育”。冯乾坤书记亲自担任驻雷庄大队工作队队长。

    工作队进驻,先进行宣传动员。冯乾坤第一次召集大、小队干部开会就批评说:“雷庄大队在公社干部眼皮底下,咋一点政治气氛都没有?整个村庄基本没有醒目的标语口号,黑板报不知道啥时候出的,雨淋得看不清写的啥。应该马上动员起来,弄些新的,营造必要的政治气氛。”干部听了冯书记的话闻风而动,像赵逢春这样有点文化的年轻人马上有事干了。

    他被大队团支部临时抽调,拿喷雾器到处给墙上喷标语,内容是“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等等的毛主席语录。三队队长何忠孝说:“逢春你给咱队多喷几条。”于是逢春把本队能喷字的墙都喷上了,饲养室院墙上喷了“牛,这是农民的宝贝”,育红苕苗子的四方坑附近墙上喷了“红薯很好吃,我很爱吃”。逢春突然想起前年冬天开会成立农田基建青年突击队,何蓉蓉曾在他耳边怪声怪气地念这两条语录,讥讽大队干部郭佑斌,他的心像被针扎了,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紧接着工作队召开社员大会,部署动员“基本路线教育”。冯乾坤讲话:“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毛主席还教导说,‘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工作队这次来,要发动群众抓革命促生产,推进学大寨运动深入开展,落实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大教导。对于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凡是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一律进行批斗,监督劳动,以观后效。

    但这些不是工作重点,我们主要的任务是啥呢,是发动群众检举揭发,看看大队和各小队干部有没有继续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有没有‘四不清’多吃多占的人,大队干部是重点。”

    会后,社员议论纷纷。

    “你看你看,运动又来了。”

    “毛主席的政策就是这,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发动群众整干部。谁要敢胡日鬼,贪污,‘四不清’,肯定招祸哩!这回不知道哪个瞎熊又要挨挫!”

    “郭佑斌本来也不是啥好熊!”

    果然,工作队进驻时间不长,郭佑斌等人被查出有私分储备粮的问题。一时间,大队干部除了老辛,其他人都灰头土脸的,惶惶不可终日。

    原来大队干部由郭佑斌作主,瞒着正直厚道的老辛,私分了两千斤储备粮,每人分得200斤到400斤数量不等的粮食。这件事揭露出来,整个雷庄一片哗然。

    “他妈日的,咱一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婆娘娃喝稀的都不够,这些干部,好几百斤粮食就敢往屋里拿?狗日的胆太大了!”

    “你看你看,就是要整治哩,不整,就有人敢胡来。”

    “看这些熊吃进去咋个‘把’出来!”

    第三生产队会计何希年也因为私分储备粮被卷进去了。原来,把各小队的储备粮抽调一部分由大队统一保管,这主意正是何希年向郭佑斌建议的。大队设置粮仓,为郭佑斌等人贪污储备粮提供了方便,私分的时候,郭佑斌想到了对他忠心耿耿的何希年,让人给扛了一口袋粮食,130余斤。

    而揭露私分储备粮的,却是郭佑斌选定的大队保管员,他的一个远房侄子。这小伙在“路线教育工作队”进村以后迫于舆论压力,主动向工作队交代问题,把自己所得的200斤粮食做了退赔。

    “怪不得何希年跟在郭佑斌尻子后头,像条狗,弄了半天,舔尻子有好处呢。乖乖,一桩子粮食,好吃难消化咯。”三队社员议论说。赵逢春知道何希年也栽了,心里觉得这是报应。

    工作队责令郭佑斌在社员大会上公开检讨。郭佑斌念检讨书的时候结结巴巴,不像以往讲话夹了那么多的“咹”,站在台上满头虚汗,脸一会儿像猴尻子,一会儿像黄表纸。工作队长、公社书记冯乾坤当场宣布,郭佑斌和其他几个大队干部停职检查,听候处理,大队革委会的工作暂由老辛主持,第三生产队会计何希年被撤职。冯乾坤讲话说:“这件事充分说明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充分说明进行基本路线教育的重要性、必要性。工作队希望广大社员群众继续大胆检举揭发,举报的问题只要属实,工作队一定会给社员群众一个说法。”

    储备粮事件之后,通过群众检举揭发,还发现了大队、小队干部诸如从大队果园提回家一篮子苹果、买本队的猪娃少交几块钱等等问题,凡查证落实的当事人都做了退赔,退赔的同时也丢了脸面。路线教育工作队的工作成果让社员群众兴高采烈,干部却弄得人人自危。

    有一天大队团支部开会,工作队长冯乾坤到会讲话,号召雷庄广大团员青年要坚决拥护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积极投身“三大革命”运动,支持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在阶级斗争风浪中锻炼成长,尤其要在农业学大寨中发挥生力军和突击队作用。开完会,冯乾坤把赵逢春叫到工作队办公的地方,说:“逢春,你代我问候你爹你妈你爷你奶。这回我的身份是工作队长,和平常不一样,到你屋里去不方便。另外我想提醒你,路线教育工作队驻在雷庄这段时间,你表现积极些,对你有好处。我听说你上中学语文学得好,爱写文章,你为啥不编些快板、对口词、三句半啥的?内容要突出歌颂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农业学大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合作医疗赤脚医生,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革命样板戏等等,都可以歌颂嘛,编得不好也不怕,只要勇于创造,大胆实践,就能不断进步。编出来写到黑板报上,也可以排演。要么你写出来直接交给我,我安排叫他们排演。

    事情做好了,既为革命事业做贡献,也能让大家都知道你。”冯乾坤一席话说得逢春心里热乎乎的,他正愁工作队进村开展基本路线教育,自己不知道该干啥,能干啥,冯书记的话指点迷津,让他茅塞顿开。

    过了不久,村里醒目地方的黑板报都登了赵逢春的“作品”,不仅有对口词、快板、三句半,还有充满豪言壮语的诗歌。内容正是冯乾坤要求的,以歌颂社会主义新生事物为主。逢春把在石川水库劳动的感受也写成组诗《放歌石川河》,其中有一首《凿隧洞》是这样写的:“大锤飞,叮当响\/长钎舞,火星溅\/大山腰里凿隧洞\/青石板上打炮眼\/急令群峰让道\/手牵碧水上高原\/迎来麦浪滚滚\/五洲四海红旗展\/胸怀朝阳斗志旺\/日掘进尺三丈三\/大吼一声‘加油干’\/不达目的非好汉!”

    村里人看了逢春的“作品”,有人说写得好,也有人说净是口号。冯乾坤在大会上表扬说,团支部黑板报办得好,特别是自主创作的小节目、小诗歌好,逢春听了很兴奋。晚上回到家,父亲说:“逢春呀,这回路线教育工作队来,说不定是个机会,你要好好表现,要揣摩冯书记是啥意思,多做些工作队满意的事。不过也要小心谨慎,无论做啥事都不能叫社员反感。乡性人缘好不好,多数情况下看大家的口碑哩。”逢春睡到炕上一想,觉得父亲说得有理。后来他做事情更沉稳,尽量避免出风头。

    “逢春呀,你该问个媳妇了。”母亲多次念叨说,“刘家大队你老姨说了好几回,她村里有个女子人品好,做活麻利,不行的话你和那女子见个面?”

    与何蓉蓉正式分手以后,逢春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婚姻问题究竟该咋办,他一时间没了主意。他认为找对象似乎应该和前途出路联系起来,但眼下前路迷茫,所以订婚也好像失去了明确的目标。再说,柳雅平、何蓉蓉相继离去给他带来的心痛尚未痊愈,再谈订婚实在没有心情。

    “妈,不急。”逢春说。

    “村里像你这年龄的小伙都订婚哩,该订了。唉……”母亲长叹一声,表示心情急切。

    “妈你叫我想想,不要太着急。”逢春心平气和劝慰母亲。

    尽管逢春一再拒绝相亲,有一天适逢雷庄有集会,奶奶的堂妹——刘家大队的老姨还是把一个高挑个儿、长辫子女子领到他家来了。

    “清竹,我上会(赶集)来了。热的,到你屋里喝些煎水。”老姨说。

    老姨向清竹使眼色,示意她领来的女子正是要介绍给逢春的对象。

    “我没给女子说到你家来,我说到一个亲戚屋里喝水。”老姨扒在清竹耳朵边悄声说。

    逢春母亲立即对这女子多了几份热情,从柜子里把平时舍不得用的白糖拿出来,给老姨与那女子弄水喝。

    “女子,你叫个啥?”清竹问。

    “巧珍。”女子回答说。天热,她脸蛋红扑扑的,微露羞涩。

    “哦,巧珍。你是不是阴历七月七生的?”

    “是的。”女子捂着嘴笑了。

    “姨,你不走了,还有这女子。我给咱擀面,吃凉面,这热的天。”清竹说。

    “我要回去哩。随便在旁人屋里吃饭,我妈知道了还不把我骂死!”巧珍说。

    “这女子!我的亲戚嘛,咋是旁人?咱在这儿吃一碗凉面,再回去。

    这阵日头正残火哩。”老姨说。

    那段时间,逢春在生产队砖瓦窑倒砖坯,回家来吃饭,光脚穿着黄胶鞋,裤腿儿绾在半腿,衣服上净是泥点子,满头汗渍。他一进门,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从未谋面的姑娘,突然间与他四目相对,逢春一下脸红了,为陌生姑娘看见他并不美好的尊容而窘迫。

    “逢春回来了?赶紧洗手洗脸,咱吃饭。屋里有客人哩,你老姨,还有这女子叫个巧珍,饭都做好了。”清竹看见儿子回来,更加手忙脚乱,掩饰不住紧张和激动,“哎呀,逢春,你爹也回来了,你看巧不巧!”清竹因为高兴语调提高了许多。

    百谦回雷庄给安家河水库买东西,恰好这阵儿进了家门。

    “今儿屋里咋这么热闹,这女子是?”百谦问。

    “这是巧珍,跟刘家村姨一搭里上会来的。”清竹说。然后她把丈夫和儿子叫到逢春住的小窑洞,悄声说,“这就是他老姨要给逢春介绍的对象。

    她没给女子明说,光说到亲戚家喝水,我把她俩留下吃饭哩,你爷父俩看咋像。光看就是了,啥话都甭说。”

    “妈,你看你。”逢春有点儿抱怨的意思。

    “逢春你甭言喘,你老姨也是好心。咱看一下怕啥?成就成,不成就不成,没事。”

    听母亲这样说,逢春不吭声了。

    老姨和巧珍走后,父亲说:“我看这女子长得不算好看,也不难看,订不订逢春你自己拿主意。我和你妈再打听打听,看女子有啥毛病没有,再看她大她妈为人好不好。”

    “爹,妈,咱不着急成不成?要打听也行,叫我再好好想想。”逢春说。

    “对嘛,就是叫你好好考虑考虑。”

    自从巧珍来过之后,老姨几次三番带话给清竹,问愿意不愿意把那女子给逢春当媳妇。清竹看逢春不在乎甚至不乐意的样子,只好回话说等一等再等一等,弄得老姨很不高兴。

    过了不久,大学放暑假,逢春的好朋友马立忠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退婚,闹出很大风波。他的未婚妻党慧芳倒没有闹,只是哭哭啼啼不吃不喝不睡,很委屈的样子。她的哥哥嫂子们却不干了,带一帮人打上门来,把马家砸得一塌糊涂。马立忠父亲老泪纵横跪下求饶都不行,马立忠被打得卧炕不起,家里的粮食被党家人装口袋拿走了,猪圈一头半大壳郎猪也被抓走,整个家像遭劫了一般。

    逢春听西皋镇的同学说了这事,抽时间去看马立忠。马立忠仍躺在炕上,眼睛周围青肿,脸上有被女人锐利指甲抠出来的印子,看见逢春他强撑着坐起,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哎呀,这么严重!胳膊腿,内脏,有啥毛病没有?”逢春坐到炕棱板上问。

    “我感觉没事。也没到医院去检查,没脸见人了。”马立忠说。

    “你上学走的时候,不是说要‘过礼’、‘扯布’哩,和党慧芳都睡到一搭里去了,念了一学期大学,咋又退婚哩?”

    “唉,一言难尽。”马立忠长嘘短叹,“逢春你不知道,进了大学门,才知道咱以前‘努’到村里,天地是那么狭小,眼光是那么短浅。我觉着,咱这一辈再不能像老辈人那样永远‘努’到黄土窝里,订个农村媳妇,根还是扎到黄土地里去了。要么一个城里一个乡里,两地分居,没有共同语言不说,连晚上睡一个被窝的权利都丧失了;要么大学毕业回乡,甭说回到村里,就是回到公社、县里,学的东西根本用不上,大学白上了。反正出去一看,我再也不甘心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生活了。”

    逢春点点头,他觉得马立忠说的不无道理。

    “逢春,我给你说实话,上了大学,进了西安,你看城里那些女子,腰是腰胯是胯,走过来风摆杨柳,真正婀娜多姿,脸蛋白是白红是红,皮肤细腻的,你都不知道拿啥抹哩。回过头来再看村里的婆娘女子,太不顺眼了,就像党慧芳,上下两头亭,跟个桶一样,看脸蛋肿眉实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马立忠大发感慨说。

    “嗨!”逢春朝马立忠腿上捶了一拳,疼得马立忠“哎哟”一声:“你打我咋哩?”

    “人家说‘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你进城才半年,咋变得这么快?我给你讲个故事,说有个小伙儿在西安城里念书,回到村里故意撇洋腔说醋熘普通话,问他大说:‘爸爸,这地里红秆儿绿叶开白花儿的是什么植物呀?’他大气得照准小伙脸几个‘批耳’,打得他眼冒金星,赶忙讨饶说:‘大呀,大呀,你把我咥日塌到荞麦地里了!’你就跟那小伙儿一样。”逢春说。

    “嘿嘿,你是故意编排我哩。这不,我已经叫人‘咥日塌’了。”马立忠苦笑着,“不过我不后悔,长痛不如短痛。退了婚不光对我是好事,对党慧芳也是好事。她寻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俩人相亲相爱、耳鬓厮磨过一辈子,不见得不幸福,要是跟上我,她注定一辈子没有幸福可言。你想想,我说得对不对?逢春,我真心实意劝你,先甭急着订婚,甭像我一样弄下后悔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