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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电梯里很拥挤。寇蓓姬试着使手上的三杯咖啡保持平衡而不致泼洒在地板上。她想,也许等她真的学会这项技巧,就能加入马戏团登台表演了。塑胶杯的盖子和以前一样──靠不住。楼下小店里守着柜 台的男人根本不会对蓓姬这种女人多看一眼,谁会在乎一个穿着过时灰套装、毫不起眼的瘦削女子是不是泼了满身咖啡呢?
  他可能认为她是女权至上的职业妇女,她想道──那种极度仇视男性的人,老在名字后加上一长串头衔,以事业取代了丈夫及孩子。如果他看到盛夏时节,她在爷爷的农场上,穿着剪短的牛仔裤及宽松上衣,顶着及腰、掺杂几缕金丝的蓬乱秀发,又光着一双脚,以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模样出现,不会被吓着吗?这袭套装不过是种掩饰罢了。
  蓓姬是个乡下姑娘,也是她那退休的祖父和两个年幼的弟弟唯一的倚靠。他们的母亲在她年方十六岁时去世了,而父亲则只有在破产急需用钱时才会来看看他们。几年前他移居阿拉巴马,从那时起就再没有他的任何消息。蓓姬并不在乎是否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她已经有一份好工作。事实上,法律事务所最近迁至柯里郡附近正合她意,因为如此一来,从爷爷的农场到座落于亚特兰大城外工业中心的办公室,便仅仅需要一小段车程;这就好像回家似的,因为她的家人已在柯里郡生活了百年以上了。
  她对这份工作并没有怨言,只除了希望老板能记得尽早买个新咖啡壶,因为每天得到楼下小店好几趟已变成一份苦差事。办公室里还有三位秘书、一位接待员和两名律师助手,但他们都是资深成员。蓓姬得负责一切琐事。当她朝电梯走时不禁扮了个鬼脸,希望这趟回六楼的路不要碰上她的死对头才好。
  她那双榛色眼眸快速掠过四周,确定那个高大的身形并未等在电梯前时她才松了口气。他有一对阴郁冰冷的眼睛,而且似乎痛恨女性,其中更以她为最,这些还不算太糟,最糟的是他还抽那种非常可怕的细长黑雪茄,而且把电梯弄得像个地狱。她希望有人告诉他,这个城里有禁止在拥挤的公共场所抽烟的法律条文。她是打算那么做,但四周总有太多人,而即使蓓姬生性坚强,她在人群中仍不免害羞。不过总会等到只有她和那男人独处的时候,届时她就要告诉他,她对他抽的那极端难闻的雪茄有什么感觉。
  她心思涣散地等待正在缓缓下降的电梯。她提醒自己,她还有比那个烟枪更严重的问题。两个月前爷爷心脏病发,使他的农场事业猝然画下休止符,至今仍在恢复期中。如今蓓姬是深深感到负担愈来愈多。除非她学会兼顾在法律事务所一周六天的秘书工作及驾驶牵引机、种植作物的工作,否则爷爷的蔬菜农场终将难逃彻底亏损的命运。她的大弟克雷,是中学毕业班的学生,这段日子以来不断惹麻烦,对家里的事全然帮不上忙;迈克念五年级,数学老是不及格,他倒是十分乐于帮忙,但却年纪太小了,帮不上什么忙。蓓姬自己则是二十四岁,而她根本没有什么社交生活。妈妈去世及父亲远走他乡时,她才刚完成学业。
  蓓姬纵容自己暂时沉溺在白日梦里,想像自己原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原本生活中可能会是一连串的舞会,她会拥有许多精致的衣服,而且约会不断。没有人要仰赖她的想法令她不禁露出笑容。
  “抱歉。”一位挟着扁平小公文箱的女人低声说道,几乎使咖啡翻洒在蓓姬身上。
  她及时自白日梦中清醒过来,搭上电梯,由地下停车场一路上来,电梯里已是挤得水泄不通。她设法挤进一个满身香水味的女人和两位高声争论着两款电脑优劣的男士间。电梯在三、四楼停下,几乎每个人都走出电梯,还包括了那位全身散发浓郁香味的女士,真是令她大大松了口气。
  “喔,上帝!我真恨电脑。”电梯缓缓向六楼爬升时,蓓姬大声叹口气说出来。
  “我有同感。”一个沙哑而不悦的声音由她身后传过来。
  当她转身看到是谁说了那些话时,几乎洒掉手上的咖啡。她原以为自己是独自在电梯里。她竟然没有看到这个男人真是奇怪。她只比平均身高高了些,但他至少要一百九十公分了。虽然如此,他的身高并非她觉得奇怪的唯一原因,而是他的体格。他肌肉结实,这种体格是职业运动员引以为傲的。他有一双修长、优雅而 黝黑的手和一双大脚,而当他身上少了雪茄味时,散发出的是蓓姬所知最性感的古龙水味。但他阳刚的美却未达于脸部。她不记得自己曾见过如此 粗犷的男性。
  他的脸充满尖锐的棱角和凶狠的模样。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细长、凹陷,且眼神特别锐利的黑色跟眸;鼻梁挺直而优雅;下领有道不很深,但却挺明显的凹痕。他的脸有些长,稍嫌瘦削,还有高高的 颧骨,而天生的黝黑肤色却不是坐在太阳下晒出来的。嘴巴颇宽,但形状优美,她还没见它笑过。他大约三十来岁,但黝黑的脸上却镌刻了几道深纹,此外他冷漠的态度还使她格外沮丧。他身上就属声音最吸引人,低沉、清晰又十分宏亮──是一种能抚慰人,也能刺伤人的声音,端看他心情如何──而且也是非常容易突显的声音。
  他穿着入时,深灰色条纹西装下是一件白色棉衬衫,还搭配了一条花呢丝领带,一看即知所费不赀。她还以为至少这次避开他了呢。也许这是她避不掉的业障。
  “喔,又是你。”她认命地说道。她把摇晃的咖啡杯放正。“是不是这座电梯本归你所有啊?”她问道。“我是说,每次我一进电梯就看到你在里面,不是皱着眉头就是在发牢骚。你难道都不笑吗 ?”
  “等我发现什么好笑的事,你一定会第一个知道。”他说着低头点上一根味道呛鼻的雪茄。他有一头她见过最丰厚、最直的黑发。除了高高的颧骨和他的脸形,他看来十足像个义大 利人。
  “我讨厌雪茄味。”她说着,打破了沉默。
  “那在门打开前就暂时停止呼吸吧。”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粗鲁无礼的!”她愤怒地大喊着转过身,看着电梯操作盘上的楼层显示灯。
  “你还不认识我。”他挑明说道。
  “喔,我可真是幸运得不得了啊。”她说道。
  沉闷而低沉的声音由她身后传来。“你在这儿工作吗?”
  “我倒不真的是为生计而工作。”她转头看他,脸上带着恶意的微笑。“我是六楼麦氏等人合资的律师事务所中某个律师的情妇。”
  他黑色的眼眸打量着她的端庄体态,由极端保守的套装到脚上的细跟高跟鞋,再回到她那张未施脂粉的脸上。她那双美丽的榛色眸子与黄褐色秀发搭配得相得益彰,加上高 颧骨、丰满的嘴和挺秀的鼻子,但整张脸看起来不算顶显眼。他想她若多费点心思,一定会更迷人一点。
  “那人恐怕是瞎了眼。”他终于开口说道。
  蓓姬眼眸闪烁,眯起双眼紧紧抓住托盘,费力地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喔,就算是自找麻烦,能把热腾腾的咖啡洒到他身上一定会带来许多乐趣。不过这种行为却可能导致不幸的后果。她需要这份工作,而他可能认识她的顶头上司。
  “他没有瞎。”她半转身面向他,傲慢地回答道。“我有眩惑人的卧室技巧弥补外表的不足。我先用蜜糖覆在他身上,”她阴谋似地倾身向前低喃着。“然后拿出一些特别训练过的蚂蚁……”
  他把雪茄移到嘴边吸了一口,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我希望你先把他的衣服脱掉。”他说道。“蜂蜜沾上衣料可是很难清洗掉。我到了。”
  她退一步让他出去,眼睛直瞪着他。这已经不是他们的初次邂逅。自她开始在这幢建筑物里工作的第一天,他就不时恶言柏向,令她哑口无言。她对他已经厌烦透了──无论他是什么人。
  “祝你一天愉快啊。”她慢吞吞地说道。
  他甚至没转身就说道:“我本来是的,在你出现以前。”
  “你怎么不干脆把雪茄插进你的……”
  门关上了,也吞掉了最后几个字眼,却不觉地被电梯载上了十四楼,那儿有一对男女等着要下楼。
  她叹口气,注意着楼层灯号。他正在摧毁她的生命。亚特兰大广阔得可以让他轻易迷失方向,为什么他偏要在这幢大楼里工作呢?
  电梯继续下降,这次是六楼,她怒气未消地走进上司的奢华办公室,边走边看着正在办公室对面辛勤工作的另外两位秘书──美琪和洁茜。蓓姬自己则有个紧邻麦鲍伯办公室的小房间。他是公司较资深的合伙人,也是她的直属上司。
  她没敲门就直接走进大办公室,看到鲍伯和他另外两个资浅同事哈利和杰若,都不耐地等着咖啡,鲍伯同时在气恼地讲电话。
  “随便放就好,蓓姬,还有,谢谢你。”他一只手盖在听筒上,唐突地说道。接着看向一位同事。“姓裴的刚进门。时间算得可真准啊!”
  蓓姬静静地把咖啡递给他们,听到哈利和杰若模糊地道谢。鲍伯又开始讲起电话。
  “听好,老裴,我只要求大家见面讨论一下。我手上有些新证据想让你看看。”她的上司抡拳砰地敲在桌子上,黝黑的脸也胀红了。“见鬼!老兄,你非得这么顽固不通吗?”他恼怒地叹道。“好,好,我五分钟内上去。”他 砰地一声摔下听筒。“老天!我祈祷他别再出马竞选。”他沮丧地说道。“我和他交涉也不过才两个星期,已经搞得我焦头烂额了!祈祷卫丹恩赶快来吧!”
  卫丹恩是亚特兰大法院的巡回地方检察官。蓓姬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但在柯里郡这儿,地方检察官是裴洛凯,也许,她乐观地想着,她的雇主只不过在开始时就弄 拧了他和裴先生的关系。也许只要混熟了,这位裴先生和卫丹恩一样温和。
  她正要开口向麦先生指出这一点,哈利突然插嘴道:“这能怪他吗?”哈利问道。“过去这个月,为了这场缉毒大战,他遭受的死亡威胁是历来仅见的。他这个人异常强悍,根本不会让步。我以前在这里接过几件案子,我知道他有什么名声 ;他是不会接受贿赂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守法份子。”
  鲍伯坐回他的厚绒皮椅里。“想到老裴上次是如何掏空了我在证人席的证人,我就不禁打寒颤。她作证结束后真的得吞镇定剂才平静下来。”
  “裴先生真的那么坏啊?”蓓姬带着淡淡的好奇问道。
  “没错。”她的上司回答。“你还没见过他吧,对吗?他现在就在这幢大楼里工作,只是暂时的,因为他的办公室这阵子在重新装潢。那是郡委员提出的法院修缮计划的一部分。对我们而言爬一层楼可比大老远跑到法院去要方便多了。当然啦,老裴恨死这点了。”
  “老裴几乎什么都不喜欢,包括人在内。”老海轻蔑地露齿一笑。“大家都说这恼人的特质是遗传的。他是半个印地安人──说得精确点,是查拉几族。他的父亲死后,他母亲才到这儿与父亲的亲人同住。没多久她也死了,所以他就开始受叔叔监护。他这位叔叔是柯里郡的创始元老之一,他严厉逼使老裴融入地方社交圈中,他自己是个联邦法官。”他笑着补充道。“我想那就是老裴爱上法律的起因。裴老伯,你是知道的,他绝不接受贿赂。”
  “嗳,不管怎样我都得上去,而且得代表我那个秘密委托人向他奉上我的灵魂。”麦鲍伯说道。“哈利,如果你不介意,麻烦你把布洛一案的摘要准备好。至于杰若,小 邰正在下面法庭书记那儿为你负责研究的财产诉讼案搜集资料。”
  “好,我也要开始忙了。”哈利微笑着说道。“你可以派蓓姬上楼处理老裴的事,也许她能使他软化。”
  鲍伯轻声笑笑。“他会拿她当早餐一口吞下去。”他对哈利如是说道,之后转而面对蓓姬。“我不在时你就帮美琪的忙,希望你不会在意。还有一些档案得赶出来。”
  “没问题。”她笑着说道。“祝好运。”
  他吹声口哨,回她一笑。“我的确需要好运道。”
  她忧虑地叹口气,看着他走出去。他是个体贴的人,虽然有时脾气怪了点。
  美琪宠怜地笑了笑,为蓓姬指出需要整理的档案。这个娇小、纤瘦的黑女人在公司里待的时间已超过二十年,对公司里大大小小的事都了如指掌,蓓姬有时候会怀疑这就是美琪能保有工作的原因,而且她的尖嘴利舌实在厉害──她对委托人和新进秘书都一样严厉。幸好她和蓓姬一直处得不错──她们甚至常常一起吃午餐。美琪是除了爷爷外,唯一能与她谈心的人。
  洁茜这位优雅的金发女秘书在办公室另一侧工作,她是海先生与蓝先生的秘书。她也挺满意下班后跟海先生作伴──他未婚,似乎也不打算很快就步入礼堂──而她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柯黛丝是律师助理之一──是个常挂着友善笑容的新婚金发女郎。何南娣是另一位律师助理,她是个黑人,也是法律系学生。接待员柏康妮是个活泼的褐发、褐眼女郎,她仍小姑独处,却并不急着改变这一点。蓓姬和办公室里的每个成员都处得很好,但最喜欢的还是美琪。
  “对了,他们准备买个新咖啡壶。”美琪在蓓姬整理档案资料时提起。“我明天可以去买。”
  “我可以去。”蓓姬提议道。
  “不了,亲爱的,我去就好。”美琪笑着说道。“我要顺道挑个礼物给我的弟媳。她怀孕了。”
  蓓姬回以一笑,但有些心不在焉。生命正由她身边流逝。她甚至从未有过真正的约会,她只和爷爷老友的孙子一起参加过海外退伍军人协会的舞会,那是个糟透了的经验。那男孩抽大麻,又喜欢参加宴会,他一点也无法了解蓓姬为什么不喜欢。
  办公室里大家都认为蓓姬是个传统的女孩。在这种封闭的环境下,合格的单身汉本就不多,而剩下的那几个又不急着结婚。蓓姬原冀望法律事务所迁到柯里郡附近,就有希望增加一些社交生活。以这位居郊区的地理位置来看,它至少还有一些小镇的特有气氛。但即使她真的找到约会对象,她又怎能负担得起对任何人认真呢 ?她不能抛下爷爷,再说又有谁能照顾克雷和迈克呢?作梦,她凄惨地想道。她得为家人牺牲自己,根本找不到逃避的方法。她父亲知道这点,但他丝毫不会在意。她父亲非常明白她负担过重,却毫不在乎,这也是非常难以承受的事。他可以轻易离开两年,期间既没打电话,也没写信问候孩子们的情况。
  “你漏了两个档案,蓓姬。”美琪开口打断她的思绪。“不要粗心大意,亲爱的。”她亲切地笑着补充道。
  “是的,美琪。”蓓姬平静地说完就专心一意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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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时,她驾着白色雷鸟回家。这是一辆有摺椅的旧型车,车体小而略呈方形,还有敞篷车顶。但这仍是她所开过最优雅的车子,酒红色天鹅绒座椅和电动窗都令她喜爱,就连该付的车款也是。
  她得开车到闹区,向一个在公司迁移前就离开的律师拿些档案资料。她不喜欢亚特兰大市中心,而且非常庆幸再也不必在那里工作了,但今天它的紧张繁忙更甚以往。她好不容易在停车场找到车位,拿了档案资料,便匆匆驶出市区──正巧赶上交通尖峰时段。
  经过第十街出口的交通非常混乱,到欧尼时变得更糟。但过了格雷迪医院车流就渐渐减少,当她驶过大运动场,出了哈特菲德国际机场出口,就能重享轻松了。
  又开了二十分钟,她便进入柯里郡,五分钟后,她就到柯里郡府前广场附近,距她的老板和新办公室所在的郊区大型综合办公大楼区还有数分钟路程。
  柯里郡府仍旧维持着南北战争时期的大致景观。士兵持枪守在法院前的街道上,周围是一张张长椅,老人们总是在晴朗的周六下午坐在那儿打发时间。这儿有一间药房、干货铺和杂货店,还有新近才重新装修的戏院。
  柯里郡府仍有个大钟和宏伟的老红砖法院,上级法院和州立法院开庭时都是聚集在这里。同事提过的那个正在重新装潢的地方检察官办公室也在这里。她对裴先生非常好奇。她知道裴家人,当然啦──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第一代裴家人在迁至亚特兰大前,藉船运在塞芬拿赚了一笔。这些年来,财富已渐渐减少,但她知道裴先生开宾士车、住在华厦里,这以地方检察官的薪水是不可能的。很奇怪,有些人这么说,以他乔治亚大学的法律学位,他大可以自己开业,赚进数百万,他却选择走这条路。
  裴洛凯是由州长亲自指定接续死于任内的前任检察官未满的任期。一年后届满,裴洛凯又出乎众人意料地赢得选举。以一个被上级指派的身分却在选举中赢得群众支持,在柯里郡颇不寻常。
  即使如此,蓓姬对这位地方检察官的兴趣还不至于让她特别注意他。她的职责范围并不包括法庭上,而在家里又忙得没时间看电视,所以裴凯洛对她而言只是个名字罢了。
  她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经过的住宅区,思绪飘浮不定。市区的主要街道旁有数不清的堂皇巨宅,大橡树和松树环绕、山茱萸灿烂夺目的红、白花朵在春日中盛开,进城的几条乡间小路上则有几座老农场,摇摇欲坠的谷仓和房舍,证明了乔治亚人无论牺牲多大都死守不放的顽固性格并非虚传。
  寇格兰的老农场也在其中,他是自南北战争以来第三代寇家继承人。寇家人无论如何总是设法守住上百亩的祖产。现在农场已倾颓,只剩一间装有护墙板、极需大肆整顿的白色屋子,有电视,却装不起有线电视 ;有电话,却是和三个抱着电话不放的邻居共用的。他们用市政府供应的水和下水道系统,为此蓓姬万分感谢她的幸运神,但水管一到冬天就冰冻住了,而煤气槽里的煤气总是不足以温暖整间屋子,除非存一笔钱多买些煤气。
  蓓姬把车子停在充作车库的倾斜小屋,之后便坐着环顾四周。围篱已半倒、倾颓,支撑的木柱差不多都腐烂了。因为是寒冬,树木全枯了,田野上长满盛开的山 艾草和杂草。春耕前得先翻土才行,但蓓姬不会驾驶牵引机,而克雷野性难驯,不能信任他去做。老谷仓上的厩楼有许多干草,用来喂那两头供应鲜乳的母牛,也有许多麦 麸可以喂鸡,成堆的玉蜀黍可以喂动物。多亏了蓓姬去年夏天马不停蹄地勤奋工作,大型冷冻库里储满蔬菜,食品室里也有不少罐头。但夏天时会消耗殆尽,他们得多储些存粮才行。于此同时,蓓姬还得上班工作。她的生命就是一段漫长、永无止息的工作堆积起来的。她从来没参加过任何宴会或 绚烂的舞会;她从不知道丝质衣衫穿在肌肤上有何感觉,昂贵的香水擦在身上又是什么滋味。她的一头长发从没让专业设计师修剪过,也没做过指甲修剪,而且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她因照料家庭的重担而年华老去,一心期望有挣脱的方法。
  这种可怕的自怜让她深觉罪恶。她爱祖父和两个弟弟,实在不该把自己缺少自由的情况归咎于他们。毕竟,她从小就被教导不可以享受任何现代生活型态的乐趣。她没法睡得很久,因为如此轻易陷入酣睡有违她的天性;她也没法磕药或豪饮,因为她无福消受酒精,即使浅尝一口都会令她昏昏欲睡。她打开车门出来,一面自嘲地想着,她连烟都不能抽,因为会被烟呛到。身为社会组织的一份子,她可真是个彻底的大失败。
  “我并不是要求喷射机和电脑。”她对着院子里盯着她的鸡群说道。“我只是想拥有印花布和软鹿皮罢了。”
  “爷爷!蓓姬又在跟鸡说话了!”迈克由谷仓里大叫。
  爷爷坐在一张藤椅上,椅子放在门廊向光的一侧,咧嘴对着孙女儿笑。他穿着白衬衫、毛衣和工作裤,看来比几星期前健康多了。这是个温暖的二月午后,几乎就像是春天了。
  “只要它们不回答,就没什么关系,迈克。”他朝那个发色淡黄、笑开了嘴的男孩喊回去。
  “你功课做完了吗?”蓓姬问她的小弟。
  “噢,蓓姬。我才刚进门吔!我得先喂我的青蛙!”
  “抱歉,抱歉。”她低声说道。“克雷呢?”
  迈克没有回答。他很快就消失在谷仓里。当她手拿皮包爬上阶梯时,爷爷却移开视线,玩着木棒和小刀。
  “有什么不对吗?”她询问老人家,一边亲昵地将手搭在他肩上。
  他耸耸肩,光秃而闪着光的头颅弯了下来。他是个高大的男人,非常瘦削,心脏病发后背也驼了,长年的室外工作使他全身晒成褐色。修长的手背上有些老人斑,脸上的皱纹就像雨中留下的车轮痕迹。他现年六十六岁,但外表看来却老得多。他这一生过得非常艰困。他和蓓姬的奶奶在一场洪水中失去了两个孩子,肺炎又夺走另一个孩子的生命。四个孩子,只有蓓姬的父亲──考特长大成人,但考特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场持续的麻烦根源,其中也包括了他的妻子。死亡证明上这么写着 :蓓姬.迈克和克雷的母亲汉梅是死于肺炎。但蓓姬确信她纯粹是放弃了。照顾三个孩子和一个生病的父亲的责任,再加上自己健康不佳、考持毫无节制的嫖赌,使她失去了斗志。
  “克雷和那些贺家男孩出去了。”爷爷终于说道。
  “阿三和柏仔?”她叹道。他们有正式名字,但和许多南方男孩一样,他们有一些和受洗名字不太相关的绰号浑名。柏仔这个名字很普通,就像阿三、小孩、比巴和筒子一样平常。蓓姬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的 真名,因为从来没人那么叫他们。贺家男孩已快二十岁了,两人都有驾照,这在他们身上根本就像是拿了张杀人执照。两兄弟都嗑药,她还听说阿三贩毒。他开了一辆蓝色大型旗舰,而且从不缺钱。他十六岁就 辍学了。蓓姬一点也不喜欢那两个孩子,她也这么告诉克雷。不过既然他还是和那些没出息的人混在一起,他显然没把大姊说的话当真。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寇格兰静静地说道。“我试着和他谈,但他根本不听。他告诉我他已经大得能自己决定事情了,而你和我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权利。他还咒骂我。想想看,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诅咒自己的亲爷爷?”
  “这实在不像克雷。”她回答。“圣诞节以后他才开始变得如此难以控制。真的,就是从他和贺家兄弟鬼混后才开始的。”
  “他今天没去上学。”爷爷又说道。“已经两天没去学校了。学校打电话来想知道他的行踪,连老师也打电话来。她说他的成绩差得可以被当掉,如果无法改善就不能毕业。那他会变成什么模样?就像考特,”他沮丧地说道。“寇家又出了个败家子。”
  “噢,老天!”蓓姬缓缓在门廊阶梯上坐下,微风拂着脸颊,她闭上眼睛。每下愈况啊,俗谚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克雷一直是个好孩子,总是帮忙做些农场上的杂务,而且也帮着照顾他的小弟弟──迈克。但过去这几个月,他开始变了;成绩一落千丈,个性变得阴沉、孤立。总是在外头逗留到很晚,有时候根本起不来去上学。他的眼睛充满血丝,也曾经毫无缘由地像个小女孩般格笑着进门──后来蓓姬才知道,这就是古柯碱的症状。她并没有亲眼看到克雷 嗑药,但她确定他在抽大麻,因为他的衣服上和房间里都有那种味道。他坚决否认,而她也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他非常小心谨慎。
  最近他变得愈来愈憎恶她对他的生活的干涉。她只不过是他的姊姊,前晚他才这么说过。他厌倦了一直生活得像个可怜的孩子,不像贺家兄弟,也从没有可以花用的钱。他要在这个世上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她则大可滚一边去。
  蓓姬没有告诉爷爷这件事。要为克雷近来的不良行径和时常逃课的事找藉口就够难了。她只希望他还没染上毒瘾。有些地方专门治疗这类疾病,但都是为那些有钱人设的。对于她的弟弟,她最多只能寄望于州立疗养中心,但就算克雷肯接受,爷爷也不会答应。爷爷绝不会接受任何可能看来像是他人施予的东西。他太骄傲了。
  所以就这样困住了,蓓姬想道,眺望着这片已属于她家人逾百年的土地,负债累累,克雷又一步步朝沉沦走去。大家都说一个酒鬼除非明白自己的问题,否则没有任何人帮得上忙。克雷就不明白。无论如何,今天已经有个那么糟的开始,现在当然也不是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