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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星期日早晨,蓓姬起床准备上教堂。然而,就在她换好衣服后,迈克拿着报纸进来。蓓姬看完大标题后,不禁坐下放声哭了起来。
  “别哭,姊。”迈克说道。他在她身旁坐下,笨拙地试着安抚她。“别哭。”
  她情不自禁。看到林大卫指控洛凯为了保护女友的弟弟而隐藏小学里贩毒的事,实在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报上什么都写了,就差没有直呼蓓姬是洛凯的情妇,还说洛凯故意延宕戴比利之死的调查工作,动机也是为了保护克雷。报上清清楚楚刊出她和克雷的名字,不只她的邻居、朋友看到,最糟的是她的老板也会看到。
  “我会丢掉工作。”她凄惨地说道,伸手擦去泪水。“我那些老板绝不希望看到这种丑闻,他们一定会请我走路。噢,迈克,我们怎么办?”她大声哭起来了,记忆中第一次被恐慌吞没。
  “蓓姬,你只是太伤心了。”迈克说道,努力使自己听来够冷静,蓓姬哭泣的景象令他害怕,她一直是家人中最坚强的一个。“这两天很不好过,但是会变好的。你每次都这么说 的。”
  “我们的名字登在报纸的第一版啊。”她呻吟道。“爷爷即使能活下来,也无法复原了。”
  “他会活下来的,”迈克说道。“克雷也会平安无事。蓓姬,我去穿衣服,我们去教堂。”
  她张口结舌望着他。他才十岁大却充满权威,看来就像个强悍的大人。
  “走吧。”他说道。“没有人会对我们指指点点,教堂是一剂良药,你都是这么说的。”他咧嘴笑着说道。
  虽然心中痛苦,她仍忍不住笑了。“遵命,长官,寇先生,我去。而且能和你一起去教堂,让我非常骄傲。”
  “这样才比较像我姊姊嘛。”他告诉她。他眨眨眼,跑去换上作礼拜穿的衣服。
  于是蓓姬去了教堂,而且就如迈克说的,没有人闲言闲语,却有不少人伸出援手。当他们返家时,她很高兴迈克说服她去作礼拜。她找回了力量,已能泰然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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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一早晨,蓓姬开车去上班。她走进门廊,按下电梯按钮。这是第一次她很高与洛凯已迁回法院内重新装潢过的办公室,让她免于与他谈话的尴尬。他不曾打电话过来,也或许只是在他们在家时他从没有过电话。昨天晚上她带着迈克一起去医院了。
  呃,他为什么要打电话?她凄惨地自问。他带她出去只是想接近克雷。他现在已经逮住他,又预备起诉他,所以还要蓓姬作什么呢?如果他曾在心中对她怀有任何见不得人的欲望,如今也已获得满足,他不会再出现了。她为发生过的事暗暗呻吟。她毫无挣扎便屈服了。事实上,根本是她自己起的头。她的原则就像那些写在低潮处沙滩上的字迹──第一波浪潮袭来便消逝无踪。她自觉羞愧,而这种羞愧又带来另一个想法──如果她因此而怀孕了,她究竟该怎么办呢?
  她推开那个想法,走进办公室。现在担心这个全无益处。如果老板们想炒她鱿鱼就随他们去吧。她可以打字、会速记,她一定可以找到别的工作,即使薪水可能没这么多。心中牢牢记着这个想法,她揭开打字机后便走进麦先生的办公室,勇敢地面对难关。
  “你来了。”他带着和善的笑容说道。“我原以为星期六早上就会有你的消息呢。能代表克雷出庭,我会非常高与的,如果真有必要,你可以每个月付我一元就行了。”
  她必须奋力吞下夺眶的泪,她已经哭够了。“噢,麦先生,你实在太好了。”她轻轻说道。“我还以为你可能想辞掉我呢。”
  他扬起眉。“你一分钟内能打一百零五个字,却还怕我会炒你鱿鱼?老天啊!”
  “昨天早报上把我说得像个妓女,而克雷则是个谋杀儿童的恶人。”
  “见鬼的报纸!”他平静地说道。“那不过是林大卫试图在选举前对裴洛凯开刀。你显然还没看到裴洛凯的反驳,你看看。”他说着将日报推过桌面给她。
  她看得十分入迷。洛凯并不介意也作些不公平的攻击,她想道。他把对手的指控作了精辟的分析,反控他是在作政治宣传、煽动人心。他的指控冷静而简洁,每句话都简短、有力,而且绝对让林大卫无法驳斥。他提到爷爷的心脏病发作,还说自己仍是单身汉,大可以随自己高兴和任何人约会。他甚至更进一步告诉采访的记者,寇小姐是个淑女,如果大卫不撤回对她人格的间接讽刺,洛凯会很乐意引用恶意中伤的法律条文与大卫对簿公堂。在那篇冗长的报导最后则引用林大卫先生的一段话,他指控晨报将他的话引用错误,并且公开向寇小姐道歉。
  “天啊!”她沙哑地说道。
  “让人畏惧的裴先生。”麦先生笑着说道。“即使我痛恨他在法庭上的胆量,我还是不得不佩服他适时的雄辩之才。他狠狠地扯了备受尊敬的林先生的后腿。”
  “他这样护卫我卖在是太好心了。”她说道,心中想着自己几乎不再符合洛凯对她的描述。在她周六晚上的表现后,大卫的暗讽实在是正确极了。
  “他喜欢你。”麦先生作下评论,却为她脸上的神情备觉困惑。“我们都开始把你们看作一对──你们这几个星期都如胶似漆的。”
  她视而不见地低头望着报纸。“呃,不会再继续了。”她口气单调地回答。“我不会再和他见面了。”
  “你不必作这种牺牲,”她的老板静静地说。“不必为了安抚大卫而那么做。他总会找到你弟弟以外的事打击裴洛凯──你等着瞧。因为你弟弟被捕而离开裴洛凯并不会增加他连任的机会,虽然这是个相当高贵的想法。”他笑着补充道。
  他完全误解了她的动机,但她才准备要澄清实情时,电话响起,半数工作人员走了进来。该回去工作了,她挺感激这个转变。她没想到,和她及她的家人扯上关系竟有可能危害洛凯的政治生命。他曾说他不会再参选,但她也知道有些人一直试着要他改变心意。当然,他若只是想盯住克雷,就不会冒险与她有所牵扯而危及竞选连任的希望,会吗?若非他十分确定克雷会被捕,他不会那么做吧?
  她愈想愈迷糊,她只希望洛凯能打个电话给她。她记得当他送她回家时,曾告诉他自己恨他。她苦着脸。那晚他为他们打点一切──甚至到医院探望爷爷──而她甚至连谢谢都没说。撇开两人间发生的事不谈,自己一个人吃午餐实在凄惨,整个人好像骤然不再完整,尤其现在她已超乎寻常地认识他了。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感觉他、品尝到他、体验到那经历的一切。她的心抗拒着那些记忆,但她的躯体却渴望它们。她的身体想要他,但他背叛了她,她再也无法信任他。克雷可能会坐上电椅,也或者终身监禁。她得记住是洛凯使他入狱,而且将会努力使他继续待在那儿。
  此外,她苦涩地想道,如果他真在乎我,现在就该有所表示,他应该会和我连络。她结束了孤单的午餐,回到办公室。至少她仍保有一份工作。她为此而心怀感谢。
  美琪一整天都表现出她的支持与同情。“裴洛凯是整件事中最糟的部分,不是吗,蓓姬?”她在下班时问道,眼中满是同情。“我想你已使自己相信,他只是为了逮住你弟弟才和你来往。”
  “是真的。”蓓姬倦感地回答。“自那夜后,他就不曾打电话给我。”
  “也许他正被自己的罪恶感啃啮。”这位年纪稍长的女性提出她的意见。“他也许以为你不想再听到他的消息。谁能怪他呢?他不但逮捕你弟弟,还要对他提起公诉。他也知道你爷爷对他十分气愤,而且又病了。他远离你也可能是为了保护你,蓓姬。”她严肃地补充道。“报上全是他的消息,还要感谢林大卫呢。在热度消褪前,记者会像一群苍蝇般紧黏在他身上。他是让你免受大众注目啊, 蜜糖。”
  蓓姬以前倒一直没有这样想过。这是最令人欣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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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星期过去了。洛凯以自制的态度和黑色幽默在法庭上处理手中的案件。有个案子他和大卫恰好是对手,他们俩把法庭上的气氛弄得很僵,使得法官休庭时把两人召进他的办公室警告他们俩。
  洛凯并没有躲避新闻界,他其实也不必那么做。大卫就像个天生的表演明星,紧紧抓住众人的目光,将每次的交锋转变为对自己有利,以犯罪统计数据和定罪记录吸引住亚特兰大的新闻媒体。大卫上了两次六点新闻。洛凯正在喂“麦台威”吃汉堡小饼,索性把番茄酱喷在荧幕上。他个人认为一把红胡子可以对一个备受尊重的律师创造奇迹。
  但相对于冷静的外表下,他对蓓姬的气话仍十分难受。显然家人对她的重要性远超过他可能达到的程度。他不知道该如何承受被她列在优先名单的最末位。他原以为两人已愈来愈亲近,他们的世界就是以两人为中心,但克雷被捕使他明白事情全不是这么回事。她立刻将克雷的福祉摆在他之前,好像发生在这间房子里的事根本毫不重要。
  他冷冷地看着窗外,喝了口黑咖啡。她原是个处女,而他却背叛了她的信任。他让事情进展得太过,但她也帮了他,该死──并不是他一人让事情发展成这样的。
  他站起来为自己再倒些咖啡,无所事事地看着“麦台威”吃东西。他这一生已孤独太久,感觉不舒适反而很奇怪。他和蓓姬曾一起做过那么多事,他总是真心欢喜地期待她的陪伴。她在床上以如此热烈的方式回应他之后,他很确定她爱他。他知道自己曾听到她如此对他呢喃。但那之后,她对他的所有感情只是憎恨。即使现在,她可能还在祖咒他诱惑她,为克雷的被捕怪罪他。
  他曾想打电话给她。事实上,星期日他便试了几次,但一直没有人接电话。之后,他便让自己相信她不想要他的关心。他知道她看到新闻报导了,如果她要认为他想放弃她以拯救自己的工作,随她去吧。他可以靠自己支持下去,就像他一向那样,她可以……
  他沮丧地叹口气,闭上眼睛。她可以怎样?她正独力支撑整个世界。她曾这么告诉他一次──好久以前了。她是她家中唯一的支柱,她要负责振奋家人的斗志、为家人疗伤止痛,是料理一切的管家。现在除了蓓姬,再没有其他人能为克雷付出了。她必须天天去探望爷爷,而工作及琐碎的家务事仍得做,除此之外还要操心克雷将面对的审判。他已见她崩溃了一次。如果爷爷就此去世;如果克雷最终被判有罪,她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已知道等克雷的案子开庭时,他会取消自己担任起诉克雷的检察官之职。但若他把此案交给任何一位同事,势必在整个办公室引起猜疑,因为大卫可能藉此指控他为了蓓姬而不愿涉入此案。
  他眯起眼睛。呃,也许仍有解决之道。他可以要州长指定一位特别的检察官负责此案,这样一来就皆大欢喜了。但如今的问题仍是克雷究竟有罪或是无辜的事实。迈克说过克雷是被威胁、被迫涉入他做的那些事。如果那是真的,那男孩确实不是罪魁祸首,他能任他被关进监狱吗?的确有可能克雷并未在他的车上动手脚,或是贩卖快克给戴家的男孩。如果这 是事实,贺家兄弟利用克雷,让他成为代罪恙羊,自己却逍遥法外。
  让那些毒贩逃掉惩罚使他烦恼不已,他也许能再挖深一点,不过就算他真那么做,公设辩护律师依然不足,他们的工作量仍然太多了。那么克雷哪有机会呢?有个优秀的辩护律师就能让情况完全不同,但蓓姬却无力负担这种花费。公设辩护律师是寇家唯一的希望。他坐回去,一只手烦躁地梳过一头黑发。他点燃雪茄坐回椅上,双眼在沉思中 眯起。克雷的调查庭是在两星期后,大陪审团已递出一份签署过、不利于他的诉状。他的保释金额已定,但他却拒绝了,显然克雷并不打算让蓓姬付。而他现在也安全地躲过贺家兄弟了。
  他大声诅咒着。三个月前他的生活简单得很;世界变得如此令人不快,都是因为一个羞怯的乡下小女孩为他烤了个柠檬磅饼,并使他发笑。如今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能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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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蓓姬每晚都去探望爷爷,他仍躺在病床上,不曾显露一丝一毫对生命的兴趣。医生知道即使裴洛凯已答应支付大部分医药费,蓓姬还是得费很大的劲才能偿付帐单。最后,他建议把老人家送到观护中心。
  “以目前的情况看来,这将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告诉蓓姬。“我认为我们可以为他弄到补助,我会查查看。他的反应不像我想得那么好,而且我不认为你能立刻在家中自行照料他。”
  “我可以试试看。”她开口道。
  “蓓姬,迈克要上学,克雷关在监狱里,你则得努力保有工作。而且坦白讲,你自己看起来也不太好。”他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她痛苦的脸庞和苍白的神情,又加了一句。“我想为你作一次例行检查。”
  她吞咽了一下,努力保持平静。有一大堆理由使她不想让他为自己作检查,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她的经期已晚了两周,而且今早她把早餐都吐了出来。她承受了许多压力,都可能引起这些征兆,但她敢打赌自己这些征兆并不全然起因于目前的情绪状态。
  “我目前无力负担,米医生。”她静静地说道。
  “我们先把时间排定,蓓姬,”他固执地说道。“我不接受拒绝。”
  “我只不过是累坏了。”她再次尝试开口。
  “我把你接生到这世上。”他打断她的话,那双敏锐的蓝眼直看透她。“无论我发现什么,将只有你、我与茹瑟知道。”他加了句。茹瑟已在他身边当了三十年护士,就算她十分清楚内情,也没人能从她口中挖出来。
  “好吧,”蓓姬疲倦地放弃反抗。“我会排出时间。”
  “你可得遵守诺言哪。”他低声说。“现在,关于你爷爷的事,我想我们可以让他住进最近成立的郡立疗养所‘健康王’,那里设备新颖,费用又不贵,也许在那儿 住上几周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四周都是年岁相当的人,也许这样的改变会让他重燃生机。”
  “如果还不行呢?”她问道。
  他耸耸肩。“蓓姬,求生的意志并不是医生能开出的药方。他的一生并不顺和,心脏又不好。他需要活下去的理由。目前他似乎不认为自己有任何理由可以让他活下去。”
  她苦着脸。“但愿我知道该做什么。”
  “我们不都是如此?你只要把自己照顾好,我希望星期一能为你检查。一等我获得任何可行的讯息,我就会让你知道你爷爷安置在哪里。好吗?”
  “好的,”她微笑道。“谢谢你。”
  “我什么都还没做呢,你可以稍后再谢我。尽量多休息。你一副累坏了的模样。”
  “这两个星期又漫长又难过,”她说道。“不过我尽量试试。”
  “克雷好吗?”
  她摇摇头。“沮丧又挫败。我见过他的公设辩护律师。”她露出厌恶的表情。“他很年轻又积极,但他手上那一堆待处理的案件实在多得可笑。他不会有时间准备适当的辩辞,而克雷将为此付出代价。如果我请得起好律师就好了。”
  “你就是在为某些好律师工作啊。”他说道。
  她点点头。“但我不能在付不出钱的情况下,要麦先生牺牲那么多时间。”她的双手在身旁握紧。“这是个金钱万能的世界,不是吗?”她苦涩地说道,沿着长廊望去,看到贫穷的人、黑人和白人、拉了美洲裔和东方人、老的或小的,全都等在贫民急诊室期盼能见到医生。
  “看看他们。”她说道。“有些人会因为负担不起医药、医院或是好医生而死,有人则因无力负担任何援手而筋疲力竭地看护他们的亲人。大部分人会死在贫民病房里。”她的眉头因痛苦而紧锁。“就像监狱 :如果你没钱,就等着服刑吧;如果你有钱,那就能找到一个好律师,掌握一次好机会。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他伸臂环住她的肩。“跟我说说迈克的事,振奋一下我的精神吧。”
  她设法为他扮出笑脸。“呃,他通过数学测验了。”她开口道。
  “迈克?太令人惊讶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答道。在她内心深处,现在的情绪犹如处在剃刀边缘。她几乎是机械式地与人交谈,内心却一直想着爷爷、克雷,及将会改变她生命却又无法避免的身体检查。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忍受那些。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到帮助她度过接下来数个月的力量。
  幸好在她打电话到米医生办公室订下时间时,发现医生要到一个月后才有时间为她作检查。这正合她意。因为把检查延后那么久而雀跃实在是懦夫的行为,但在那之前,她可以假装一切无恙。在她听到那几个字前,她大可不必面对它,而且可能还会出现奇迹呢──或许她并没有怀孕。这个想法使她能够继续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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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凯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他还是在接下来的这个星期一到蓓姬的办公室。麦鲍伯曾要求和他见一面,谈谈认罪减刑的事。通常是麦鲍伯去见洛凯,而不是洛凯来找他,但上次见到蓓姬距今已几乎三周了,而克雷的调查庭又订在星期五。他想见见她,看看她过得怎么样。
  当她由打字机前抬头看到他时,她先是变得面红耳赤,然后是苍白得像鬼。她真是憔悴,他想道,好像她没有好好吃东西。她身上的灰色洋装很眼熟──她曾穿这件洋装和他一起出游。她密棕色的头发扎成松松的发髻,而她脸上薄薄的淡妆,也无法掩饰其雀斑。他尽情地让双眼盈满她的身影。
  蓓姬几乎喘不过气,她从未想过洛凯真来到她的办公室的可能性。乍见到他让她连动也不能,她只能坐在那儿看着他,无视于身旁的一切。他脸上全无倦容,她凄惨地想道。他看起来好像根本不曾思念她,甚至像是从没想过她。他就和原先一样──勤黑、有些忧郁、有些迫人。
  他靠在桌上。“调查庭安排在星期五,”他说道。“还有其他公设辩护律师。”
  她让自己的眼光落在他嘴上,心中一阵瑟缩地记起那夜它们是多么饥渴地吻着她。她咽下阵阵苦涩。“他是个优秀的律师,”她说道。“他很适合克雷。”
  “你满意他吗?”他猝然问道。“你弟弟的生命危在旦夕。”
  “你在乎什么?”她严苛地问道,气愤地抬头看他,榛色的眼眸中充满伤痛。“你正是那个想把他送进监狱的人!谁来为他辩护对你有什么重要呢 ?”
  “噢,我喜欢打一场激战,”他刻薄地说道。“我讨厌随便应付就能赢的案子。”
  她的下唇抖颤,看向别处。“你别担心,克雷只是你用来对抗林先生赢得竞选的另一个统计数据。他试图杀你,记得吗?”
  他挑起一个纸夹,在他瘦削、黝黑的手中转动,不去理会蓓姬的同事投来的好奇眼光。“你认为他没有?”
  “没有。”她简洁地说道。“也许在某些事上我的确瞎得像只蝙蝠,但我确实了解我的兄弟,清楚他的能耐。他绝不会取他人的性命。”
  他打开纸夹将它弯曲。“你爷爷怎么样了?”
  “我们把他送进疗养院,”她呆滞地说道。“他已经死心了。”
  他抬眼望进她的眼眸。“你呢?”
  她感到双颊炽热。他的眼神与他的话并不相合,他眼中深沉的回忆──在她心中激起回应情感的感官记忆──但她不敢屈服于那些记忆。“我很好。”她推托地说道。
  “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我期待着得到你的消息。”他坚决地说道。“你懂我的意思吗,蓓姬?”
  她的下颚绷紧。“我能照顾自己!”
  他气愤地叹口气。“噢,你当然可以。我们都知道两个人可以多么谨慎,不是吗?”
  她胀红脸。她的双手紧紧扭绞在一起,根本不敢看四周是否有人在看他们。“请走吧。”她低语。
  “老实说,我是来见你老板的。”他不经意地说出,站起身。“他在吗?”
  她摇摇头。“他今早上法院了。”
  “那我下次再来时会先打个电话给他。”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里,眯着一双忧郁的眼俯视她。“你说你恨我。你是认真的吗?”
  她无法抬头,十指在怀中紧锁。“你打算将我弟弟视为成年人起诉吗?”她问道。
  他的脸部线条僵硬。“那就是你休战的条件?”他冷冷地嘲弄道。“抱歉,蓓姬,我不接受贿赂。是的,我会把他视作成年人起诉,是的,我认为他有罪 ;是的,我认为我将使他被判刑。”
  她跟中燃着嫌恶的火焰。她恨他那自大、嘲弄的微笑。她一直都低估了他,现在她和克雷都得付出代价了。“陪审团也许不会同意你。”
  他耸耸肩。“是有可能,当然,但机率不高。”他绷着下颚。“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就因你弟弟的贪婪而死,我绝不会忘了这个。”
  “克雷没有作那种事,”她沙哑地说道。“他没有!”
  “他甚至想拖迈克下水。你知道吗?”他问道。
  她闭上眼想抹掉他脸上的控诉之色。“是的,”她低喃。“克雷告诉我了。”她并未质问洛凯如何知道此事。他声音里的怒意转移了她的注意。
  “你大可随你高与地为他的行为合理化。”他过了一会儿说道。“但事实是──克雷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他如果被逮会有何后果。他将要服刑,这是他自找的。我不会因为自己在逮捕他的行动中插了一脚而道歉,我还会做同样该死的事──完全一样的事,蓓 姬。”
  “克雷没有在你的车上动手脚,”她鼓起精神地说道。“他也没有贩毒给那个姓戴的男孩。或许他是有其他罪名,但这两项指控他却是无辜的。”
  “你就是不肯罢休。”他粗鲁地说道。“贺家人和另外两个证人都看到他在交易毒品,他们对此发誓过;还有一个证人亲眼看到他把东西卖给姓戴的孩子。”他粗声说道。他痛恨告诉她这些,但是白瑞丹在高中里问过一些青少年,得到了这个消息。
  “那是谎言。”蓓姬说道,她无动于衷地抬头看他。“我不在乎有多少人发誓他们看到了什么,克雷告诉我他没有做。他可以对任何人说谎,但我总是能看透他──他不是在说谎 。”
  他只是摇摇头。“天啊!你真是固执。”他低声道。“好,就紧赖着你的幻想吧。”
  “感谢你的允许,裴先生。”她故意甜甜地说道。“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有工作要做。”
  她回头专注于打字机上。洛凯站在那儿静静看了她数分钟。他原打算把事情抚平,但最后却把事情愈弄愈糟。她是绝不会相信克雷有罪的。
  他转身走出办公室。但当他驾车回自己的办公室时,她的话却一直在他耳边响起。那些话不断回荡,使他直直驶过法院,朝克雷被拘留的郡立监狱驶去。
  他从没打算要见那男孩。蓓姬不知道他已取消自己起诉那男孩的资格,而他则气得忘了告诉她。他仍然认为克雷有罪,不过也许他是因多年前与他们父亲间的那段争吵而心存偏见。有其父必有其子在这个案子里也许并不适用。他向来看事情都是非黑即白,但无论他喜欢与否,他已和这一家人牵涉太深。既然一开始是在他的帮助下才让克雷进牢,也许让自己确定他获得公正的辩护亦无伤。
  克雷一见到他就气红了脸。他眼中闪烁着气愤的光芒,看着洛凯手持雪茄走进牢房里。
  “欢迎征服英雄。”克雷在守卫留他和洛凯独处时说道。“我希望你很满意,现在你已经如愿让我待在你心中盘算好的地方了。我听说我的罪名多得只差一个真正动手谋杀了,其中还包括恶名昭彰的毒贩罪名。你怎么不干脆派个手拿装满子弹枪枝的条子进来,也好省下一笔纳税人的钱?”
  洛凯对他的长篇怒言充耳不闻,一迳坐在睡铺上。他已习惯这种突发的怒气。过去七年他花费了大部分时间和气愤的人周旋。
  “让我们把事情从头看一遍。”他告诉克雷。“我仍然认为你有罪──不说别的,光和那群人结交就使你有罪了。”他的黑眼穿透克雷。“我看过不少像你这样的孩子来来去去。你们懒得不肯工作赚取所需,而且没耐心等待 ;你们想立刻不劳而获,所以你们干脆选择赚不义之财;你们根本不在乎毁了多少生命、有多少无辜的人因此而受苦。只有你的需要、你的舒适和你的欢愉算数。”他露出微笑却毫无笑意。“恭喜,你大获全胜了,不过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克雷气愤地靠墙长叹。“谢谢你这篇演说。我已经听过蓓姬的长篇大论了,而我们的这位大人现在是来加速我的死亡啦。”他看向别处。“他们告诉我,我的小弟甚至不愿谈到我 。”
  “那不是真的,”洛凯缓缓说出。看到克雷用一双透着些微希望的眼睛望着他,他不由缩紧下颚。“迈克试着说服我相信贺家兄弟胁迫你做最后这笔交易。我并不相信。”
  “你为什么要相信?”克雷问道,双眼看向别处。至少迈克并不完全恨他,也许,如果他真的曾在洛凯面前为他辩护。他茫然地看着地板。“起初只有啤酒和一些快克。”他消沉地说道。“我在学校不太容易交上朋友。每个人都知道我爸爸曾触犯法律,许多家长不愿让他们的孩子和我交往。贺家兄弟似乎喜欢我,他们逐渐让我和他们混在一起。我最先知道的就是我在喝酒、 嗑药。家里事事不顺,”他以刺耳的声音说道。“爷爷有心脏病,而他一直在生病。蓓姬只是埋头工作,而且老拿学校的课业烦我,我们总是缺钱──除了工作之外,就是省吃俭用以使收支平衡。”
  他抬眼看着天花板。“老天,我真恨这么穷!有个我喜欢的女孩,但她甚至不肯看我一眼。我想要有好东西,我想要人不再因为我爸曾犯过罪、我家很穷这种理由而轻视我。”
  洛凯皱起眉头。“你难道从没为蓓姬想过?”他问道。
  “噢,被捕时我的确想到过她。”他苦涩地笑笑。“我想到她为我们工作得多辛苦,想到她的牺牲。在你出现前,她甚至没有过真正的约会,但我连这也毁了。我们 诅咒她,因为我确信你是为了逮住我才约她。”他看着这位年纪较长的男子。“你也真是如此,不是吗?”他问道。
  “起初也许是如此,”洛凯同意道。“之后…¨”他把雪茄放进嘴里。“蓓姬不像多数女人,她有颗宽容的心,天生爱杞人忧天。天冷时她确定你穿了外套、天雨时她要确定你没弄湿双脚,如果你心情不好就弄热呼呼的汤给你,晚上帮你盖被。”他把脸转开。“她痛恨我的作为,这应该能稍稍补偿你吧。”
  克雷不太知道该说什么。在洛凯移开眼神前,他曾瞥到他的眼睛,而他被其中蕴涵的深刻感情吓着了。
  他离开墙边。“我没在你的车上动手脚。”他迟疑地说道。
  洛凯抬眼向上望,他锐利的凝视啥也没错过。“你有理由那么做。”
  “我喜欢狗。”克雷低喃。“我恨你,但还不至于恨到炸掉你的狗。”
  洛凯不禁露出勉强的微笑。“老天啊!”
  “我很了解电子方面的事,”他补充道。“但塑胶炸弹较复杂,我对那东西并不清楚。”他注视着洛凯,希望能使他相信。“我也没有贩卖快克给姓戴的男孩──迈克以为我有。”他坦诚地说道。“当我吞下那些东西时,神智并不清楚,而且还试过 骗迈克帮我在他的学校找到接头的人。这些都是事实,但我并没有亲手卖出任何东西。”他无助地耸耸肩。“第一次之后,我就不想再做了,那次他们设计让我在一次毒品交易中扮演中间人的角色。他们就是那样控制住我的。他们说便衣警察看到我把钱送出去,然后在你的车上动手脚,并且告诉我要把它弄得像是我做的。他们还说若我没能让迈克帮他们,就要告密,而且……噢,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抬起手走向铁窗。“没有人会柏信我。”他的手指紧抓着冰冷的铁条。“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相信我是被迫的,也不会有人相信我是代罪 羔羊。贺家人买通了足够的证人以送我坐上电椅。他们会把我油炸了,而你还会付那电费呢,不是吗?”
  洛凯静静地抽他的雪茄,一边沉思着。“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第一次是个中闲人,然后就负责把货拿给贩毒的人。”
  “你曾自己卖过那些东西吗?”他简单地问道,专注地看着克雷。
  “没有。”
  “你曾利用一些样品去引诱潜在的顾客上钩吗?”
  “没有。”
  “但你自己曾嗑过药?”
  克雷脸部扭曲。“是的,只有一点点。我通常是啤酒和抽烟一起来。我只吃过一点快克,从来没有上瘾。我并不喜欢那种失去控制的感觉,所以就停了。”
  “你手中曾握有超过一盎司的货吗?”
  “呃,我被捕的那夜是。你应该还记得,他们在我的口袋里塞满了毒品。”
  “除了那夜之外呢?”
  克雷摇摇头。“我手上的东西从来不够你抽一次。我很后悔自己曾经试过。”
  洛凯又吸了口烟,吐出灰色的烟云,他的黑色眉毛因专心而纠结在一起。“你定期参与毒品交易吗?”
  “只有被他们设计的那次。他们确保我几乎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而且连那件事也不十分确定──他们说过要攻击你。不过我以为那只是说说罢了。一直到蓓姬回家告诉我们以后,我才知道他们是认真的。天啊,我从不曾觉得那么 恶心、害怕……那天晚上他们告诉我,如果我不照他们说的去做,他们保证会让事情看来和我有关。”他看着洛凯。“那使我成了这件意图谋杀案的帮凶,不是吗?”
  “不会。”裴洛凯缓缓说道。他在小牢房中踱步,最后在牢门口停下。“不过除非你有个异常优秀的律师,否则再多实情也无法让你躲过牢狱之灾,即使他们决定不为戴姓男孩之死对你起诉。”
  “我不能再要求蓓姬牺牲。”克雷开口道。
  “噢,去他的!”他低喃。“我会料理一切,不过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我不要蓓姬和此事扯上一丁点关系,你懂了吗?”他粗率地加了句。“她将不会知道任何细节。”
  “看在老天分上,你能做什么?你是检察官啊!”克雷大声说道。
  洛凯摇摇头。“我取消了自己和我的办公处的资格。上级会指派另一个地方检察官办这个案子。”
  “为什么?”
  “如果我输掉这个案子,大卫会发誓我因为蓓姬而故意砸了它。”洛凯告诉他。“如果我让手下的部属负责,还是会发生柏同的情况。这样会让蓓姬卡在中间,为了我已让她受够新闻界的罪了。”
  克雷眯起那对榛色眸子研究着年长的男子。“她搞定你了,不是吗?”他精明地问道。
  洛凯的神情封闭。“我尊重她,”他说道。“她已经有太多问题要处埋了。我真不知道她是如何捱到现在的。”
  “她很强悍,”克雷说道。“她不得不如此。”
  “她也不是无敌的。”洛凯提醒他。“如果有什么奇迹让你离开此处,你也许可以考虑助她一臂之力。”
  “但愿我以前就那么做过。”克雷坦承。“我告诉自己,我做这些事就是为了帮助蓓姬,但我不是。我是为了我自己。”
  “至少你学到了一些教训。”洛凯唤来警卫。“会有人来和你接触。”他在走之前又说道。“别告诉蓓姬我来过,也别说我和此事有任何关系。我只有这个条件。”
  “好的。不过为什么呢?”
  “我自有理由。还有,看在老天分上,千万别对新闻媒体透露。”他粗鲁地说道。
  “这点我可以答应。”克雷说道。
  洛凯点点头,离开了牢房。他走后,克雷才想起自己甚至不曾向他道谢。不可思议,那个裴洛凯竟打算帮他。会是因为蓓姬的缘故吗?也许检察官的感情牵扯得比他预期的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