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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这几夜,贞观都梦见伊焦灼的脸;或者,伊还能挺得住,因为上有七十岁的老人须要相瞒,然而私下她是怎样受的?

    再说那个老祖母;大信是刘氏的长房长孙,是伊心上的一块肉……从小到大,伊提过多少香、烛,带着大信几处去烧香--贞观想着她的小脚一迈一迈的,千古以来,那种祖母疼孙的痴心清分,都化作己身生受--

    贞观原意是:探一下口气,看着情形再办,真瞒不过,就说是割盲肠开刀;只要略通一点消息,只要稍作安顿,叫那边省去茫不知情的空牵挂,她就是对朋友尽义,对知己尽心--

    二人在电话中说了半天,最后大信母亲还是决定飞去探他;去一趟也好,不去,伊不放心,她也不放心;如果不是没名没份的,贞观早就三更半夜都走着去了!

    这就是母性,这就是亲恩,儿女出事,原来最苦的爹娘……

    贞观挂下电话,才同时白,孟子说的--不得乎亲不可明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原为的什么!

    事情当然是瞒着老祖母的;大信母亲丢下家中一切,冒着晕机难堪,独自飞一趟澎湖;贞观这边则天天上龙山寺烧香;龙山寺供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贞观每每在神龛前跪下,心中祈求的,也唯有大信能得早日平安无事一念。他是艋岬境内的子弟,观音菩萨要庇佑啊--一

    怎知三天过去,当贞观数算着大信母亲几时回来时,她倒先接着他的一张纸片,象一把利刃,刺进了贞观的心:

    你这样做,我很遗憾!

    那纸片,她横拿不是,直拿不是,手只是嗖嗖的抖,眼泪刷的一下,落在上面……

    就这么八个字,没有称呼,没有具名……她没有看错吧?!

    她为他什么都想着了,却叫他这样恨她;他真以为她是多事鬼,多嘴婆吗?他真不知她的心吗?往后五十年,当贞观回想人生的这一切时,她如何能忍受,在大信出事之秋,自己竟只是坐视、旁观?

    外人与自己,是怎么分的?她真要只是坐着看吗?宁可他枉屈她,也不要她未对他尽心;以后想起,再来后悔。对与错是极明的,应该做的事都应该去做,人生只这么笔直一次,弄错了,再等下辈子补,还得那么久……被曲解只是痛苦,痛苦算来算去,也只是生命的小伤;该做未做,人生却是悔恨与不安,悔恨是连生命整个否认的,是一辈子想起,都要捶心肝--一

    大信是何等明白人,他岂有错想的……她这样知、惜他,而他回她的答案,却是销金毁玉的八个字--遗憾吗?

    贞观问着自己,那眼泪就似决堤……

    今天走到这个地步来,生命中的一切,都注定是要遗憾的了--

    她收拾好大信所有给她的信、物;那本她睡前都放在床头的印谱和毕业纪念,是他冒着风雨拿来的--风雨里见出他的意长,情真,而今天--

    大信:

    我已经没有资格保有它们了……

    才写第一句,贞观已是噎咽难言……她伏着桌案,半晌只是不能起。

    岂止此刻,此时;她是这一生,只要回头想着,就会疾首椎心,泪下涔涔:

    --这两本册子还给你,可惜信已毁,无法奉

    还;这一辈子,我都会因此对你愧疚

    贞观

    撕破的那些,其实她大部分粘回来,然而她还是这样呕他,甚至在印谱里写一句:

    风流云散日,

    记取黄自兴。

    黄是办公室的同事,因为名字较众人的好听;贞观竟用它气他!

    爱就是这样好气,好笑,她一阵风似的把物件寄出;以大信个性之强,以她知大信之深,这是如何的后果,她应该清楚,然而她竟是糊涂,她以为只是这么闹闹就会过去--

    信寄出半个月,大信无有回音,贞观知道他生气,自己还是天天上龙山寺;

    她这才了解,当年她大妗祈求天地、神明,护佑在战火中的大舅,能得平安返来,是怎样一副情肠;她是只要他的人无事即好,只要堂上二位老人,得以再见着儿子,却没有先为自身想过什么--

    大妗没读过书,她们那个时候的女子,都不能好好的读它几本书;然而她却这样的知道真爱,认清真爱……比起其他的人来,大妗是多么高啊!

    农历过年,贞观随着潮水般的人们返乡,回去又回来;年假五天,贞观从不曾过这么苦楚的年过--

    初六开始上班;银蟾看她没心魂,回来第一句话就说她:

    "你想过没有,是你不对--"

    "我不对?当然是我不对!我还会对啊?"

    银蟾看了她一眼,仍旧说道:

    "本来就是你不对,你那样做,伤他多厉害!"

    "……"

    银蟾见她不语,胆子更壮了,连着又说:

    "大信知书达理、磊落豪爽,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啊?quot;

    "--"

    象是五雷劈心,贞观一下悸动起来;她背过身去,开始拭泪:

    是我愧对故人,愧对大信;我竟不如银蟾知他……

    银蟾续声道:

    "何况,他心情正坏。哪里经得起你这一下?"

    "……"

    "你还是写信与他道歉!"

    "……"

    "你不写,我来写!"

    "不要--"

    "为什么?"

    "没有用,没有用!!他在恼我--"

    话未完,电话响起,银蟾去接,随即要贞观过去;她比了一下,小声说道:

    "是他妈妈!"

    贞观怯怯接起,叫声:

    "伯母--"

    大信母亲在那边说是:

    "贞观,大信有写信给你么?"

    贞观摇着头,泪已经爬出脸来,对方又问了一次,她才想起这是电话,遂说是:

    "没有--"

    "唉,这个孩子--"

    他母亲在电话里怪起他来:"有时还真是个孩子,从来没磨过,才这样不晓得想--"

    贞观以手拭泪,一边说道:

    "--可能他没闲--快要退伍了!"

    "是啊,你不说,我也没想着,就剩百余天,六月就回来,等回来,我再说他--"

    贞观从挂下话筒,开始盼望时光飞逝过去;她以为只要见着他的人,一切就会不同了。十七六月底,贞观从大信母亲那里,得知他回台北;然而日历撕过七月,从一号、二号到八号、十号……十五号都过了--

    贞观忽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留在人间,否则,二人同在台北,他却隔得她这么厉害;象之间重重置的几个山头。

    这些天,她连三餐饭都未能好好吃,更不必说睡眠了--

    今天这样,也许是她的错,她不怪他;可是十九号,再这么四天三夜一过,他就得走了,他真要这样一走,再不见她一面?

    他一走,丢她在这样偌大、空洞的台北市;

    --红男绿女,到今朝,野草荒田--

    他有无想到,以后她得怎样过日?

    子夜两点了,贞观还辗转床侧;听得收音机里,正小唱着歌:

    公园路月暗瞑,

    天边只有几粒星;

    伴着阮,目泪滴,

    不敢出声独看天;--

    公园边杜鹃啼,

    更深露水滴白衣,

    --

    叮咛哥,要会记,

    不堪--

    贞观的眼泪,自眼角垂至鼻旁,又流到腮边,渗过耳后去了。后脖子湿了一大片,新的眼泪又流将出来--

    她披衣起来,其实也无凉意,就又放下了;轻悄开了房门出来,只怕吵着银蟾;才出廊下,见天井一片光华,抬头来看:

    月娘正明,莹净净,光灼灼;同样的月色,同样立的位置,一年前,大信就站的这里,等她浴身出来,那时候--

    月光下,贞观就那样直立着流泪,泪水洗湿她的脸,风一吹来,又逐个干了--

    "你好睡不睡,站到这里做什么?"

    也不知银蟾起来何事;贞观只不看她的脸,随便应道:

    "里面热,我出来凉一下。"

    银蟾不说话,近前拉了她的手,又推又拥。将她挽入房内;一人房,两人平坐到床沿,都只是不言语;停了好久,才听银蟾叹息:

    "热就开电扇啊,唉,你这是何苦--"

    贞观倒靠到她的肩膀,热泪泉涌般的哭了出来--

    第二天,贞观肿着眼睛,又咳又呕,把个银蟾急红了脸;

    "你看你--"

    "我没怎样,躺一躺就好!"

    "喔!躺一躺就好?那医生的太太谁来养她?"

    "我--"

    "这下是由不得你做主了,你躺好,我去去就来!"

    银蟾匆忙中换了衣服,飞着出巷。去请医生;不久,带了个老医生进来;医师在她胸前,后背诊听,银蟾则一旁帮着卷袖、宽衣。

    自识事以来,贞观几乎不曾生病、打针,因她生有海边女儿的体魄;如今一倒,才知人原来也是陶瓷、瓦罐,极易碎的。

    打完针,银蟾跟着回去拿药;药一拿来,贞观随即催她:

    "这些我知道吃,你快去上班。"

    "上什么班?--"

    银蟾翻着大眼,又端上一碗牛奶,道是:"我打了电话去请假,大伯叫我看顾你,嘻,这下变做公事了,你先把这项给我吃了,回头琉璃子阿姆就来?quot;

    果然十点正,日本妗仔真的来了,还带了那个郑开元;那人坐到床前,跟着琉璃子的手势,在贞观额前摸了一下,问声:

    "你感觉怎样?"

    "还好!"

    他拿起床前的药包、药水,认真看过,才说:

    "这药还算和缓,是个老医生吧?!"

    贞观点一下头;他又说了一些话,贞观先还应他几句,后来就闭眼装睡;谁知真的睡着,等她再醒过来,已是午后一点,人客都已走了,银蟾趴在桌前打盹,面前摆的水果、鲜花。

    大信呢?

    他真的不来看她?不管她死活?她病得这样,他知道不知?

    她错得这么厉害吗?他要气她这么久?他真要一语不发离去,她会疯死掉吧!

    隔日,贞观起来要上班,银蟾推着她回床,大声说道:

    "你这是怎样想?你还是认份一点,给我安静躺着2"

    "可是--"

    "没有可是好说的,生病就是生病,你自己看看你的脸!"

    她说着,递来一个小圆镜;贞观迟疑一下,就接了过来;她不能相认,水银镜内的女容是生于海港,浴于海风的萧家女,她不知道情爱真可以两下击倒人;小时候,她与银蟾跟着阿嬷去庙前看戏,戏里的陈三、五娘,每在思想那人,动辄不起--原来戏情并未骗人……

    "好,那我再歇一日,可是有条件!"

    银蟾听说,笑起来道:

    "哦,生病也要讲条件?好吧!你倒是说看看!"

    贞观乃道:

    "我不去,你可不行不去;没得一人生病,二人请假的理!"

    银蟾道:

    "你病得手软,脚软的,我留着,你也有个人说话!"

    贞观拿了毛巾被盖脸,故意说:

    "我要困呢,谁要与你说话--"

    说了半天,银蟾只得换了衣裙出门;贞观一人躺着,也是乱想;电话怎么不响呢?门铃没有坏吧!不然大信来了怎么按?

    他一定不会真跟她生气,他一定又与她闹着玩;从前她道破他与廖青儿的事,他不是写过这样的信给她吗--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气,(一点点)你何苦逼我至此?--然而信尾却说--其实我没气,还有些感心呢!抱歉,抱歉,我要刻一个抱歉的图章,把信纸盖满--

    电话突然响起;贞观摸一下心膛,还好,心还在跳,她趿了鞋,来拿话筒:

    "喂--"

    "贞观小姐,我是郑开元--"

    "哦,郑医师--"

    "你人好了吗?"

    "好了,谢谢!"

    "我来看你好吗?"

    "哦,真不巧,我要上班呢,正要出门--"

    "哦--那,你多保重啊!"

    "多谢--"

    挂下电话,贞观忽想起要洗脸、换衣;没有电话,他的人总会来吧!她不能这样灰败败的见大信,她是响亮、神采的阿贞观--

    门铃响时,她还在涂口红;家中众人都说她的嘴好看,好看也只是为了大信这个人哪!

    从前的一切全都是好的,连那眼泪和折磨都是;气了这些时,他到底还不是来了--

    门外站的郑开元;贞观在刹那间懂得了:生下来却是哑吧的人的心情。

    "我还是不放心--你真好了吗?"

    贞观咽一咽嗓喉,说道:

    "我正要出去呢!家里没人,就不请郑医师坐了!"

    "那--我送你去;街上的计程车有些没冷气,你不要又热着了--"

    直到公司,二人没说一句话;贞观等下了车,才与他道了谢;一上二楼,即在楼梯口遇着银蟾,她正抱着一叠公文夹,见是她,公文夹落到地上去:

    "你让我安心一些!行吗?"

    贞观将事情说了一遍,银蟾道:

    "这人怎么死心塌地的?!"

    贞观乃道:

    "这你就弄错了,他不是那样意思;他变做只是关心,第一是琉璃子阿妗相托,第二是一个医生对病人的态度;换我是医科出身,我也会这样跟人家!"

    银蟾道:

    "好,你有理!可是,这算什么医生,病人给他逼离病床!"

    "我反正也好了--"

    "只好当你好了--"

    然而下午三点不到,贞观脸色转自,人整个仆到桌上。

    办公室一片混乱,有叫车的,有拿药的;乱到最后,又是银蟾送她回来。

    贞观再躺回床上时,她这样想:

    就这样不起吧!就这样睡到天尽头,日子就跳过廿号去!

    大信是不会来了;让她死了这条心吧!心死了,什么都不必去想!

    看银蟾的眼神,贞观可以了解,大信是真不会来了;银蟾当然打过电话给他;他知道自己生病,竟还是硬起心肠来。银蟾忽说:

    "我再打给他--"

    "不要!不要!--"

    贞观费力抓着她的手,说是:"你打,他也不会来!"

    银蟾这下放声大哭:

    "你再怎样不对,他也不该这般待你--我去问问他!"

    贞观幽幽说道:

    "这一切是我自取!你不要怪他--"

    银蟾咬着嘴唇道:

    "我打给他母亲--"

    "银蟾,大信那种个性,如果他不是自己想通要来,你就是拿刀押了他来,也只是害死我--"

    "可是--"

    "他自以为想的对,你让他去;你要是打给他母亲,银蟾,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说到后面,两个人都哭了起来;眼泪像溶热的浊泪,烫得一处处疼痛不止。

    贞观揾去泪水,心内想--

    好,大信,你不来,只有我去了;人生走到这种地步来,倔强、面子,都是无用物;我其实也不是好胜,我是以为:我再怎么不好,你总应该知晓我的心啊--

    难道这些时,我们那些知心话都是白说的;我当然不对,我也不知你的苦用心,你不要家里知道,怕她们担惊、伤神,这是你孝心,可是,我舍不得你生病、受苦、什么都是一人承担--一

    她是不行再病了;大信后日即走,她得快些好起,赶在明天去看他。

    十八这天。

    贞观足足躺了一整日;琉璃子阿妗陪她直到黄昏,情知银蟾就快到家,才放心与郑开元离去;贞观拿着手表,差十分六点,银蟾就快到了,她再不走,就会被她拦住不放。

    贞观留了纸条,只说到学校里走走,校园这么大,银蟾再怎样也找不着她;一出门,才六点一刻,大信也许才吃晚饭呢--

    她只得真到校园溜一圈;学校此时放暑假,学生少了一大半,阿仲也是几天前才回家,说是十来日,再上来帮教授做事--

    出大门口已经七点半钟,坐什么车呢?计程车太快,十余分即到达,好象事情未想妥,人就必须现身出来那样突兀!

    还是坐公车吧!她要有充裕的时间,让心情乎静,自然,这样一想,遂站到o南牌子等车。

    多久以前,大信和她,曾小立过这儿等车……她忽地顿悟过来:

    他真去了英国,她还能在这个城市活下去吗?台北有多少地方,留着活生生大信的记忆;她和他,曾把身影,形象,一同映照在台北的光景柔波里--

    以后,除非她关起门来不出世,否则,她走到哪里,哪里都会触痛她;关起门来也不行哪,房内那椅凳,是大信坐过的,他还将脚,抬放在她的书桌上……

    车到小南门,已经八点十分,贞观提前两站下来,准备走着去呢,大信在那里长大,她也应该对那个地方有敬意!

    八点半是可以走到吧!这个时间比较好,不早,不晚。--

    贞观从中华路转向成都路,当她再拐进昆明街时,才感觉自己的手心出汗;他的家,她从不曾来过,如今,马上就要望见了,就在眼前不远处,她是去呢,不去?

    前屋太亮,而且又是店面,还是从后街走;她进去了,人家问起,自己该是怎么说?

    后街刚好是他家后门,而且前屋旁正好有一小巷延下来交会,贞观走到暗巷,忽又想起:大信初识她时,信上有过这样一句:

    --喜欢独行夜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心如水,心如古井水--

    原来就是这样一条巷子;贞观站在别人家屋檐下,抬头来找大信的房间。

    二楼是他父母、祖母,三楼是兄弟,四楼是姐妹;另一幢是他叔父那房的;大信房间就在三楼靠西,照得进月娘光光!

    就是这间吧!灯火明照窗,故人别来无恙?

    从戌时到子夜,贞观就在人家泥墙下,定定站了三小时;大信的灯火仍是,在这样去国离家的前夕,他竟也只是对灯长坐而已。

    不见也罢!既是你决定,既然你心平得下,我又有什么说的?

    能够这样站着,已经很好了;是今生认得你,今生已是真实不虚。

    雨细丝丝下起来,贞观离去时,那灯犹是燃着;他也许一夜不能眠,也许忘了关灯--

    她回到住处,挂钟正敲那么一下,是凌晨一点;银蟾来开的门,她看到银蟾时,心口一绞紧,跟着眼前一黑,然而她还是向前踉跄几步,才仆倒在银蟾身上--

    贞观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银蟾几次欲通知家里,都被她挡住了。

    大信就这样去了英国;他走那一天,贞观手臂上还插着点滴注射筒;她不吃饭,郑开元只好给她打盐水针,任何人与她说话,她都只是虚应着,心中唯是一念:

    我该怎样跟他去呢?伦敦离的台北,千万里路;我一个弱质女子,出门千样难,出境不易,人地生疏,外头有坏人,存的钱大概也不够--

    明人小说里记的--范巨卿与张文伯,以意合,以义合,二人结为知心,言约重阳佳节相晤见。自别后,范为家计奔忙,不觉光阴迅速,重阳当日晨起,见邻居送来茱萸花,顿忆起故人之约;然而两地相隔千里,人不能一日到,魂却可一夜行千里……张劭信士也,岂有失信于他;思至此,拔剑自刎,以魂赴的生死约--

    贞观因此遂起死志;活着的人不能跟去,死了的魂,总可以尾随而至吧!她要去看大信,问问他的心;他把她带到无人至的境,却又这么扔下她;旧小说里,西伯昌说雷震子:"如何你中途抛我?"

    贞观每念着此句,就要呜咽难言;整整十五天,死的念头绞缠在她心中不休--

    后来是银蟾和阿仲把她拉了回来;正是昨日,她高烧不退,弟弟已从家中上来,见此景,站到一旁与她磨姜汁,银蟾则半跪半坐着床沿,一口口用汤匙喂她清粥,偶而夹一筷子花瓜,置在匙内……

    她看着眼前的亲人,大批大批的热泪,成串落进银蟾端着的汤碗里。

    "你别傻了,你别傻了--"

    银蟾这样说她,脸正好映到贞观面前;她看着自小至大的异姓姐妹,伊的眉目像三妗,鼻口像三舅,脸框像外公,不,也像阿嬷……

    啊,家乡里的亲故、父老、母亲和弟弟们,一张张熟悉、亲爱的脸,轮番在她眼前晃着;那么多真心爱她的人--

    小时候看戏,小旦一出场,总说--爹娘恩爱,生奴一人--;原来生命何其贵重,人生何其端庄,其中多少恩义,情亲,她竟为一个大信,离离落落--

    这些时,都是郑开元过来与她诊视,贞观有时看他静坐一旁,心中会想:

    不管大信如何对她,在她的感觉里,她已与他过了一辈子,一世人了;情爱是换了别人,易了对象,则人生自此不再复有斯情斯怀;那人纵有张良之才,陈平之貌,也只有叫人可惜了他--

    她是再改不了这个心意的;小时候,她还去看人凿井,铁桩撞至最深处,甘美的水会涌冒出来。

    心同地理;一洼地只有一池水,一颗心也只能有一口井,有些地形不当,或是凿井的人欠通灵,则几年几月过去,空池也只是空池。

    大信是凿她心中深井的人,除了大信,她永远只是死水一池,桔井一窟。

    开始上班几天了,贞观每日七点半出门,准六点回家,连着六、七日,银蟾观察不出端倪,有些沉不住气了,到这晚临睡,她坐到床上来问她:

    "你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

    "你到底好一些没有?"

    "这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面前?quot;

    "我是说你的心!"

    "--"

    贞观一时无以为应;心,心会好吗?

    今天是琉璃子阿妗生日,二人跟着大舅回临沂街家中吃饭;她们到时,琉璃子阿妗在厨房里烤蛋糕,伊嘴边正哼小调,是"魂断富士岭"。

    贞观从大舅说起他二人如何相识开始,已对新妗仔的人敬重,然而,她看着伊的人,还是要因而想起故里家中的大妗。

    旧时女子的爱,是无所不包的;她要是有她大妗对真情的一半认识,就不会有今日的苦楚。大信起先真是委屈她,但她不该跟着错在后头,那样毁天搞地的,豁然一下,退回他给她的那些物件,她那么大的气害了自己,大信那样骄傲的人,是不容许别人伤他的心的;他们是彼此都把对方的心弄碎--

    这事之后,贞观觉得自己一下老了十岁,然而,比起大妗来,大信和她还是年轻,年轻就有这种可笑,可以把最小的事当做天一样大--

    银蟾见她呆住了,也就说道:

    "我知道你苦楚,可是你一句话不说,叫我怎么猜,你若是心里好一些,你就说一声,我也放心哪!"

    贞观摸一下她的头发,轻说道:

    "不要再提这项;我心里好想回家,我要回去看大妗,我想妈妈和阿嬷-一银蟾,我们回去好吗?"

    "--"

    银蟾的大眼闪着泪光,她拉着贞观的手,只是说不出话。

    隔天下班,二人说好,一个去车站买车票,一个先回来收拾行李;贞观下了车,距离住处还有百余公尺;她沿着红砖路,逐一踏着。

    台北的最后一瞥,可爱的台北,破碎的台北;她心爱男子的家乡--

    忽地,她听见身后一个稚嫩声音,这样唱着:

    一碗一碗的饭,

    阿母盛的那碗我最爱,

    一领一领的衫,

    阿母缝的那领我最爱;

    是个跳着小脚步回家的幼稚国女生。贞观停下来看她;小身影一下就晃过她的眼前去:

    一条一条的路;

    阿母住的那条我最爱--

    贞观的眼泪终于流下来,这样的儿歌,童谣;她也要飞向母亲,飞向生身的母亲,故乡的母亲,她想着伊,就这样当街流泪不止;

    --春天的时候,她母亲喜欢炒着韭菜、豆芽,夏天时,她爱吃竹笋汤,一到八、九月,她会向卖菱角的人买来极老的菱角,掺点排骨去炖,等好了,就放一把香菜进去。

    她还不准贞观将衣服与弟弟们的作一盆洗;男尊女卑,贞观是后来读礼记才晓得,而她母亲也只是读了几年日本书;她是连弟弟们脱下来的鞋,都不准贞观提脚跨过去,必须绕路而行。--

    她父亲去世几年了,伊除了早晚三枝香,所有父亲的遗物,一衣、一带,她都收存极好,敬重如他的人在世间--

    她还教人认清本份;贞观听她说这样一句话--沁饭不吃做的;因而自己的那一份,自己要平静领取;不领也还是给你留着--

    贞观进门时,早听那电话响个三、二声,她拿起来,竞是电信局小姐:

    "萧小姐吗?"

    "我是--"

    "长途电话,请讲--"

    "贞观吗?贞观抑是银蟾?"

    "三舅,我是贞观--"

    "大舅那边线不通,你快些通知他,阿嬷方才跌倒,不省人事,你和银蟾也快些回来--"

    夜快车摇摇、晃晃;本来是可以坐自家车的,她大舅因为夜路多险,也就不叫司视驱车南下--

    贞观和银蟾交握着手,眼睛望着车外的黑天;前座的大舅与琉璃子,也是失神、黯淡。

    寅夜的夜空,闪着微星点点,大信的眼神真个如星,又清亮又纯良……从前他给她写信,说到他坐夜快车的经验这样:

    --睡不着时,就监视着昼夜的交更……算了,我没本事形容;反正太阳刚才露出个额头,大地便搬弄出千变万化的色彩、光辉,旅人目瞪口呆,只有感动的份--

    他现在怎样了呢?

    再两日七夕;英国没有农历记载,他知道过生日吗?去年三月天,贞观在西门町遇着个中学同窗,伊在大学时和廖青儿住过同一个宿舍;贞观故意问起廖的男朋友,那人就说;哦,就是化学系那个头发似牛角那个啊?

    那人说这话时,两手的食指同时举到两额边竖着,做出牛角模样;贞观当下与她分手,立即转到延平北路去买只白牛角小梳子,寄给大信,又将那人言语,重复一遍。没几天,大信急来了一信,说是:--有那样难看吗?梳子收到了,我会天天梳的--

    自己为什么就这样看重他呢?

    贞观想了又想:

    说看重大信,不如说是看重自己;他几乎是另一个自己,每次她讲什么,他接下去说的那句,常是她心中温热捧出来的无差异。她跟他说起小时候,在外曾祖家鱼坳耍水,被银城他们推下岸,等爬起时,裙裤上竟夹了一只大螃蟹;话未已,大信马上说:--哈哈,用自己去钓;这事她也与别人说过,可是人家也都只是一笑而已!

    还有去故宫那一次,二人在车上轻哼歌,她唱"安平追想曲",唱到--海风无情笑我憨;大信当下脱口说出"望春风"里的--月娘笑阮憨大呆--

    真的如果不是这些,她今天可以不必这样……

    车内旅客,有打呼的,有不能睡的;后座一个少年,才转开录音机,车厢内整个哀怨起来;

    月色当光照山顶,

    天星粒粒明;

    前世无做歹心悻,

    郎君这绝情--

    贞观转过头去,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车到新营,大舅招了计程车,四人直奔故乡而来;天已逐次亮起,在黎明的微光里,清凉如斯的气息,叫贞观不由得要想起从前读书、备考,鸡鸣即起的那段光阴!……

    多好啊,彼时她未深识大信,人生的苦痛和甜蜜,也都是大信后来教给的。在这之前,少女的心,也只是睫毛上的泪珠,微微轻颤而已。

    晨光中,贞观终于回到故乡来。故乡有爱她的人,她爱的人;人们为什么要去流浪呢?异乡、外地所可能扎痛人心的创口,都必须在回得故里之后,才能医治,才能平复。

    一辈子不必离乡的人,是多么福份;他们才是可以言喻幸福的人--

    当车停门前,贞观抬头来看,整个人忽的跌撞撞下了车。

    四个人一起跪了下去,然后匍匐爬到门槛来;她母亲和她大妗,一青、一黑,嚎着上前接他们;贞观哭着爬近二人身旁,一手执母亲,一手拉妗仔,人世中最难忍,最哀痛的,一下全倾着从她的咽喉里出来。十八

    油灯如豆;风偶而自窗隙、门缝钻入,火焰就跳跃,晃摇,浮映得一屋子的人影,跟着闪动不已。

    贞观今晚是第五夜在柩前守灵;白烛、白幛、白衣衫,连贞观的人亦是白颜色。

    地下铺着草席,贞观叠脚跪坐于上,抬头即见着大舅众人;银山是长房长孙,按礼俗,大孙向来当小儿子看待,银山因此是重孝;贞观有时传物递件,不免碰触着他身上的重重麻衣,手的感觉立时传进心底,像是粗麻划着心肌过去--

    自第三晚起,阿妗们即开始轮换着回房小歇一下再来,她母、姨、姨丈等人亦是;说来贞观是外孙女儿,更可以不必守到天亮,然而这几晚,她还是不歇不困,一如当初,每晚和舅父,表兄们一般,行孝子孝孙的重礼。

    贞观三岁时,她母亲生了弟弟;她从那岁断奶起,住到外婆家。

    三岁的事,已经不能清楚它了,可是此时想起来,她还能记忆:四--五岁时,睡在外婆身边;天寒地冻的,外婆摸黑起来泡米麸、面茶,一口一匙喂她--

    上小学以后,贞观才正式回家住;外婆知道她从小爱吃绿豆汤,五月、六月、七月,长长一个夏天,伊都不时叫煮绿豆。小学时代,下课还得排队回家,老人家就守在这边大门口,看一队队的小人头,等辨认出她,就喊着名字,叫她进去吃--

    亲恩难报,难报亲恩--一

    想到这里,贞观干涩的眼珠,到底还是渗出湿泪;原来--

    中国人为什么深信转生、隔世;佛、道两家所指的来生,他们是情可它有!若是没有下辈子,则这世为人,欠的这许多的恩:生养、关顾以及知遇的恩,怎么还呢,怎么还?

    上次回来过年,--也是在这个屋厝里,她帮老人和大妗做祭祖用的红龟粒,模具千只一样,都是寿龟的图案,拿来放在染红的米拉上,手随势一按压,木模子就印出一只只的红龟来;她将它们排在米箩上,一只一只的点着--

    三妗一旁拿着铰剪,沿着粒的形状,一边剪贴叶,一边抹生油,叶是高丽菜的叶;银蟾则半蹲地上,以小石臼捣花生。

    炒熟的土豆,倒在石臼里,先小研一下,再倒出手心捧着,以嘴吹掉花生脱落的皮膜,然后再倒回臼里捣,花生麸是要和饺肉,碎菜等一起,用来做菜包和红圆的馅。……

    小石杵一捣一舂,花生粒就迸跳来去,有些甚至喷出外面地上;银蟾又要捡,又要捣,左手不时还得围拱住半个石臼面,免得跳出来太多…………如此没多久,倒捶着自己的手了!

    贞观去替她,二人换过工作;她手才接小石杵,只捣那么几下,忽觉自己的心也是放在石臼里,逐次和花生一样碎去。

    那一年,真的是她最难过的一年;大信隔着她,全无消息。--

    初五那天要上台北。

    母亲和她一起过这边来说;银蟾还延在三妗房里,母女二人,不知还讲的什么。她母亲与三舅说事情,贞观自己就弯进阿嬷房间。

    一入内,老人家见是她,倾身坐起,又拉她的人半掩着盖被:

    "外面那样冷,你穿这么少?"

    "才脱大衣的,阿嬷我不冷!"

    没想到那一幕是今生见老人的最后一面了;祖孙各执着棉被一角对坐着,被内有手炉仔,贞观那一窝,忽的就不想出外界去--

    "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不一定呢,有放假就返来--"

    "对啊,是啊,回来好给阿嬷看看,唉,一趟路远得抵天--"

    "--"

    "明天此时,你就在台北了;唉,人像鸟,飞来飞去!"

    "--"

    "阿贞观,你离这样远,又不能常在身边,你记着这句话--"

    "阿嬷,我会记得,--"

    "阿贞观;才不足凭,貌不足取;知善故贤,好女唯有德--"

    那次晤对,是今生做祖母,孙女的最后一次,剖心深嘱的言语,也就成了绝响。

    才不足凭,貌不足取;知善故贤,好女唯有德--

    贞观此时重想起,那泪水更是不能禁;这一哭,哭的是负咎与知心;大信这样待她是应该的,自己有何德、何行,得到他这样一个愔愔良人,秩秩君子--

    她在他心绪最坏时,与他拌嘴、绝裂,是她愧对旧人,有负斯教;天下之道,贞观也--父亲给她取这样一个名字,而她从小到大,这一家一族,上上下下,所以身相教,以言相契的,就是要她成长为有德女子;枉她自小受教,所学女德、妇道何存?

    她不仅愧对父母,愧对这家,更是愧对名教,愧对斯人--

    泪就让它直漓漓;泪变成血水,阿嬷和父亲,才会知得她的大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