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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页


  梁成虎的病情时好时坏,不知不觉竟已撑挺了十日。文虎在大哥的病榻边支了个小床,昼夜陪守,在大哥清醒的时候,他努力的说一些见闻逸事逗大哥一笑,当大哥昏沉睡着,二十多年的记忆便如潮涌般冲进脑海,逼的他一遍遍的重温那些令他揪心疼痛愧疚难抑的片段。他想起八岁那年,大哥第一次教他骑马。春草初生天高云远的晋西平原上,大哥那双骨骼均匀温暖敦厚的大手把着他握缰的小手,坚实的胸膛抵着他稚嫩的后背,黑鬃烈马一路风驰电掣的急奔,大哥的开怀大笑伴着他颠簸的大叫,惊起了草丛中的云雀,撒下一长串儿动听的啼鸣。文虎不觉把脸贴在大哥扎着吊针的手上,这双手干枯如柴蜡黄灰暗,恐怕再也握不住黑鬃烈马的缰绳了。
  “虎儿。”文虎脸下的手指微动,他抬头看去,大哥醒了,正带着微笑看着他。
  “大哥,你觉得好些么?”文虎赶紧端过一缸子温水,“喝口水润润嗓子吧!”见大哥点头,他便撑抱起大哥的肩膀,小心的喂了几口。水是拿老山参煎过汁的,梁成虎已经几天吃不下东西了,连煮的稀烂的面糊糊的都难以咽下,只能靠打吊瓶喝参汤水来强撑着续命。
  梁成虎才喝了两小口,就皱着眉摇头,文虎只好扶着大哥躺下,把缸子放在一边。梁成虎眼睛盯着弟弟问道,“夏参谋长那里有战报送来么?”
  “有!”文虎赶紧把早上送来的军报拿出来,“刚才大哥睡着,我就没让他们打扰。”
  梁成虎浅浅一笑,动了动手指,“念来我听。”
  “是。”文虎打开战报,才念出声来,脸色却已发紧,这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刺着他的心,他迟疑的看了一眼大哥,继续往下念,“夏参谋长报告,绥远军第十九师已被我西北军集中优势兵力,全歼于潼关乌衣岭……”
  “好啊!夏远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啊!”梁成虎嘶哑的声音里透着莫大的欢喜,眼神也亮了起来。
  文虎心里翻江倒海的不是滋味,此情此景,他自然不该再和大哥意见相左,可是打心眼儿里却为马玉沣惋惜,第十九师可是绥远军的王牌师啊!他有点想不通病床上的大哥为什么要集中数倍的兵力将第十九师斩尽杀绝,按以往的打法,只要击退了敌人收回了地盘就已经胜利了,为什么非要将其置之于死地,如此残忍的一个活口不留呢?
  “虎儿,”梁成虎的眼睛格外清明透亮,定定的神采投在弟弟脸上,“大哥走后,西北军该何去何从,你可有打算?”
  文虎一时语噎,虽然他知道大哥沉疴难愈,但总是盼着能有一丝转机,不愿也不敢去想大哥的身后事。而今大哥自己主动提起,他不得不拿出个主意来好让大哥放心。文虎想了片刻,却发现根本无从开口,若是单从他的意愿出发,那当然是易帜拥护北伐,可是看大哥乌衣岭一战如此不留余地,想必不会同意自己的看法。
  梁成虎仿佛看穿了弟弟的心思,轻拍着他的手背,“都快做西北军的当家人了,这么优柔寡断可不行!你有想法尽管说出来,不管走的哪条路,大哥都不拦着!”
  文虎看着大哥半天,见那双眼睛里闪着从容和信任的光,才横下心道,“我想……自古便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临时政府民心尽失,连天子脚下的北平都闹过好几拨反战示威了。咱们西北军如果继续跟着临时政府的话,恐怕覆巢之下难有完卵……”说话间忍不住看了一眼大哥的表情,见脸上没有动怒的迹象,终于咬牙说道,“以我之见,不如易帜拥护北伐!”
  梁成虎的神情没有起任何波澜,反而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文虎顿时云山雾罩的不明白大哥是何用意。梁成虎平静的开口,“大哥早知道你会这样打算,大哥也替你盘算了,易帜确实是条出路。只要你下了决心,大哥决不阻拦!”
  这倒出乎文虎的意料,他不由低头去看手里的战报,如果大哥同意易帜,为何要命令参谋长夏远章血洗乌衣岭?难道不怕梁成虎这三个字在马玉沣和北伐军面前蒙上血腥和偏见?“大哥,那你又何苦……”
  梁成虎笑抓了弟弟的手,精神好了许多,“我梁成虎这一世的恶名还少么?反正就要见阎王了,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个。虎儿,这个叫做以进为退,大哥乌衣岭一役打的越狠,你的易帜就越显得举足轻重功高彪炳啊!”
  文虎瞬间明白,大哥这是为他以后的易帜加大砝码,为他往后在北伐军中的地位挣得政治资本呀!
  “你跟着大哥,没享过多少福,棍子马鞭倒是吃了不少。”梁成虎疼爱的抚摩着弟弟的侧脸,“大哥累了偷个懒,六万人马就这么甩给了你,大哥轻松自在的和阎王爷喝茶去了,苦了你来挑这个担子,除了走前替你唱个白脸,别的也是无能为力了。”
  文虎听着大哥这些俨然如临终托付般的话,心如刀绞。他始终不敢将“死”这个字和大哥联想到一块儿,就算是以前,对大哥的恨也仅限于想逃的远远的躲开这些痛苦是非,他甚至根本不能接受从来都是山一样伟岸咳嗽一声都能叫他心惊肉跳的大哥,有一天也会颓然倒下。
  “大哥,别说这些了。”文虎强咽住摇摇欲坠的眼泪,抓着梁成虎的手道,“虎儿不及大哥万分,只想在大哥麾下冲锋陷阵,大哥指东我就打东,大哥指西我就打西,大哥你可千万不能撂挑子呀!”
  梁成虎摇摇头,竟难得的开起玩笑来,“又说傻话!在大哥身边有什么好的,三天两头吃苦头!打了你这么多回,还没受够?”
  文虎却笑不出来,握着大哥骨瘦如柴的手,他多么希望这双手还能拎起棍子抄起鞭子狠狠的揍他呀!可是现在,却像被那些针管吸干了活力似的,连握拳的劲儿都没了。
  梁成虎轻声道,“虎儿,还有什么想问大哥的,尽管说出来。”
  文虎迟疑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咱们全歼绥远军第十九师,会不会和北伐军落下嫌隙?”
  梁成虎语气肯定干脆,“这个不用担心。你是向北伐军易帜,不是向马玉沣易帜。北伐军名义上的司令是江季正,国党主席是温为良,你没有动国党一兵一卒,反而带了六万人马投入其麾下,他们是只赚不赔。至于马玉沣那边,乌衣岭上和他对阵的是我梁成虎,他要解恨,大可刨了我的坟头将我揭棺戳尸。你易了帜,就是改朝换代了,他不敢把陈年旧帐算到你头上。”
  文虎会意的点点头,梁成虎又接着道,“你要记住,咱们梁家和西北军弟兄们是共存亡的,手里有人有枪,别人才会忌你三分,枪杆子就是你进退去留的筹码。不要在意一时一地的得失,必要时让几块地盘也不打紧。记住大哥的话,有人无地,可以靠人争地,若是有地无人,便是人地皆失。所以若非到了亡国灭种的地步,任何时候都不要伤了自己的家底。”
  文虎正想劝大哥说了这么多该歇歇了,梁成虎却抬了手指着柜子,“去把我的帅印拿出来。”
  文虎捧出红绸包裹的黄玉帅印,小心的放在大哥枕头边。梁成虎带笑看着他,“去,把在潼关待命的师长以上军官都叫到这里来!”
  
  梁成虎看着一屋子满面悲色的老部下,牵了文虎的手,殷切嘱咐了自己撒手西去后,西北军将由弟弟梁文虎接掌,望军中上下一心,务必听从新帅调遣。梁成虎难得的打起精神坐靠在床头,仔细听完了每一个将领的表态,才放心的示意他们退下。
  当最后一个军官带上门的时候,文虎看见大哥原本还在微笑的表情突然变成了痛苦的抽搐。“大哥!”话音刚落,梁成虎噗的一口黑粘的血喷了出来,蜡黄的脸瞬间惨白,半坐的身体就要歪跌下去。文虎一把将大哥揽靠在自己胸口,紧紧抱着大哥的肩,他突然发觉自己是如此害怕看到大哥垂死的表情,他不能相信这一刻竟然真的会到来。他一边泣声大喊,“快来人哪!”一边用手臂紧紧箍住大哥的身体,仿佛这样也能留住那即将逝去的灵魂。
  梁成虎短促的喘息喷在耳边,文虎紧贴着大哥的脸,他感到大哥呼出的热气在脸上凝成了一股水珠,直到喉咙尝到了熟悉的咸涩,他才发觉原来自己的泪和大哥的泪流在了一起!“大哥!你能好!一定能好!快来人啊!再不来我毙了你们!挺住啊大哥……”文虎语无伦次的哭着、喊着、骂着,梁成虎的嘴唇蠕动着,弟弟的热泪透过干涩的唇缝渗入一丝苦涩,他几乎已经看不清眼前了,胸口剧烈的喘着,声音已是十分微弱,“答应大哥,照顾……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