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其他 > 四君子传奇 > 第118页

第118页


  “是!”李振中马上心神领会,“咔嚓”立正敬礼,转身就要走,韩澜生把手一摆,“慢!”想想又补充道:“回电委员长,我部遭赤匪主力的顽强抵抗,伤亡过大,炮弹告罄,望国防部急拨两个基数。”
  从表面上看,韩澜生摆出的是一副积极进攻的部署,并无可指责之处,但实际上是虚张声势,执行起来的变通余地很大。山东军的师长、团长们跟了他那么多年,早就精得像兔子。一听到司令命令后,个个心领神会,什么样的情况才算“顽强抵抗”?那好,管他是一个班、一个排、还是一个连、一个营,只要赤匪阵地上还有枪声,那统统就是顽强抵抗。每次发起冲锋后,指挥部的电话就铃声大作,师长、团长们大呼小叫地向司令部喊话:“开炮呀开炮呀,快点开炮呀,兄弟们被赤匪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了!”
  指挥部外炮声隆隆,不需要望远镜,就可清清楚楚地看到正前方赤匪阵地上,冒出一朵朵黑色的烟雾和桔红色的火光,烟雾四处扩散、翻滚,把个几百米高、连绵几公里的小山包炸得像云雾笼罩的庐山。韩澜生仔细听着一波一波的炮击,满意的扬了扬眉毛,命令话务兵道,“给我接国防部!”
  
  于辞修刚接过话筒,就听里面传来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他下意识的皱了眉,又把耳朵凑近些,才听见韩澜生遥远而微弱的声音,“辞修兄,我是澜生!”
  于辞修精神一震,赶紧抱住了话筒,“澜生!你们那里现在怎么样?可有把握三天结束战事?”
  “糟透了,赤匪的抵抗很顽强,我们伤亡很大……”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我们仍在强攻阵地,炮弹快打完了……”
  于辞修的脸沉了下来,“弹药可以马上拨给,你们要加快速度,不能给赤匪喘息的机会!”
  “恐怕不行啊,他们简直是亡命之徒!”韩澜生的声音中多了一丝愤慨。“中央军就在几公里外驻防,却不肯帮我们一把……辞修兄,请转告委员长,澜生谨记委座教诲,誓为党国除害,如到最后关头,殒身成仁亦在所不惜!”通话突然中断,话筒里响起电波的尖啸声。
  于辞修举着话筒,一时愣住。
  
  韩澜生放下话筒,冲着李振中眨眨眼睛,“咱们也给委员长他老人家,来点肉麻的!”
  
  炮声响了整整三个钟头,国防部拨给的两个基数炮弹全部倾泻到了赤匪阵地上,善于游击回旋的赤匪早已从后路逃走,阵地上只留下一片狼籍的尸体,那是留下来掩护大部队撤退的敢死队。韩澜生登上敌人的阵地,心里却没有丝毫的轻松,满地的断臂残肢扭曲而丑陋,战壕里的血渗不下去,将炮弹炸起的浮土和成了一滩血糊,军靴落处是鲜红而狰狞的血洼。用委员长的话说,这些人是匪,是赤匪,是比来势汹汹的日寇还要危险的心腹大患,是党国大计的首恶之害!可是韩澜生看着眼前层层叠叠的尸体,想起北伐时,这些“赤匪”曾经和委员长引以为傲的中央军并肩作战,不分你我的流血牺牲,心中一时恍惚。什么是敌?什么是友?多年前的敌人如今易地而处,这一次,委员长麾下的人却成了他。
  他带着李振中和几个卫兵,趟着一路的血泥走过去。战壕边,一个弹药箱盖引起了他的注意,拣起来一看,上面用血写了一行字:
  欠老乡两快(块)钱,来生在(再)还。
  没有署名,不知道是哪个“赤匪”的最后遗言。
  字写得歪歪斜斜,简直难看极了,还写错了两个最常用的字。
  韩澜生赏玩过无数珍贵的墨宝,却没有一幅像这几个狗爬般的字这样震颤他的心。如果这是日本人的血,如果这上面是绿豆似的日本字,那他会仰天大笑,拿一支如椽大笔,饱蘸豺狼的鲜血,在硝烟未散的战场上尽情泼洒一阕绚丽的华章,用血来洗刷济南曾经的屈辱,来祭奠小月霜的在天之灵!可是,他手里捧着的,却是中国的方块字,狗爬似的,一个半文盲写的方块字。
  老乡,多么亲切的两个字。同为中华儿女,本该都像老乡一样相亲相爱的呀!这些残破的肢体,都是和他一样喝着黄河长江的水,听着耳熟能详的三国水浒各色演义生长起来的,而一块轻飘飘的弹片就结束了一个几十年积淀下来的沉甸甸的生命,将无数悲愤懊丧的血浆抛洒在这不知为何而战的阵地上。
  
  长夜未央。
  韩澜生躺在指挥部简陋的行军床上,辗转难眠。愁人的秋雨落在窗台上,一阵疏一阵密,已能觉出微微的寒意。屠城之恨未雪,霜儿之仇未报,这痛楚像一把利刃横在心底,多少年来在他灵魂深处徘徊抽绞,叫他夜不能寐。“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陆游的《诉衷情》,他每每想起都禁不住热泪纵横。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远在北平的常毅卿会不会想起这首诗,即便不想,也必定是一夜无眠吧!
  几声悲怆的长啸,刺痛了韩澜生的耳膜。那是雪狼在嘶鸣。马,一般很安静,不怎么叫。当它们发出声音时,一定伴随着某种情绪。
  他起床披衣出去,夜色阑珊,秋雨惆怅,打在芭蕉叶上、滴在窗沿上,两三声落寞。
  走到马厩前,雪狼便伸过脖子,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脸在主人胸前摩挲,温柔的鼻息里带着芬芳的青草味,见雪狼这样依赖自己,韩澜生心疼得将它的头搂进怀里。它是不是觉得自己老了,不能再上战场,怕被主人抛弃,所以才这样伤感?
  济南惨案那一年,雪狼十二岁,正值壮年,现在它十八岁了,相当于人的六十多岁。尽管它的身姿依旧俊挺、皮肤依旧光亮,但跳跃力和敏捷度已大不如从前。从前,要跃过一两丈宽的沟壕,看也不看,扬起四蹄,轻轻一跃就过去了,如风过无痕、雪落无声,如今却要垂着头扫视一番,鼓起全身气力才能带着沉重的身躯跳将过去。
  韩澜生知道,雪狼的衰老不光是因为年龄,也不是照顾不当,而是它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受了太多的创伤,心力憔悴所致。济南城下,腹部受伤的它,为救主人,奋起冲撞日军,脖子上又重重地挨了一刀。新伤叠旧伤,它是累成这样的啊!如今,它又跟着部队来到这剿匪前线,面对的却不再是耀武扬威的日寇,它的心里也一定充满了不甘、愤慨、沮丧和失落。
  将军无言,雪狼无语,在这样一个愁绪连天的雨夜里。
  湿冷的风毫无遮拦地吹进来,挂在柱子上的桐油灯忽明忽暗,将那人那马的默默身影照得忽大忽小。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啊留言
                  东北之殇(6)
  “哐啷”一声,黄子英禁不住浑身一抖,一只台灯骨碌碌的滚落在他面前,顿时身首异处。未及抬头,就听见江季正狂怒到发颤的声音,“反了反了!都反了!两万多赤匪,就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他还大呼小叫的说什么殒身成仁,都是作戏!混帐!”
  黄子英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江季正怒目瞪着桌上的战报,呵斥道,“去!把于辞修给我叫来!”
  其实不等委员长传唤,于辞修已经负荆请罪般站在台阶下候着了。赣南一役,赤匪主力成功逃脱,转移进入复杂的深山区,给以后的剿匪带来极大难度。况且战前委员长三令五申作了部署,关键时刻更是三份加急军令严辞督战,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让赤匪主力两万余人从眼皮底下逃窜,败局之严重,令人震惊。
  在这场战役中,韩澜生很聪明的玩了个花招。先是以炮击和赤匪虚耗,等敌人从阵地上撤出后,又发电报命令几公里外的中央军陈其仁师部包抄阻击。作为理论上的剿匪前线总指挥,韩澜生是有这个权力对陈其仁发号施令的,只不过前线附近的中央军早知道委员长保存实力的思路,从来对历任“杂牌军”总指挥的命令置若罔闻。前几任总指挥明白这里头的缘故,也从来没有对中央军发号施令过。
  陈其仁是北伐过来的老师长,湖南人,有名的“陈犟驴”,曾在钟子麟手下当过团长,北伐时因为负伤不下火线而瘸了一条腿。对韩澜生这个靠门第荫佑混上总指挥的“少爷党”很是瞧不上眼,特别看不惯他平日里酸文假醋附庸风雅的贵族做派,舞文弄墨、吹箫侍花,这哪里是革命军人该做的事?因此,陈其仁向来不服韩澜生,同到前线剿匪后,曾多次使小性子冲撞韩澜生。好在韩澜生性子随和,与谁都是淡淡的君子之交,没有与他计较。都说湖南人犟死一头牛,这一回陈其仁可是把自己给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