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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百日之后。她二嫂正式搬过这边来,与贞观母子同住,自此朝夕相依,姊妹做伴。

    她二姨丈去世那年,贞观还未出生呢。怎样的缘故,并未听人提起。二嫂唯一的儿子,如今在高雄读医学院,说是成家以后,就要接伊去住。

    且说银月姊妹每日上班经过这里,总会进门来请二位姑母的安,也探一探贞观,说几句话再走。

    这日大家都来过又走,单单一个银蟾押后赶到,贞观不免说她:

    "干脆你把闹钟放在床头,也省得天天这样!"

    银蟾分明道:

    "今早我可是六点多即起的,怎知东摸西摸,又拖到现在,刚才是出门时被四婶喊住,她叫你没事去一趟呢?quot;

    外公家离此不过两百公尺,虽说这三个月来,她是少去了,但偶而经过,走动仍旧难免;如今她四妗这样正经差人来说,还是头一回。贞观心内想:纵使无怎样大事,也决不是随便说说--

    "有什么事吗?"

    银蟾先也没想到上面来,此时看贞观模样,到被她问住了;

    "没有啊!有事情怎么我会不知道?"

    说着她自己又想了一遍,才与贞观道:

    "大概有什么好吃的留给你;我再不走要迟到了!"

    贞观看她上了脚踏车,风一样的去得快,自己只得返身来陪母亲、二姨吃早饭,又洗过碗筷,这才禀明意思,往她外公家走。

    她外公家大门口,正好有个黑衣阿婆端了木盆出来,贞观认出是个专门到各家厨房收洗米水,拿回去喂猪吃的老妇人。

    阿婆见着她带孝的绒线,开口问道:

    "你就是水红的女儿?!"

    "我是!阿婆。"

    老妇人放了米汤,拉起贞观的手,仔细看了她好一下:

    "你长得这样象你阿爸;……"

    贞观觉得老人的手在抖,过一会才知道,伊原来是要抽出手去拭眼泪。

    "你阿爸是我这一生见过,心肠最好的人--"

    "……"

    贞观无以为应,她低下头去,又抬了起来,却见阿婆的泪水,渗入伊脸上起皱的纹沟里,流淌不下。

    她帮她擦了泪水,顾不了自己滴在手掌心的泪。阿婆等好了,又说:

    "你大的弟弟在台南读一中,听说成绩怎样好呢!唉!是你阿爸没福分。"

    等伊发觉贞观已是两眼皆红时,连连说道:

    "你莫这样了--都是我老阿婆招惹你!"

    "没--有-一"

    贞观才擦眼泪,只听老妇人又问:

    "水云现在不是住你厝里?"

    "是啊!二姨来和我们做伴。"

    老妇人叹气道:

    "水云也可怜啊!廿出头就守寡;你那个二姨丈,好汉英雄一般,六尺余,百斤重,一条老虎吃不完,也是说去就去,人啊!--"

    阿婆走后,贞观犹在门前小站些时,等心情略略平复了,这才踏步入来。

    出大厅即是天井,贞观人尚未走到,先见着她四妗自内屋出来:

    "四妗!"

    "你可来了;阿嬷昨晚还念你呢!"

    "我去看阿嬷。"

    "等一下。"

    她四妗阻她道:"半夜闹头疼,翻到四、五点才困的,你先来我房里,有一封信要给你。"

    贞观其实没听见伊最后一句讲什么,以致当四妗将信递到她手上时,她还摸不清来路:

    "这是--"

    是-封素白的信,看看字迹,从不曾见过。不对!这字这样熟识,这不是自己的笔迹吗?她哪时给自己写信来了?

    "奇怪是不是?也没贴邮票?"

    她四妗反身去关衣橱,一面又说:"是大信寄来的,夹在给我的信里。"

    原来是那个鱼刺哽咽喉的男生!那个看武侠故事,烧破蚊帐的!

    这字为何就与自己的这样象?世间会有这般相似的字吗--

    贞观将它接过,在手中握弄半天,一时却不知如何处理。

    她四妗问她:

    "你不拆开来看吗?大信托我转给你--"

    "要啊-一我在找--剪刀--"

    她四妗又说:

    "姑丈的事,他到前天才知的,你坐在这里看吧,四妗先去买菜。"

    "哦--"

    四妗走后,贞观摸着了剪刀,摸着、摸着,终于把封口铰开--

    世上或许有字体相似之人,但会相象到这般程度吗?

    她展信来读,心上同时是一阵战栗:

    贞观:

    这么久没有大家的消息,我因为有个指导教授

    生病(他今年七十,一直独身),这些时都住到宿

    舍里陪他,家中难得回去。昨天才听家母说起

    令尊大人之事,甚悲痛,在此致问候之意,

    希望你坚强,并相劝

    令慈大人节哀!

    大信上

    她将信看了二遍,一时便折好收起,怎知未多久,却又取出来,重行再看--生命里的奇迹,也许就是这样发现的吧?!

    经过这样一次大变故,贞观母亲虽说逐渐、慢慢的好起,然而,体力与精神,都较往前差很多,因此她外婆生病的这些时,她母亲要她住到这边来,早晚侍奉汤药、多少尽一点女儿心。

    老人家这次闹头疼,是患两日即好,好了又发……如此拖了半个余月,惹得一家人担忧不说,连她住台南的大姨,都赶回来探望。

    姐妹之间,她大姨与贞观母亲最是相象,说是从前做女儿时,大姨丈从外地跑来,想偷看女方,怎知大姨婚嫁之龄,岂有街上乱走的?这下媒人只有指着贞观母亲--那时还十二、三岁,说是:这是伊小妹,生的就是这个模样。--

    在贞观父亲刚去世时,大姨到她家住了整整十天;贞观每早晚听伊好言好语,相劝自己母亲--她是那时起,更知得手足情亲。

    而回来的这几日,娘家的兄嫂、弟妇,个个异口同声留伊,她大姨还是入晚即到贞观家睡--为了重温姐妹旧梦,更对遭变故的人疼怜。

    这晚,外婆房内挤满请安的人;贞观坐在床头,正听众人说话,抬头却见她大姨提了衣物进来:

    "大姨,你不多住一天吗?"

    "不行啊,车班老早看好了,我还叫银城去买车票--今晚,我就睡这里。"

    她三妗笑道:

    "--我就知哦:是来吃奶的!"

    众人都笑起来;她大姨坐到床边,才又说:

    "要说断奶,我可是最早的一个!要笑你应该笑阿五,他吃到七、八岁,都上国校了,还不肯离嘴,阿娘在奶头上抹万金油、辣椒,他起先是哭,还是不放,阿娘没办法、只好由他--"

    众人又都笑起。

    "是怎样断的?"

    "他每日上学堂,都先得吃几口,才要出门--"

    "站着吃吗?"

    "当然站着;七、八岁了,阿娘哪里抱得动--后来有同窗来等他一起上学,大概怕人看见,抑是被人笑了,这以后才不吃了--"

    连她阿嬷都忍不住笑起;一面说:

    "水莲,怎么你都还记得?"

    "……"

    一房间的人,只有她五妗有些不自然;贞观看伊先是不好意思,因为人家说的正是伊丈夫,可是事情也实在有趣,所以伊想想也就跟着笑起来--

    "小儿子就是这样!阿娘那时几岁了?四十都有了,时间又隔得久,哪里还有奶!"

    "………"

    入夜以后,请安的人逐一告退;银蟾姐妹乃道:

    "大姑睡这边,我们去银月房里--"

    "哪有需要呢--"

    她阿嬷和大姨同声说道:"这里够阔的!再多两个亦不妨!"

    贞观早换了睡衣,傍着她大姨躺下,先还听见母女二人谈话,到后来,一边没回声,原来老人家睡入眠了。

    阿嬷这两日是好了,只是精神差些,到底是上年纪的人……

    伊的头疼看似旧症,事实是哭贞观父亲引起的;她父亲幼丧父母,成家后,事岳母如生身母亲。

    或许是这种牵扯,所以世人无法将死别、生离,看做寻常--

    贞观拉一下盖被,看看银蟾二人已睡,乃转头问她大姨;

    "你看过二姨丈吗?"

    突然这么一句,她大姨也是未料着,停了好一下,才说:

    "你是想着什么了?临时问起这项来?"

    "我一早就想问了,……一直没见过大舅和二姨丈!"

    房内只剩下长夜灯,贞观在光晕下,看着大姨的脸,忽觉得伊变做母亲:

    "阿贞观,照你说的,我们姐妹三个,谁人好看?"

    贞观想了一想,说是;

    "二姨皮肤极好,大姨和妈妈是手、脚漂亮……还有眉毛、眼睛,唉呀,我也不会比--"

    她大姨笑道:

    "你这样会说话!其实,水云还是比我们两个好看,从前未嫁时,人家叫伊黑猫云--"

    本省话,黑猫是指生得好,而且会妆扮、穿着的女子--

    她大姨这一句话,使得贞观极力去想:二姨再年轻廿岁时,该是如何模样?

    如果伊不必早岁守寡,如果没有这廿年的苦节,她二姨真的会是四、五十岁一个极漂亮的妇人;然而,现在--

    贞观觉得伊像是:年节时候,石磨磨出来的一袋米浆,袋口捆得牢紧,上面且压着大石头,一直就在那里沥干水份……

    她大姨又说:

    "你听过这句话吗--黑猫欲嫁运转手--"

    运转手是指开车的司机;好看的女子,要嫁就要嫁司机?这是什么时尚?

    贞观问道:

    "怎样讲呢?大姨。"

    "现在当然是过时了,它是光复前几年,民间流传的一句话;战乱时,交通不便,物资实施配给,会开车的人特别红呢!"

    贞观不难明白:从前,祖父他们,到台南要走三天,到嘉义要走一天半,在那样的时日里,一个车辆驾驶者,会是怎样赢得女子的倾心,怎样的使人对他另眼相看待。

    二姨丈原来是开车的!

    "是怎样呢?"

    "战争最激烈那年,……你们都还未生呢!出世在那个时势,也是苦难!"

    "……"

    "水云带着孩子,回这边外家避空袭,你二姨丈刚好那日闲暇,就在自家鱼坳,偷网了几斤鱼,从大寮直走路,提来这里--"

    贞观打断话题道:

    "不对啊!既然二姨丈家的鱼坳,怎么能说是偷呢?"

    她大姨笑道:

    "你们现在是好命子,要吃什么有什么,那个时哪有呢?日本人说兵士打仗,好物品要送到前线,物资由他们控制,老百姓不能私下有东西!"

    "……"

    "举一个例,你三叔公那边后院,不知谁人丢了甘蔗渣,日本人便说他家藏有私货,调去问了几日夜,回来身上截截黑--"

    "……三叔公到底有没有吃甘蔗?"

    "哪里还有甘蔗吃呢?"

    "……"

    "更好笑的日本人搜金子,他们骗妇人家:金子放在哪里,全部拿出来--"

    "谁会拿出来?!"

    "就是没人拿,他们一懊恼,胡乱编话,说是--不拿出来没关系,我们有一种器具,可以验出来,到时,你们就知苦--"

    这样哀愁的事,是连贞观未曾经历的人,听了都要感叹--

    "配给,到底怎样分呢?"

    "按等分级;他们日本人是甲等,吃、穿都是好份,一般老百姓是丙等--"

    "乙等呢?"

    "那些肯改祖宗姓氏,跟着他们姓山本、冈田的,就领二等物资--"

    "认贼做父--"

    贞观哇哇叫道:"姓是先人传下,岂有改的?也有那样欺祖、背祖的人吗?"

    "有啊,世间的人百百种--"

    "……"

    贞观停了一会,又问回原先的话来:

    "二姨丈既是走路来,是不是半途遇着日本兵?"

    "……"

    她大姨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贞观想着,说道:

    "大姨--我们莫再讲--"

    "--我还是说给你知道,你二姨丈是个有义的人;他来那日,天落大雨,又是海水倒灌,街、路的水,有二、三尺高……"

    "……"

    贞观不敢再问,她甚至静静躺着,连翻身都不敢翻一下。

    "你二姨丈披蓑戴笠,沿途躲飞机和日本兵,都决走到了--"

    "……"

    贞观的心,都快跳出腔来。

    "--是在庄前,误将鱼坳做平地,踏陷下去……到第三天,才浮起来--"

    "……"

    贞观闭起眼,想着二姨丈彼时的困境:

    半空有炸弹、飞机,地面有岗哨、水患;大寮里到此,要一个小时脚程;他这样一路惊险,只为了对妻,子尽情--

    人间有二姨丈这样的人,世上有百般事情,又有什么不能做呢?

    "百日之后,居然还有人来给水云说亲……唉,这些人!"

    贞观心内想:

    二姨是几世做人,都还他的情不完了,伊岂有再嫁的?

    姨、甥两个相对无言,都有那么一下了,贞观忽地推被坐起,就着灯下看表。

    "唉呀,十点过了--"

    "有什么事吗?"

    "阿嬷要听七世夫妻的歌仔戏,叫我喊伊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下床来扭收音机;她大姨打着阿欠道:

    "再转也只有戏尾巴了,听什么呢?明晚再说吧--一你几时来台南玩?!"

    "好啊--"

    贞观应一声,正准备关掉旋钮,此时,那会说话的机体,突然哀哀一阵幽怨;是条过时的老歌:

    "--春天花蕊啊,为春开了尽--"

    前后怎样,她都未听明白,因为只是这么一句,已经够魂飞魄散,心折骨惊了--

    春天花蕊啊,为春开了尽--

    旋律和唱词,一直在她心内回应;她象是整个人瞬间被磨成粉,研做灰,混入这声韵、字句里--

    应该二姨是花蕊呢?还是姨丈?

    贞观由它,才倏地明白:情字原是怎样的心死,死心;她二姨夫妇,相互是花蕊,春天,都为对方展尽花期,绽尽生命!

    房内的人都已入睡;贞观悄声在靠窗的一边躺下,当她抬头望见夜空时,忽地想起"此情问天"来--

    八

    这两年是在台南过的。

    当初,贞观决定出外时,她母亲并不答应;她于是学那祝英台,在离家之前,与老父立约在先。

    贞观与她母亲,也有这样的言契:

    "二年半过,弟弟毕业了,我随即返来。"

    因为有这句话,她母亲才不坚持了,加上她二姨一旁帮着说:

    "台南有水莲在那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照我看来,阿贞观心头定,脚步碇,是极妥当的人--"

    她母亲未等说完,即言道:

    "我哪里是不放心?我是不舍得……到底我只有她一个女儿!"

    贞观听出话意,便抚她母亲的手道:

    "妈,我去台南,可以做事,赚钱,也好照看阿仲,他们男生粗心……"

    那时,她大弟弟眼看就升高二,贞观因为自己大学未考,全副的希望,就放在他身上。

    她母亲又说:

    "你才几岁的儿,能赚几文钱?"

    贞观没应声,其实她大姨早在稽征处给她找了工作,是临时的造单员。

    她母亲停停又说;

    "女儿我生的,她的心我还会不知吗?你也不心急着分我身上的担,到是我问你,你自己心里怎样想呢?"

    贞观咽咽口水,心想:

    我能怎么想呢?您是守寡晟子的人,我即使无力分忧,也不会一直做包袱啊!

    她母亲道:

    "你父亲生前赚的辛苦钱,我俭俭、敛敛,存了一些,加上那笔抚恤金;它是你父亲生命换的,我妇人家不会创,只有守,将它买下后港二甲鱼坳丢着,由你舅,妗代看,以后时局若变,钱两贬值,你姐弟也有根本;你若想再升学,该当补习,或者自修,做母亲的,我都答应,家里再怎样,总不会少你们读册,买书的钱--"

    说到辛酸处,她母亲几次下泪,泪水照见贞观的脸,也照出她心中的决定来:

    "妈,我那些成绩,也不怎样的,还考它什么呢?到不如象银月她们早些赚钱,准备嫁妆--"

    她本意是要逗她母亲发笑,然而话说出口,又难免羞赧,便停住不说了。

    当晚母女同床,说了一夜话,第二天,又相偕上街,剪了花布,做几件衣裳。到出门那天,两个阿妗陪她母亲直送她到车站,贞观坐上车了,她母亲隔着窗口,又叮咛一句:

    "真晓事的人,要会接待人,和好人相处,也要知道怎么与歹人一起,不要故意和他们作对,记得这句话--恶马恶人骑,恶人恶人治--"

    她等车子开远了,才拿手巾按目眶,只是轻轻一按,谁知眼泪真的流下来--

    住台南这些时,贞观每年按着节令回去:上元、清明、端阳、普渡、中秋,然后就等过年;如此这般,两年倒也过了;如今--

    弟弟都已经升高三,往下一算,就只剩存三个余月,近一百天!

    故乡还是故乡,她永远具有令人思慕、想念的力量,然而--

    使得今日,贞观变得恋恋、栈栈,欲行难行的是:当初她并未分晓台南是怎样一个地方。

    她每天走半小时的路程去上班,黄昏又循着旧路回大姨家,其实那路不长,别人十来分即可走完的,偏是她会走,象是缠足、缚脚的阿婆一样。

    怎知台南府竟有这样的景致,满街满巷的凤凰木,火烧着火一样,出门会看见,抬头要看见,不经心,不在意,随便从窗从户望出来,都是火辣辣、烧开来的凤凰花。

    思想前史,贞观不禁怀念起早期开台的前辈、先人;他们在胼手胝足、开芜、垦荒之际,犹有余裕和远见,给后世种植下这样悠扬、美丽的花朵,树木。

    贞观每每走经树下,望着连天花荫,心中除了敬佩,更是感激无涯尽。

    为了走路一项,她大姨夫妇几次笑她:

    "也没见过世间有这样的人,放着交通车不坐,爱自己一步一步踢着去!"

    她笑着给自己解围:

    "我原先也坐车的,可是坐不住啊!一看见凰凰花,就会身不自主,下来走路了!"

    凡间的花,该都是开给人看,供观赏的,只有凤凰树上的,贞观感觉它是一种精神,一种心意,是不能随便看着过去的。

    说是这样说,人家未必懂得她。连她给银蟾姐妹写信,回信居然写道:

    "--既然你深爱,干脆长期打算,嫁个台南人算了!"

    银蟾这样,贞观愈是要怀念伊;姐妹当中,她最知道银蟾的性情。

    伊有时爱跟自己负气、撒娇,那是因为她们两个最好。

    她其实也是说说罢了,二人心下都明白:无论时势怎样变迁,故乡永远占着最重要的位置;故乡的海水夜色,永远是她们心的依靠。  贞观这日下班回来,先看见弟弟在看信。

    桌上丢着长信封,贞观一见,惊心想道:

    又是这样的笔迹……原来,世上字体相象者,何其多也--

    她想着问道:

    "阿仲,是谁人写的?"

    "哦,阿姐,是大信哥哥--"

    她弟弟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封:"这封是给你的!"

    原以为会是谁,原来还是那人!

    "你几时与他有连络?"

    她弟弟笑道:

    "大信哥哥是我的函授老师呢!都有一学期了,阿姐不知啊?"

    "……"

    "是升高三的暑假,四妗叫他给我写信。有他这一指点,今年七月,我的物理、化学,若不拿个九十分,也就对不起三皇五帝,列祖列宗--"

    贞观心内一盘算,说道:

    "咦,他不是大四了吗?"

    "是啊,预官考试,毕业考……一大堆要准备,不过没关系,他实力强--

    她弟弟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红红的脸,露出一排白牙齿。

    "说是这样说,你还是自己多用心!"

    贞观一边说,一边铰开封缄来看;二年前,大信给过自己一封信,当时,她没想着要回他,如今--

    贞观;

    久无音讯,这些时才从阿仲那里,知道你一些

    近况。

    我升初二那年,到你们那里做客,吃鱼时哽着

    鱼刺,也许你已淡忘了,我可是记得很清楚:谁人

    拿来的麦芽糖!

    看你的样子是不欲人知,我也只好不说,然而

    这么久,一直放在心上不是办法,赶快趁早正式给

    你道声:多谢。

    大信敬具

    贞观看过,将之收好,隔日亦即提笔作复,言语客气,主要的在谢谢他教导弟弟费心,没过几天,他的信却又来了。

    贞观:

    回家时,看到桌上躺着你的信,吓了一跳,(其

    实是吃了一惊!)然后就很高兴了。

    (原先不能想象你会回复呢!)

    称我刘先生,未免太生分、客气,还是叫名字

    好,你说呢?!

    听说你喜欢凤凰花,见了要下来走路,极恭敬

    的,如此心意,花若有知,该为你四时常开不谢。

    台南的特色如果说是凤凰,台北的风格,就要

    算杜鹃了。但是你知道吗?凤凰花在台南府,才是

    凤凰花,杜鹃花也惟有栽在台北郡,才能叫做杜鹃

    花,若是彼此易位相移,则两者都不开花了。(你

    信不信?)

    我实验室窗外,正对着一大片花海,现时三月;

    天,杜鹃开得正热,粉、白、红、紫,简直要分它

    们不清。

    寄上这一朵,是我才下楼摘的,也许你收到;

    时,它已经扁了!

    祝

    愉快!

    大信敬上

    贞观的手双双捧着花魂来看,那是朵半褐半红的杜鹃,是真如大信说的,有些干了。

    这人也有趣,只是他的信不好回,因为连个适当些的称呼也没有。

    到底应该如何叫呢?她是连银城他们的名,都很少直接呼叫的。

    想了三、五日,贞观才写了封短信:

    兄弟:

    祖父,高祖那一辈份的人,也难得人人读书,

    认字;可是,自小即听他们这样吟唱:

    五湖四海皆兄弟--

    想来,我们岂有不如他们高情的?

    花收到了!说起来也许你爱笑,长这么大,这

    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杜鹃!

    真如你说的,杜鹃在南部,甚少露脸;花都有

    花性了,人间真是无限风景!

    祝

    好

    贞观谨启

    信才寄出三天,他又来了一封;贞观心里想;这人做什么了?毕业考大概要考第一名了;都准备好了吗?

    贞观:

    想起个问题来,我竟不能想象你现在如何模

    样,九年前看到的阿贞观,才小学毕业,十二、三岁

    的小女生!

    凤凰花到底有多好呢?你会那样在在心?能不

    能也寄给我们台北佬看看?

    就你所知,我是老大,还是大家庭中,老大的

    老大,你了解这类人的特性否?固执、敏感,虽千

    万人而吾往矣--习惯于独行夜路,无言独上西

    楼,月如钩,心如水,心如古井水,井的宁静下,

    蕴藏着无限的狂乱,无限的澎湃,却又汲出信、

    望、爱无数。

    附上近照乙帧,几年不见,还能相认否?

    大信敬上

    附的是一张学士照,贞观不能想象,当年看《仇断大别山》,烧破蚊帐的男生,如今是这样的泱泱君子,堂堂相貌。

    富贵在手足,聪明在耳目--大信的眼神特别清亮,内敛十足而不露,看了叫人要想起:"登科一双眼,及第两道眉"的话来。

    最独特的还是他的神采,堪若杂志中所见,得诺贝尔奖的日本物理学家--汤川秀树。

    然而这信却给她冰了十来日。

    这段期间,贞观赶回故乡,因为银月即做新娘,必须给伊伴嫁。

    姐妹们久久未见,一旦做堆,真是日连着夜,早连着晚,不知要怎样才能分开。。

    迎亲前一晚,五人且关做一间,喳喳说了一夜的话;其实连银杏一共是六人,差的是她年纪小,十四、五岁,才上初二,说的话她听不热,而且也插不上嘴,又知道人家拉她一起是为了凑双数,因此进房没多久,便蒙头大睡。

    新郎迎娶那日,贞观众人,送姊妹直送嫁到盐水镇;亲家那边,大开筵席,直闹到下午三、四点,车都排好在门口等了,房内新娘还只是拉着她,放不开手。

    贞观见她低头垂泪,心下也是酸酸的,只得一面给她补粉、拭泪,一面说:

    "点啊点水缸,谁人爱哭打破缸--"

    一句话,总算把银月逗笑了。

    回程众多车队,贞观恰巧与她四妗同座;听得她开口问道:

    "大信有无与阿仲写信?"

    "有啊!都是他在教的!考上第一志愿时,让他好好答谢先生!"

    "唉!"

    她四妗却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些时,他自己心情不好--"

    贞观听出这话离奇,却也不好问什么。

    她四妗道是;

    "他班上有个女孩子,大一开始,与他好了这几年,总是有感情的,如今说变就变,上学期,一句话没讲,嫁给他们什么客座教授,一起去美国了--一"

    "其实这样没肠肚的人,早变早好,只是他这孩子死心眼,不知想通也未?"

    "……"

    贞观悄静听着,一时是五种滋味齐倾倒;然而她明白,自己看重大信,并不是自男女情爱做起头,她一直当他是同性情之人。

    因而今日,她应该感觉,自己与他同此心,同此情;可怜了我受屈、被负的兄弟!

    又过一日,银月归宁宴亲,举家忙乱直到日头偏西,司机从门外几次进来催人,新娘才离父别母,洒泪而去。

    贞观自己亦收好行装,准备和大姨夫妇返台南;她-一辞过众人,独独找不着银蟾。

    银蟾原来在灶下,贞观直寻到后边厨房,才看到她正帮着大师傅一些人,在收筵后杂菜。

    大宴之后的鲜汤、菜肴相混,统称"菜尾"。"菜尾"是连才长牙齿,刚学吃饭的三岁孩童,都知道它好滋味;贞观从前,每遇着家中嫁、娶大事,连日的"菜尾"吃不完,一日热过一日,到五、六日过,眼看桶底将空,马上心生奇想,希望家中再办喜事,再娶妗、嫂;不只是"菜尾"的滋昧,还为的不忍一下就跟那喜气告别……

    如今想来,多么可爱,好笑的心怀--

    "阿银蟾,我要走了!"

    银蟾回头见是她,起手盛个大碗,端过五间房来,又拉了她道:

    "来把这碗吃了再走!"

    ?quot;阿弥陀佛,吃不下了!"

    银蟾不管,把汤匙塞给她道:

    "车上就又饿了!你一到台南,再想吃它也没得吃呢!"

    "可是---"

    银蟾看她那样,倒是笑起来;

    "可是什么?连佛菩萨闻着滋味,都会翻墙过来,不吃素了!"

    说了半天,最后是两人合作,才把它吃完;贞观不免笑银蟾道:

    "等你嫁时,菜尾都不必分给四邻了,七、八桶全留着新娘子自己吃!"

    "是啊!吃它十天半个月!"

    两人哈哈笑过,银蟾还给她提行李,直直送到车站才住。

    回台南已是夜晚九点,她大姨坐车劳累,洗了身即去安歇。贞观一上二楼,见她弟弟未睡,便将家中寄的人参给他,又说了母亲交代的话;等回自己房来,扭开电灯,第一眼看见的,是桌上一只熟悉信封;弟弟不知何时帮她放的。

    她坐定下来,其实并未真定,她感觉自己的心扑扑在跳。

    临时找不到剪刀,又不好大肆搜索,怕弄出声响,只好用手撕。

    撕也是撕不好,歪歪刺刺,她今晚这样心神不宁,因为不知道大信要说什么。

    小呆一会,她终于将纸展开,就着灯火,一个字,一个字详细读来:

    贞观:

    买了一本《李贺小传》颇好!

    前些天还看了唐人传奇、明代小说、牡丹亭、

    长生殿等等。

    读一段散文,一篇小说,并不是轻而易举的

    事,读者被诱惑、被强迫,从现实、安定(麻木?)

    的心境中,投身入一种旧日情怀,一种憧憬,一种

    悲痛,无论如何,他陷入汹涌激流里。阅读之际,

    上面是现实的人生,下面是蝴蝶的梦境,浮沉其

    间,时而陷入激流之下,亢奋,忘我、升华(注),

    时而浮出尘世,还我持重、克制的人生……

    穿梭在这两层之间,是一种拉扯。一种撕裂,但

    若能趋向和谐,倒也是很好的。化学家注:升华,

    Sublimation,化学名词,指由固体直接变成气体,

    (不经液态)是一个突然而令人赞叹的过程,譬如

    说,将顽石般的心肠,化为一腔正气。

    祝

    愉悦!

    大信

    贞观忽然掩信闭目起来,她为什么要拆这样一封信?她不应该看它的,大信所有给她的好感,是从这封信开始的!

    --时而浮出尘世,还我持重、克制的人生--

    怎样有礼的人啊!

    这般相近的心怀,相似的性情;他说的几本书,她也正看着呢!连看书都不约而同了,她又如何将他作等闲看待?

    化学家:

    附上二瓣凤凰花,我对它们是--初见已惊,

    再见仍然。

    另寄上我们办公室同仁合照一帧,既是你欲知

    端的,就试着猜吧!

    贞观敬上

    三天过后,台北来了一封限时信;

    贞观:

    凤凰花原来这么好,我竟感觉它:前世已照

    面,今生又相逢。

    看来要想办法搬到台南住了;不是吗?我们一

    个教授说:读书的目的,为了要与好的东西见面;

    好事、好情、好人、好物。

    照片看到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些打领带

    的家伙,必定不是你!猜得多好啊!我不要再猜

    了!(其实我还是知道你是哪个!哈!)

    大信

    如果这次银月结婚,她没回去,即使回去了,只要没和四妗同车,听不到伊的那段话,贞观应该是很快给大信回信的;然而今日--

    她既已知道他内心的曲折,又对他的人逐日看重,再要回去原先的轻眉淡眼,实在不容易。想了几日没结果,正在难堪,他的信倒来了:

    贞观:

    给你说个杜鹃花城的故事;这是一个朋友的恋

    爱:

    刚进入大学那一年,(花城新贵)他少年狂

    妄,她灵秀脱俗……严冬过去,当第二个春天扫尽

    落叶的时候,他们便脱掉少年羞涩的外衣,疯狂的

    爱了起来……

    校园里,满是两人的足迹,林荫大道,园艺

    所、老校长的墓,还有六号馆旁一个亭子;这亭子

    对他们来说,更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一切的盟

    誓、言契,都是在那里说就的!

    无论到哪里,他们都会带一本漂亮的书,这样

    比较安心,也可枕着头,笑看椰林过客……可是她

    宁可靠着他的肩膀。

    偶而也会丢开众生,躲到没人的地方,这样可

    以避开有色的眼光,(那些脑筋不健康的家伙!)

    才没多久,他忙着老教授的后事,她竟在一个月内

    他嫁,随即去国离家。

    原先他们互订终身,约好一起出去的,她一定

    是忘了……也好,两人互不见白头,倒也是很好的

    结局!

    我的朋友把这种感伤传给我,然而,--出生

    在这样动荡时代的人,是不应该淹没在如此平凡的

    悲剧里--

    信等于没有写完,贞观可以想知,他内心的混乱和挣扎!

    他不想瞒她,却又无从启齿,于是打了这样不高明的比喻;试想:除非当事者,谁人又如何得知,爱侣之间的信誓?

    贞观觉得酸楚;她未曾料到,他会有这样一段过去,然而对大信的人,她还是爱惜和敬意。

    大信的昭明、阳气,正是从这里见出的;他真是个明亮的人!

    明知如此,她却又要跟自己赌气,于是回了他这样一封信:

    男主角:

    这么伟大的恋爱,真是永生永世啊!(令人感

    动!)

    水浒传里,梁山众人曾有这样的盟誓:一日之

    声气既孚,终生之肝胆无二。想来你一定更能体

    会。

    爱是没有错爱的!那人既是你心上爱过,就可

    以终此一生无所改!

    真爱应该是没有回头的,只要清晰确定:这人

    深合吾意,甚获吾心,那么能够爱,就已经很够

    了,也不一定要纳为己有;是庄子说的:若然者,

    藏金于山,藏珠于渊--只要她是人世的风景,只

    要她好好活着,人生何其美丽!

    祝

    坚定!

    贞观敬上

    信刚寄出时,贞观并不觉得怎样不妥,然而等了七、八天过,大信还无回音,她才想出来自己做错了;既是他不明说,她又何必去点破它呢?世事真真假假,她即使详情尽知,又怎样了?

    原来她也只是个傻人,是人世万迷阵里的痴者;生命中的许多事,其实是可以不必这么当它真的!

    第十天,信终于姗姗来到:

    贞观:

    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气(一点点),你何苦逼

    我至此?

    好吧!那个故事里的人是我!我都承认,这些

    时,我一直以一种待罪的心……

    爱,爱,爱,你以为这字这么简单吗?人在达

    到真实境前,你知道他路上要跌几多跤吗?

    其实我没有生气,还只是感心你;你说了也

    好,你不说我更难过。

    再十天就毕业了,这些时,谢师宴吃得脑袋、

    胃袋一起下垂!

    台南好吗?

    大信

    贞观一算,弟弟的毕业典礼在即,她来台南,前后已两年零四个月。

    世事原是不可料知的;她与母亲言约时,怎知晓台南有这样的风景、地理,怎料得会在此郡,与大信相熟起来?

    不管怎样,如今都到了告别的时候;台南府就这样一直记在心上吧!她亦是今番才得了悟;好地方可也不一定要终年老月常住;是只要曾经住过,知道了伊的山川日月、风土人情,也就相知在心,不负斯士了。

    贞观当下收拾好一切,她是决意离去。

    不止为了自己有言在先,她真正乱心的是:她感应到大信将相寻而来……

    她必须终止这样一段感情;大信是宝藏,愈深入只有愈知晓他的好。……而她却是骄傲和负气;不要了--

    她也许跟他生气,也许跟自己生气;火过为灰,他已经是燃烧过的。

    为何他们就相识在先呢?也罢!就让两人为此,一起付出代价吧!

    第二日,贞观去办公室递了辞呈,转身出来时,忽想到明日已不在此,这临去投影,于是顺着街路,逐一走着;一个下午,差些踏穿了半个台南府。

    回来吃了晚饭,她才把话与大姨夫妇禀明;夫妇两个甚是骇异;

    "不是好好的,如何就要走了?"

    贞观苦笑道:

    "我也不想走,可是来时已经跟妈妈说了--"

    她大姨笑道:

    "原来为这项!没什么关系!你母亲那边由我来说--"

    "可是不行啊!"

    贞观急着道:"上次回去给银月伴嫁,都与阿公、阿嬷说好了;两位老人都叮我早些回去的!"

    她大姨是孝顺女儿,听说如此,也就不再坚持,只说是:

    "既然这样,就再多住几天吧!我……也是舍不得你!"

    认真说起她大姨,贞观又要下不了决心了。

    她刚来上班那个月,尚未领薪,她大姨怕她缺钱用,每晚等她睡下,悄悄过房来,随便塞些钱在她衣服袋子里。

    贞观每每在隔天清晨,穿衣时摸见;起先她只是猜想,不能确定;直到有一晚,大姨进房时,她尚未入睡,人躺在大床上,她大姨隔着蚊帐,也不知她瞌眼假装,又将钱放入她的小钱包--

    贞观等她转身出了房门,才倾坐起来;望着离去的大姨身影,满目满眶都是泪水。--

    如此一个月,直到她领着薪津……

    想到这样的恩义,贞观立誓:

    我要让自己生命的树,长得完好、茂盛、用来回报至亲之人。

    就这样,贞观又多住了几日,她在临上火车,才在台南车站投下这封信:

    大信:

    恭喜你大学毕业!

    我已离开此地,虽说凤凰是心爱的花,台南是

    热爱的地,然而,住过也就好了。

    好花开在好人世;我是人去实质未去啊!一笑!

    贞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