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其他 > 四君子传奇 > 第62页

第62页


  一个黑衣人咬牙侧身翻滚了过去,身手敏捷的将邹玉言摁倒在地,一梭子弹落在身侧,火星四溅。“玉言!”述卿奋不顾身的就要扑出去,乱踢乱挣的让身边的黑衣大汉也皱了眉头,就在他的胳膊脱开那双铁手的一瞬间,脑后挨了重重一击,述卿两眼顿黑的昏死过去。
  
  当述卿从昏睡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常复林那张含怒带威的脸,一双鹰眼冒着冷光正直盯盯的投在述卿脸上。述卿的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起来,下意识的闭上眯缝的眼睛装作未醒,只听一声脆响,脸上燎过一阵烧痛。父亲粗暴的声音震得他耳膜嗡嗡响,“敢在老子眼皮底下耍花枪!你这打不服的犟驴崽子!起来!”说着又重重拍了两下被子,发出嘭嘭的闷响。
  述卿万般无奈的睁开眼睛,心想这回完了,忤逆家门聚众游行,公然反对内战和老爹叫板,这哪一条单拎出来都够把他打个皮开肉绽的了。他下意识的搂紧了被子,身体悄悄往床里侧挪了挪,躲闪着目光怯怯的喊了声“爹!”
  常复林哼了一声,“你还认我这个爹?你不是巴望着老子今天被那些刁民踩成烂泥么?你挥着小旗子招呼了上万人不就是想把老子轰下台么?现在又摆出这副没出息的可怜相做给谁看!”
  述卿眼前又出现了广场上鲜血横飞惨叫不断的一幕,想到一个个年轻鲜活的生命无辜的倒在机枪之下,他的眼泪一涌而出。正是他,这个组织者、筹划者,这个罪魁祸首!把这些春柳吐绿的年轻生命带上了不归路!
  常复林看儿子又不争气的抽噎起来,扬手又抽了一巴掌,“哭什么!现在知道怕了!你不是骨头硬么?你不是敢叫老子吃三回闭门羹么?没出息的东西!真他娘的和老三不像一窝出的!”
  述卿呜呜的哭的更厉害了,泣声断断续续,“你打死我吧……我是个罪人……都是我害了他们……早知道……还不如……被机枪打死算了!也省得回来受活罪!”
  常复林见儿子哭哭啼啼的气更不打一处来,撩开被子将述卿一把掀翻,举的高高的巴掌暴雨般落在述卿的屁股上、后背上,“你个窝囊废!老子把你养这么大是叫你填枪眼去的?见不得血见不得死人,能成什么大器!想当年老子在你这岁数,阎王殿都逛过几遭了!不就死了几个学生伢子嘛!哭个球!”
  述卿的脸抖了一下,把头埋在手背上,指缝里透出沉闷的哭声,“你就杀了我吧,我生在个刽子手的家里,活着就是害人!我不想再害更多人了!趁我还不是恶贯满盈,快杀了我吧!”
  常复林听着儿子几近歇斯底里的哭喊,毫不心软的挖苦道,“想死?想死还装睡干什么!想死还怕挨打!你演给谁看!你老子不是傻子!”
  述卿无言以对,是啊,他怕父亲的眼光,怕父亲的责罚,却口口声声说不怕死?任谁听了都觉得滑稽。可是机枪的突突声不停的在耳边回响,被打中的学生像一个漏沙包般喷出十几注鲜血,他一闭眼,就觉得这鲜血扑脸而来。他惨然的苦笑,他不想演戏给谁看,他只想对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爹要是觉得儿子在演戏,不如成全儿子给个痛快的谢幕,千古艰难唯一死,儿子这戏虽然短了点,总归是有头有尾,有生有死,功过暂且不表,也算是出全本的大戏。”
  常复林沉默了一会,还是挖苦的语气,“三天头场都没唱完,就寻思着唱全本大戏?笑话!刚开锣就谢幕,那是孬种才干的事儿!你懂什么叫千古艰难唯一死?断章取义!我告诉你,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拍胸膛问问自己有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现在你不配,也休想!”
  “我怎么不懂!” 述卿含泪反驳,“生不能选择,难道连死也由不得自己么!”
  常复林揪住儿子的头发,将他的脸提仰起来,“只有一种人能由了性子寻死,那就是懦夫!”
  
  述卿没有想到,这一次的轩然大波父亲竟然没有动家法,却严令他即刻起程远渡英伦去攻读舰船学校。他至此才知道,原来自己擅自转学新闻的事情父亲早就一清二楚,只不过没有说破罢了。此番责其赴英学习舰船之道,一是想借军校严明的纪律好好约束一下这匹脱缰野马,二是渤海舰队已筹备扩军,原先前清海政学堂毕业的那帮海军将领在新式装备和现代战争面前已经渐露颓势力不从心了,父亲是要他学成归来接下奉军海军这摊重担。述卿来不及和前线的哥哥告个别,就被父亲派人“押”上了开往英国的轮船。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寒风萧瑟,洪波涌起,述卿站在甲板上倚着栏杆,看沧海日落,寒烟四起,深深体味到了岑参这两句诗的悲凉。海风带着盐味抚过双颊,他想起六年前,也是一个冷风瑟瑟的黄昏,他满怀着对自由的向往登上了开往美国旧金山的轮船,开始了平生第一次跨海远行。那个时候,十二岁的少年不识人间愁滋味,吹着刺骨的寒风,心却在雀跃,离开冰冷的大西楼,是他十二年的生命里最开心的时刻。落日霞光映在他憧憬的眼睛里,灿烂绝美,而海平线上即将收拢的光明,也仿佛是为他拉开了人生波澜壮阔的序幕。这种喜悦,竟连离开哥哥孤身远行的惆怅都冲淡了。
  可是今天,船头上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快乐的少年,离愁别绪如铅云压境般坠在胸口。他的人生已经被捆在了这艘船上,不可逆转的驶向父亲早已替他安排好的宿命。
  哥哥在前线还好吗?玉言的伤怎么样了?滔滔白浪载着钢铁巨轮破水前行,载不动的,是许多愁。
  
                  三十
  北平惨案,举世震惊。
  临时政府主席段纪文引咎下野,隐居津门,吃素事佛。常复林取而代之执掌华北,节制奉、皖、鲁三军。皖系彻底沉沙折戟,仅存的三个师兵力被收编为奉军新一军,未补充任何兵员弹药就被派往河南战场对抗战斗力最强的黄莆军第八军。当毅卿在洛阳前线看到这些犹如丧家之犬的衣衫褴褛的安徽兵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下令给这些可怜巴巴的兵发了崭新的军装、厚实的棉鞋,不顾父亲的命令将原本充作炮灰的新一军调往后方休整,还专程找来一位安徽籍的伙夫为他们做浓油赤酱的徽州煨菜。看着徽兵们狼吞虎咽吃的狼狈不堪,像是几天都没沾过米了,毅卿心里一阵酸楚,如今河南前线打的异常艰难,他固然有心为天佑留下皖军的这点种子,可谁知天遂不遂人愿呢?
  接新一军的那个晚上,毅卿彻夜未眠,挑着汽灯趴在弹药箱垒成的写字台上,给远在香港的天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千言万语洋洋数篇,却依然诉不尽心中分毫。在西北,在奉天,在北平,朋友有难,第一个冲出来的总是古道热肠的天佑,可是现在呢?天佑一夜之间家业尽毁云端落地,谁又能帮他遮挡风雨?毅卿在战火纷飞的前线写下的这封信,直到半个月后才收到回音,天佑的回信上只有短短的两句话:万般皆是命,与人无尤;乱世隐佛门,家翁之幸。
  洛阳之战打的异常惨烈,双方已经在牯牛岭前死咬了半个多月了。伤亡惨重,弹药告罄,连呜咽的黄河水都染上了赤红的血色。毅卿举着望远镜向牯牛岭阵地看去,只见擎着青天白日军旗的黄莆士兵正冒着东北军猛烈的炮火发起冲锋,炮弹暴雨般的落在他们身边,有人倒下,有人被炸飞,甚至有人直接被炮弹击中化成了一团血雾。但是高高的青天白日旗却始终飘扬不倒,旗手阵亡了,号手接上,号手阵亡了,排长接上,最后毅卿竟然看见一名挂着中校军衔的军官举着军旗向前猛冲。一发炮弹袭来,破碎的肢体染红了军旗上的青天白日,硝烟散处,一片断肢残臂。
  这是第八军的第五次冲锋,在东北军强大的火力压制下,依然以失败告终。
  毅卿在龙云的陪伴下又一次踏上这血肉堆成的牯牛岭,龙云已经结束了站岗的生涯,不过毅卿并没有让他官复原职,而是命其当了个小小的警卫团长。毅卿深知战场抗命的毛病是兵家最忌讳的,绝不能纵容,他要让龙云在团长这个不大不小的位子上好好磨练,把这个教训记得深刻一点,再深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