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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暮雪(4)    
述卿建国后直从事海军建设工作,在他眼里,新中国的草木都是新的,都带给他新鲜而蓬勃的感受。1951年,在组织的同意下,述卿和邹玉言结为伉俪。婚礼尽管有孙夫人主婚,各路名流也来不少,却朴素的像个茶话会。述卿不仅感慨,要是在以前的帅府,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父亲定会铁脸训斥自己是异想开,不成体统。    唯美中不足的,是哥哥没能参加他的婚礼。述卿写封信,附上自己和玉言穿着军装的结婚照,通过香港,转往美国。个月后, 哥哥寄回只包裹,里面没有信,却有只翠绿的玉镯。述卿把玉镯戴到妻子手上,心里却有小小的失落,毕竟,他是多么希望看见哥哥对他的话呀,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呀!遗憾的是,连半个字都没有。    也许是哥哥太谨慎。他只好么安慰自己。不过他心里还是欢喜,自己的工作开展的很顺利,等立稳脚跟,是不是可以和中央申请,接哥哥回国呢?毕竟几年,国外名流受邀回国的例子也不少,他相信,自己也能等到那的。    述卿回国后的第九年,突然和美国完全断音信。以往每隔几个月,述卿都会通过香港转寄家信,例如自己授中将军衔啦,又完成几艘军舰的改造啦,事无巨细,甚至有些琐碎。可是从1958年开始,述卿再也没有寄过封信。    因为年,政治风暴终于落到述卿的头上。他被作为“历史反革命”下放农场劳动改造,失去通信等切自由。    1964年的冬格外寒冷,受自然灾害影响,内蒙古劳改农场已经无法保证粮食供给,寒冷加上饥饿,使农场的许多出身大户人家的“反革命”都染上寒病。    邹玉言也病倒,沉重的体力劳动加上营养不良,使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入冬以来,的肺病日渐沉重,而劳改农场艰苦的条件更加重病情,此刻,正躺在四处漏风的破砖房里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捂住胸口猛烈的咳嗽着,张脸已经变得灰暗蜡黄。    述卿正在灶边头灰土的做中午饭,锅清汤寡水的红苕稀饭,外加盐煮萝卜缨子。片片黑灰从灶堂里飞出来粘在他的腮边,炉火映着他的眼睛晶莹发亮,像是含汪汪的水。    邹玉言眼底涌上朵酸楚的泪云,是的丈夫,曾经多么骄傲的丈夫,谁能想到,他们为革命与家庭决裂,与亲人反目,可千盼万盼建立新中国之后,他们又夜之间重新被打上家族的印记,成为人民的罪人。凄哀的叹口气,经过么长时间的劳动改造,已经不像刚到农场的时候,时时觉得委屈,时时想要大哭。已经默认命运赐给的切,只是想到丈夫,依然抑制不住流泪的冲动。    他是东北王的儿子,常毅卿的弟弟呀!他是不到而立就官拜少将,辗转淞沪、南京与日血战,直至随远征军打到缅甸,出生入死的抗战英雄啊!他参与和平解放北平,他殚精竭力的发展新中国的海军,他还有太多的抱负未展,太多的壮志未酬啊!可是现在,他却用口最最简陋的土灶,为自己的妻子做着顿最最简陋的午饭。他拾柴的手,已经粗糙如开裂的树皮,那已经完完全全是双老农的手。    可是那些人还嫌不够,他们还要他检讨、学习、批斗,再检讨,再学习,再批斗,每当看见他戴着纸帽子被帮半大孩子押着游街时,简直心如刀绞,真的不明白个世界是怎么,好象夜之间,黑变成白,白变成黑,人不再是人,变成魔鬼!野兽!    述卿把锅里黑乎乎的东西盛到碗里,冲玉言笑道,“晾会儿再吃,太烫。”着从每“学习”用的粗布包里拿出份报纸,脸上竟有孩子似的欢喜表情,“看!今农场的老陈给份《解放日报》!”    玉言听得鼻尖发酸,份报纸就使丈夫高兴成样,他们的生活到何其凄惨的境地!    述卿摊开报纸,小心的放在腿上读着,红卫兵小将们将他家里所有的书籍全部付之炬,包括他从美国万里迢迢带回来的那些原著,和哥哥留给他的珍贵的古籍珍本。看着那些可爱的书在火堆中蜷缩挣扎,他的心都在滴血。哥哥曾过:烽火余生后,唯愿读书。可是他现在竟连读书的权利都被无情的剥夺!张报纸对他来,已经是难得的消遣。    突然,栏黑色的标题刺痛他的眼睛。他怀疑自己看错,使劲揉揉眼睛,再看时手已经开始颤抖。那行黑体字格外醒目:    推倒中越边境三十军纪念碑,让反动走狗永世不得翻身!    下面配副照片,照片中,三十军的纪念碑被拆成几块,凌乱散落在荒草丛中,几个红卫兵把脚踩在碑石上,副“打倒切害人虫”的神气。    述卿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抽搐沿着手臂、脖子直爬到嘴唇,最后连那因为营养不良而深陷的脸颊也抽动起来。    玉言见他样,赶紧挣病体起来,拖着布鞋朝丈夫走去,“卿,怎么?”    述卿抬起眼睛,梦样的看着妻子,嘴里喃喃道,“怎么能样?怎么能样!他们还有没有良心!他们还是不是人!”    玉言接过报纸看,立刻僵在原地。    “他们都是烈士啊!他们千里迢迢把命留在那里,是为们的国家啊!亲眼见他们怎么和鬼子拼命的!他们好多,都是联大的学生娃,他们心要报效国家……他们饿着肚子把粮食匀给难民……他们……他们怎么就反动?怎么就反动!” 述卿语无伦次的着,两行眼泪已经涌出来,他抓着妻子的手,肩膀不停的抖动,“他们出征前,都盼着打跑鬼子,活着的人能过上好日子,能记得在他们墓前上柱香。可是他们等来什么!他们只是孩子,可他们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而现在,连座墓碑都……”    述卿不下去,把头埋进掌中,身体在微微颤抖。道轮回,世道沧桑。20多年前并肩作战的兄弟们啊,们可曾想到,当弹坑被新土填平,当鲜血浸透的土地里,又飘起稻谷的清香,们曾用生命来热爱的片土地上,竟已容不下们年轻的英灵!    日军为战死的战马而立的墓碑还在中越边境耸立,而们的纪念碑却已经被人推倒,被帮和们当年样年少的孩子们推倒,被些原本该是国家希望的孩子们用最粗暴的方式推倒!们当年信仰的爱、礼、信,在他们的字典中已经沦为可笑的糟粕,他们甚至,已经分不清残忍和激扬,野蛮和热情。    “澜生哥,睁开眼睛看看,是什么世界!是什么世界!” 述卿眼前浮现出许多张脸,澜生哥、文虎哥、子航……他好象看见他们睁着委屈而茫然的眼睛,正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要如何回答?当是非不再是是非,当真理任人肆意践踏,切都不再有答案。    玉言默默的站在丈夫身边,垂着眼泪。    良久,述卿才擦掉眼泪,直起身来,“咱们给三十军的将士们供个灵位吧!”    玉言头,“咱们还有半袋干枣,瓶米酒,给他们供上。”    述卿咽口苦水,用手抚摩着报纸上的照片,“英雄们,们……受委屈……”    述卿没有想到,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1966年的,伙年轻的造反派冲进述卿简陋的家。他们进门便翻箱倒柜、肆意破坏。而述卿和玉言显然已经对样的遭遇习以为常的,两人紧握着手坐在床边。在乒乒乓乓打砸的野蛮声响中,玉言看见丈夫闭着眼睛,眉峰在微微颤抖。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朝夕相处十几年,光阴已经将他俩都变成憔悴的老人。    “是什么!”为首的造反派头头突然发生声尖利的喝声。述卿和玉言转头看去,发现那束着武装带的年轻孩正举着个沾满灰的木头牌位,正带着脸古怪诡异的笑盯着他们看。    述卿心里骤然变凉:完,藏在灶膛里的三十军灵位居然被他们搜出来,在个政治风向瞬息万变的时候,件事的后果简直无法想象。    那孩轻蔑的看着夫妻俩,用种几乎听起来刻毒的声音道,“还想为残渣余孽招魂?做梦去吧!”完把灵位扔到地上使劲的踩,直到那灵位断成几截。    述卿把玉言的头拢在怀里,不让看景象。    突然,屋子的角落里又传出声年轻人兴奋的呼喊,“看,把剑上面写着人民公敌江季正的名字!”    述卿腾的站起身来,“别动,那是家位烈士的遗物!”    “烈士?”那些穿着绿军装的孩子们哈哈大笑,“国民党反动派也称自己为烈士,真是不要脸!”边上几个脸红扑扑的孩子还十分轻蔑往地上啐口水。    “私藏江季正的东西,搞不好就是潜伏最深的台湾特务!”那头头模样的孩高呼声,“反革命常述卿不投降,们就叫他灭亡!”    “叫他灭亡!”满屋子的年轻人都开始义愤填膺的喊起口号。    述卿明白,口号喊,就是要拉人去批斗。于是他平静的站起身来,帮妻子掖好被角,冲着满屋无怨无仇却横眉竖眼的孩子们道,“要批斗吧!跟们走。”    玉言含着眼泪刚要拉他,述卿低声道,“别话!”    很快,帮孩子涌上来,将述卿反剪双手带走。玉言的嘴唇不停的颤抖,终于在丈夫消失在视线中那刻,虚弱的晕倒在破旧的床铺上。    述卿去就是三。玉言像没头苍蝇样的到处找人,才从个熟人那里听到个晴霹雳的消息:原来哥哥邹吾豪,也在周前被隔离审查。顿时感到叫不应,叫地地不灵,所有的希望都在眼前化为泡影。就在几近绝望的时候,突然想起丈夫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那是孙夫人送给常毅卿将军的,又由常将军转赠给述卿。灵光动,也许,也许可以去找孙夫人试试看。    孙夫人已经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多年。在政治运动浪高过浪的个氛围中,人人自危,已经很少有人愿意,或者敢于替别人话。连邹吾豪样的老革命都被打倒,已经充分明,场运动的浪潮是无坚不摧的。可是孙夫人在听玉言来龙去脉后,并没有多加考虑,便答应去将述卿救出来。,多年前,曾经欠常家个人情,今无论如何,都要还上。    可惜意弄人,孙夫人和玉言还是晚步。    当们赶到郊外农场的处批斗地时,述卿正动不动的倒在离个粪池几步远的地方,胸口上正插着那把精忠剑,阳光下,殷红的血流地,像是捻碎遍地的杜鹃花。    玉言只“啊”声就踉跄着跑过去,抱起述卿的头搂在怀里,“卿!怎么!孙夫人来!睁开眼睛看看!孙夫人来救!”    述卿的脖子软软的没有丝力气,花白的头颅很快在妻子的怀里垂下去。玉言的眼泪喷涌而出,手忙脚乱的要捂住丈夫胸口的伤口,又想保住丈夫的头不垂下去,可是顾边却顾不那边,终于几近错乱的发出声凄厉的呼号。    孙夫人看着眼前的幕,眼眶里含满泪水:为什么?是为什么?真想问问丈夫的在之灵,难道自己当初选择新中国,真的是个错误吗?为什么开始生机盎然、朝气蓬勃的国家,竟会变成如今副模样!自己作为堂堂国家副主席,竟连老朋友的弟弟都保护不!眼睁睁的看着切的发生,却做不任何事,救不任何人!    孙夫人威严的盯住个带红袖章的学生,“是谁干的!谁允许们么干的!”    那学生看看周围的同伴,脸满不在乎道,“是他自己不想活,们可没杀人!”    “那们对他做什么!”孙夫人几乎是在怒喝。    “们,们是有真凭实据的!就他自杀那把剑,就是历史反革命的最好物证!”那学生理直气壮的争辩道,“们只不过要他认罪,可是他嘴硬,坐喷气式、摔弹簧屁股都不管用,们就想押他去粪坑里泡泡,谁知道他抢过那把剑就捅自己心口刀,们也没想到他会样。还是资产阶级的落后分子,见不得脏!”    玉言听着那学生轻描淡写的话,牙齿都在打战:坐喷气式、摔弹簧屁股都是最野蛮最痛苦的刑罚,述卿竟都咬牙挺过来,可是述卿毕竟是述卿,尽管岁月已经将他磨砺的不复光鲜,可是他骨子里的高贵不容许他受如此污秽的屈辱。肉体的疼痛他能忍受,可是精神上的龌龊和低贱却是他宁死也不能接受的。他是常述卿啊,他怎么能站在齐腰深的,臭气熏人的粪水中接受批斗?比要他的命还要残酷呀!    玉言的眼泪已经流干,喉咙口涌出浓浓的血腥味。已经觉得生无可恋,被自己生为之奋斗的信仰所抛弃,是最令人心痛的事情。述卿走,觉得的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失去温度,都被凌迟成碎片,就像盏油灯烧到最后,微弱的光亮已经不能支撑走过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夜。    孙夫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们听着,常述卿的遗体要带走,不管们是哪个组织的,请们做好向公安机关交代的准备。就不信,们能直无法无下去!”    “他是畏罪自杀,没有们上头的批准,不能带尸体走!”那带红袖标的学生有些色厉内荏的。    孙夫人深吸口气,“们给听清楚,沈美晴,是国家副主席。不知道们上头是什么人,如果们不让步,就请出国家主席来和对话!都给让开!”    学生们面面相觑,很快又喊起口号,“造反有理,革命无罪!”    孙夫人拔过身后警卫员腰间的手枪,朝放响,“都给闭嘴!”周围立刻平静下来,学生们都被阵势吓住。    孙夫人走到述卿面前,玉言已经哭不出声音来。扶起玉言的肩膀道,“走吧,们带他回家。”    玉言头,颤抖着手抓住丈夫胸口的剑把,狠心拔出来。血已经凝固,伤口处糊层厚厚的干血浆。把剑递给孙夫人道,“夫人,请求您,把剑上沾着常家两代英烈的血,请您想想办法,把它交给述卿在美国的哥哥。件事,也只能托付您。”    孙夫人接过那把剑,眼泪忍不住的掉下来,着头道,“放心吧,定办到。”    就在述卿死的当晚上,邹玉言用根麻绳结束自己的生命。    1969年,孙夫人终于辗转香港等地,将述卿的遗物转交给多年未曾谋面的妹妹沈美绮,再由沈美绮将遗物带去美国。当沈美绮到达旧金山,将把寄托着两段哀思的精忠剑放在毅卿面前时,巨大的悲伤几乎已将轮椅上的他击倒。不出话来,眼泪却不停的滚落,他用手遍遍的抚摩着被战火烧的变形发黑的剑身,声又声的轻唤着,“述卿……子航……述卿……子航……”  人如浮云去,片影也不留。他眼前又出现意气风发的小弟站在崭新的军舰上迎风而立,长长的帽带在海风中肆意飞扬,身边,是身空军制服,高鼻深目的子航,用混血儿特有的洒脱向他调皮的敬个英式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