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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谁知到了麦收时节,不仅何蓉蓉没回来,她家的人都没回来。自留地的麦子由她叔父代收,生产队分口粮也由她叔父代分代管。在这之前,何蓉蓉仅给逢春来过一封信,间隔时间比过去更长。

    这一年风调雨顺,夏粮收成不错。收完麦子,村里有男女青年“看忙罢”的习俗,不仅已婚男青年领着媳妇带着礼物去看望岳父岳母,即使刚订婚的男女青年也要相互探望对方的长辈。那段时间,村里走亲戚看忙罢人来人往,个个穿戴整洁,满脸喜气。

    “人家新女婿新媳妇、小伙女子都看忙罢哩,咱逢春也该订媳妇了。”

    清竹念叨说。

    “妈你急啥?早着哩。”逢春说。

    “也不早了,你虚岁二十一,快结得婚了。”

    “妈,看你!”

    “逢春,我正想问你,你跟何家那女子到底算咋回事?女子到县里上班,我不知道你俩咋办哩。”

    “我也不知道。妈,不着急,甭愁你娃问不下媳妇。”

    “愁倒是不愁,不过,何家女子到县城工作,咱还是农民,这事情恐怕有麻搭,你想问题不能一根筋。刘家大队你老姨,还有旁的好几个人,都打听你订没订媳妇,等着给你说媒哩。”

    “妈,不着急嘛。”逢春虽然在敷衍,但母亲的话也让他内心不安。何蓉蓉和他,一个在县城工作,一个在乡下当社员,有40里地和城乡差别的阻隔,的确是个问题。还是应该与何蓉蓉见一面,看这半年多她到底发生了啥变化,看她对于俩人之间的关系目前是啥态度,行就行,不行也要做个了断。

    逢春借一次大雨过后农活暂歇的机会,骑车子到县城找何蓉蓉去了。

    逢春8点多钟赶到,毕竟是县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他走到一个丁字路口,拐角有一块空地,有卖桃子卖香瓜的,也有油糕、劲糕,做小生意的人几乎不用叫卖,生意却不错。用糯米和红枣蒸的劲糕,是关中人喜爱的小吃,一个深瓯状大铁锅,用絮了棉花的布套子包裹着,揭开半个锅盖,热气腾腾,甜香味四溢。卖主用小铲子将一层层糯米与红枣交替的劲糕铲出,抹在碟子上,两毛钱一份,连同筷子递给买主,顾客一般都在原地趷蹴着吃掉。劲糕的香味诱惑着逢春,他想了想,最终没舍得花掉两毛钱。他忽然闻到一股恶臭,原来是县城近郊的社员进城拉水茅,架子车套着驴,上面架着装屎尿的大铁桶,正从身边通过。

    赵逢春找到县五金百货公司门市部,何蓉蓉应该在这里上班。

    门市部还没有开门营业,他从旁边一个铁栅栏门进了院子,向人打听着,找到何蓉蓉住宿的小房子。门虚掩着,敲了敲,没有动静,逢春轻轻一推,门开了。房子面积不大,一张单人床,一张两屉桌,一把木椅,基本上充斥了整个空间。洗漱用具放在脸盆里,脸盆在桌子下面,床下并排有两个纸箱子。屋子没有人,床上撂着一件外衣,逢春能认出正是何蓉蓉的。于是他找地方把自行车放好,回到小房子,坐着等。

    不一会儿,何蓉蓉回来了,她一手端着方形的铝饭盒,里面是馍馍和小菜,另一手端一碗稀饭。

    “谁把门开开了?”何蓉蓉大声喊叫。

    她进了门才看见逢春,何蓉蓉一愣,手上的饭菜忘了放下,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逢春仔细打量着何蓉蓉。女子脸上的皮肤明显比在雷庄时白了许多,也更加细腻,大概因为当营业员无需晒太阳,并坚持使用雪花膏。衣服也比在乡下时更紧身,勾勒出曲线,整个人看上去洋气多了。

    “你咋来了?”何蓉蓉问,“你咋能寻着我的房子?”

    “我不能来?我鼻子底下没长嘴?”逢春觉得好笑,用调侃的口气说,“赶紧把你手里的饭菜放下,小心烫手。”

    “嗯。你吃了没有?你骑车子来的?”何蓉蓉把饭碗、饭盒放到桌上,“你肯定没吃。甭急,我再买些饭去,你等等。”何蓉蓉说罢又出去了。

    蓉蓉不知从哪里弄了碗筷,又从食堂打了一份饭菜回来。她给逢春打的菜比较丰盛,有带肉的热菜,不像她的只有咸菜和凉拌豆芽。

    “赶紧吃,趁热。骑了一路车子,你肯定乏了饿了。”何蓉蓉表情完全放松了,很自然,满脸热诚。

    逢春觉得心里很安慰,毫不客气地吃饭,狼吞虎咽。

    “慢些慢些,没人跟你抢,也不怕噎住。”何蓉蓉笑得几乎喷饭。

    “嘿嘿,真个香。”赵逢春由衷地、憨厚地笑了。

    此时此刻,逢春从蓉蓉眼睛里读出了心心相印的人那种默契,他心头一热。

    “你吃完先歇会儿,筷子碗甭管,撂到桌上就成。该上班了,我先到门市部去,要能寻个人帮我看住,快快地就回来了。”何蓉蓉没有吃饱,看看桌上的小闹钟,时针马上要指向9点钟。

    “我也不吃了,到你上班的地方看看。”逢春放下饭碗说。

    “那……”何蓉蓉面有难色。

    “咋哩?上班的地方么,看一下又咋了?”逢春说话有些冲。

    “你想去就去。我站柜台卖东西哩,有啥看头?我怕同事问你是谁,不知道该咋说。”

    “想咋说咋说,你就说我是你哥。”

    “把你美的,还想占便宜?”

    何蓉蓉站柜台的地方不够亮堂,是仅有两层高的百货大楼一楼,街边栽着刺槐,树荫影响光线。货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放着五金、小电器、自行车零件等商品。逢春看到这里有何蓉蓉给他买的那种碧玉色、流线型的半导体收音机,他特意拿一个在手里端详,意味深长地冲何蓉蓉一笑。

    刚开门时进来一批顾客,不一会儿就没多少人了,看起来何蓉蓉工作并不忙。逢春待在门市部无所事事,感觉有点儿窘迫,蓉蓉也觉得上班时间让一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陪着不甚得当,于是她对相邻柜台上负责卖绳索和小型农器具的营业员说:“秋玲姐,你帮我看一会儿,能卖的东西就卖,架子上有标价。我村里赵逢春来了,我给帮忙寻个人去。”秋玲说:

    “你去你去,没事没事。”何蓉蓉于是领着逢春回到小房子。

    关上门,逢春就要拥抱接吻,何蓉蓉热烈响应,迫不及待与逢春抱在一起。两具青春热血的躯体并不因为时空阻隔而陌生,一切都是轻车熟路,顺理成章,双方都有不达目标誓不罢休的劲头,然而,当那美妙无限的终极目的地即将到达的时候,小伙子头脑中有一道闪电掠过,惊得他有些恍然,也有些清醒。他艰难地抑制了来自身体内部的强大动力,同时也艰难地阻遏了激情燃烧的姑娘。

    “蓉蓉,我问你,咋好长时间不给我写信?”逢春喘气很粗,总算找到了一个对话的切入点。

    “嗯,嗯……”何蓉蓉显然不愿意在通向幸福巅峰的道路上逆转,她用含义复杂的哼叫声和肢体语言鼓励逢春继续幸福的进程。

    “你先跟我说话。”赵逢春反倒越来越冷静,“你给我写信为啥越来越少?”

    “你好意思说我?”何蓉蓉喘着粗气,“你说,你啥时候主动给我写过信,不都是我写一封你回一封?”

    逢春没料到蓉蓉会这样反问,他无言以对。

    “你先甭说别的,我想要嘛。”何蓉蓉眼神更加痴迷,声音更加呢喃,“我不准你再说话,不准,你听着了没有?”

    逢春很无奈,只好听任躯体在姑娘的引导下自主发挥,但是,当两个人不知不觉倒在床上,何蓉蓉已经动手为他宽衣解带时,赵逢春脑子里又掠过一道闪电。

    “大白天,这是公家房子,我害怕。再说,你正上班哩。”逢春说。

    “你啥毛病?我都不害怕,你害怕啥嘛!”何蓉蓉终于让逢春影响得没了情绪,她在他胸前砸了两拳头,挺狠。

    “黑了,到黑了再说,我专门看你来了,今儿不打算回去。”逢春如是说。

    “黑了?黑了再不理你!有时我妈来哩,你想得美。”

    “嘿嘿,嘿嘿嘿嘿。”逢春笑得天真,把何蓉蓉笑得没了脾气。

    一个上午,何蓉蓉再没去上班。中午她从食堂打来饭,两人在小房子里吃过,又继续言之滔滔有滋有味地闲聊,毕竟半年多不在一起,话多得说不完。下午,何蓉蓉说她必须去上班了,逢春也说要在县城转转,特别想去新华书店。何蓉蓉掏出10元钱给逢春,让他买书,或者想吃啥买点儿啥,赵逢春没有要。

    何蓉蓉下班后,两人奢侈了一下,在外面的国营食堂吃了蛋炒饭,然后又回到姑娘的小房子四目相对。那时候小县城没有夜生活,何蓉蓉家人也没来打扰。这个晚上,对赵逢春来讲是他人生路上又一次难忘的记忆,上天注定的。

    蓉蓉一双美丽的丹凤眼死死盯着逢春看,看着看着她哭了,眼泪汩汩地流。

    “你咋哭了?”姑娘一哭,弄得小伙子手足无措。

    “逢春,咱俩毕了。”何蓉蓉抽泣着说。

    “啥毕了?”小伙子不明白。

    “咱俩不能一辈子在一起了。”何蓉蓉强忍住抽噎说。

    “为啥?”

    “我爸我妈不同意我和你好。”

    “你向他们说过了?”

    “说过了。”何蓉蓉抽泣得更厉害,眼泪十分汹涌,“我爸我妈对你家里人有成见,说我要和你订婚,除非他俩都死了,说我要是继续跟你好,就不认我这个女儿。”

    “这么厉害?”

    何蓉蓉抽噎着点头。

    “你父母总不能包办你的婚姻吧?你自己不能拿主意?”

    “我?我有啥办法,总不能不要我爸我妈了嘛。”

    “那倒也是,你爸你妈亲嘛,我算个啥!”逢春愤然。

    “再说,我爸在县里给我寻下工作,以后能转成正式的,我总不能再回村里去。”何蓉蓉的抽噎逐渐抑制住了,她擦干眼泪说。

    “哦,这才是主要原因,嫌我是农民。”

    “不是我嫌你,我爸我妈不同意。”

    “不同意就不同意,你在县里当你的售货员,我在雷庄当我的社员,你叫你爸你妈给你寻个有工作的,当官的,我问不下媳妇一辈子打光棍呗。”逢春越说越生气,眼窝发红。

    “逢春你甭这么说,我心里难受得跟啥一样。你心里明白我根本不情愿和你分开,我把啥都给你了!要不然,你想办法弄些钱,我跟你走,咱跑到新疆去,跑到西藏去,跑到云南贵州去。咱哪怕要饭,你走到哪达我跟到哪达,只要你说这样能行咱马上就走。”何蓉蓉说。女子眼泪又汩汩地流。

    “你说得轻松!”逢春觉得何蓉蓉想象的离家出走根本办不到,除了没钱做盘缠,即使何蓉蓉能抛下她的父母,他却不能舍弃家庭与亲人,“我没有恁大的本事。”

    “真的,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没办法。”何蓉蓉一双丹凤眼失神地望着逢春,很歉疚,很无奈。

    “你没办法就算了,我又没箍住你。”逢春也很无奈。他忽然想起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怪不得你写信越来越少,你是你爸妈的乖女子嘛,我能把你咋?”赵逢春说。

    “逢春你甭怪我,我真个没办法。”

    “你爸妈是不是在县里给你寻下对象了?”逢春问,他猛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嗯。”小伙子没料到何蓉蓉竟点头承认。

    “叫个啥?哪达人?做啥的?”

    “当兵的。西皋镇人。陈银囤。”

    “陈银囤?”逢春很吃惊。陈银囤是他高中同学,回乡半年之后当了坦克兵。

    “他爸在县里工作,和我爸熟。”何蓉蓉说。

    “……”赵逢春陷入沉默,陷入痴呆,无话可说。

    这个晚上,在县五金百货公司何蓉蓉的小房子里,姑娘要最后一次献身给赵逢春,结果被他断然拒绝了。

    “你是‘军婚’,想叫我犯法哩?”他找到一个理由,一个足以把姑娘拒之于千里之外的理由。

    这个晚上,赵逢春住旅馆。

    第二天早晌饭前后,赵逢春回到家,强装的笑脸掩盖不住落魄的样子。

    “你咋哩,逢春?”母亲问他。

    “不咋,我好好的。”

    “得是蓉蓉她爸她妈不同意女子跟你订婚?”父亲问。

    “你咋知道?”逢春觉得父亲很神奇。

    “我早就知道。那两口子势利得跟啥一样,咱是农民,人家是干部。

    我早估计你俩成不了,只是觉得那女子是真心,女子一到县里工作,我就知道毕了。这是预料当中的事,逢春你甭往心里去,咱不熬煎问不下媳妇。”

    “嗯,我知道。没事。”逢春说。

    吃完早晌饭,阴沉沉的天又开始飘雨星,赵逢春到小窑洞去睡觉,他一眼看见碧玉色流线型半导体,用手一扒拉,收音机摔到地上去了,发出塑料壳破碎的声音。他看也不看,更不想拣。

    从县城离开的时候,逢春把头天晚上写的长信留给了何蓉蓉。信里有对双方交往过程的追忆,有对何蓉蓉的留恋和感谢,也有对他自己的反思和自责,但没有任何抱怨或者谴责姑娘的话。这封信里,赵逢春表现出男子汉气概。他把信拿到五金百货门市部,何蓉蓉不在,秋玲说不知道她为啥没来上班。逢春把信托付给秋玲转交,然后离开县城回家了。

    雨又下大了,窑背上排水的陶瓷水道向下流水,溅到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让逢春很烦躁。除了晌午饭时懒洋洋起来吃了一碗稀汤面,他一直在炕上躺着,但根本没睡着。到了晚上,逢春习惯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各地电台联播节目”,才想起收音机,爬起来看看,那个曾经是爱情信物的东西还在地上躺着。他下炕,拣起来,打开开关,拍一拍,收音机还响,于是继续用来收听广播。

    后来,赵逢春把收音机裂了的外壳用胶布粘上,仍像过去一样,睡觉时放在枕头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