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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皇后又到皇上面前跪下,口称她能够身为当今国母,全赖皇上的厚恩,她愿为皇上做一切事,惟一不能做的就是追回手串,因为它已经被毁掉了。皇上对这种说法感到厌倦。挥手叫皇后离去。然后在蒲团上静坐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想:皇后已经为他忍受过不少痛苦,再让她忍受点也无妨,这就如顽童烦扰母亲时那种模糊的心境,既然她能受得了生他的痛苦,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王安再到衙门里去点卯时,发现同事们在签事房里饮酒赌博,到处是放纵松懈的情绪。他还来不及打听出了什么事,就被叫到公堂上去,被按在堂上打了三十大板,做公差的总难免挨打。可是这一回打得非常之轻,那力量连蚊子都拍不死。挨过打之后,王安跪起来,要听听自己挨打的原因。可是官老爷什么也没说,摇头叹气地退堂了,他问打人的公差,今天这三十大板是怎么回事,可是那些人也只顾摇头叹气地离去。于是王安就回签事房去,问出了什么事情。别人说,皇帝早上下了圣旨,要全城的公差继续追查手串的案子,并且是严加追查,一天不破案,全体公差都要挨三十大板。

    公差们说,手串已经被皇后毁去,还要追查,这岂不是向公狗要鹿茸,向母鸡挤奶的事?他们还说,皇上天恩,只赐每天三十大板,就算把大伙全阉割了,把家眷变卖为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王安却没有那么达观,他赶紧回去找那个女孩,找遍了鬼方坊,再也找不到,他就回家来,坐在床上痛悔自己的愚蠢;第一不该冒失地出手抓那孩子,第二不该相信这个案子已经结束,第三不该对那女孩说,要她向老婆学针线。此时她肯定已经远走高飞,他想到自己能够和她住一个坊里,这是何等的侥幸。她又自己找上门来,这是何等的机遇。上天赐给王安这么多机会,他居然让她平安地溜走。简直是活该失去胡子和老婆。

    现在王安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皇后身上。他回签事房去,听说皇上已经下旨把她废为庶人。还要京兆衙门把公案和刑具搬进宫去。今天晚上他要亲审废后,要全城的公差都进宫去站堂。王安听到这个消息,吓得面孔铁青,坐在长凳上,好像一段呆木头。

    皇后被贬为庶人之后,就从宫殿里搬进了黑牢。在那儿她被席子上的霉味熏得半死,还被人剥去长袍,除去钗环,换上了罪衣罪裙。这种粗布衣服她从来没穿过,她觉得浑身如虫叮鼠咬。天黑之前,晚霞从窗口映入,照到皇后身上,她觉得周身血迹斑斑,想来到即将到来的羞辱和酷刑,她几次几乎晕死过去。最后有人打开牢门,用锁链锁住她的手足,牵着她去见皇帝。皇后赤足踉跄,走过宫里的石板地,心想:生为绝代佳人,实在是件残酷的事情。

    对于皇后来说,就连更衣这样的小事都是巨大的痛苦。从窗缝里吹进来的风也能使她感到利刃割面的痛苦。出浴时的毛巾不管多么柔软,她都觉得如板锉毛刷。所以活在世上就如忍受一场酷刑。尽管如此,做绝代佳人也比不做好。这就如君王的雨露之恩,来时令人不堪忍受,但是如果不来,更叫人无法活下去。因此皇后决定领受皇帝赐给的刑罚,宁可在刑具下死去,也不改变上谏皇帝的初衷。

    皇后来到皇帝前跪拜时,披散着万缕青丝,脖子上套着铁链。她穿着死囚临刑时穿的褐色衣裙,赤手赤足,用气息奄奄的声音喊道:“犯女XX,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听了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叫皇后抬起头来,发现一天不见,皇后已经清简了很多,他以聊天的口吻说:

    “梓童,你披枷戴锁,身着死囚的服装,朕觉得更增妩媚。”

    皇后说,她已经贬为庶人,现在是皇上的阶下囚,请皇上不要以梓童相联系称呼。皇上却说,他觉得阶下囚比皇后更加可爱。皇后就说,只要皇上喜欢,她也乐意做阶下囚。皇帝就挽了她的手到窗口去,让她看庭院中熊熊的烈火,如狼似虎的公差,血迹斑斑的刑具。皇后看了这些东西,只觉得天旋地转,立刻倒在皇上的怀里。

    皇后醒来之后,皇帝对她说:“梓童,现在改变你的决心还不算晚。否则朕只有为就要发生的事情请求你的原谅。”

    皇后明白,无论什么都不可能阻止皇帝追回他的手串,但是她还是说,她的身体归圣上所有,无论置于龙床上还是刑具下,都是正确的用途。

    于是皇帝叫人把她牵出去,几千名公差齐声高叫升堂,几乎把皇后娇嫩的耳膜震破。她被带过公差们站成的人甬道(几乎被男人身上的汗臭熏死),来到公案前跪下,在皇帝面前复述她的供词。皇帝立即命令对废后用刑,拶子刚套上她的十指尚未收紧,皇后的指尖就渗出血来。她像被门夹住尾巴的猫一样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皇帝命令,用香火把皇后熏醒,再开始刑讯。拶子又收紧了一点儿,皇后在痛苦之中挣扎,却不能晕死过去。她身上的异香随着汗水蒸发,使行刑的公差腿软腰麻。这时皇帝逼问她的供词,皇后仍然不肯更改。皇帝就命令松去拶子,用藤条抽打她的手心,用金针刺入她的足趾。皇后晕厥了几次,终而不肯改口,最后皇帝命令松去皇后的刑具,她立刻瘫软在地昏死过去。

    皇帝命令把皇后送回寝宫,请太医诊治。然后板起脸来,公差扔下手中的水火棍,跪在御前磕头,那情景就如几千人在打夯。皇帝提高嗓子说:

    “朕已知道,你们这些乌鸦,不肯为朕尽心办案,却污蔑说皇后偷走了朕的手串。朕本该把你们全体凌迟处死,奈何还要依仗你们追回失物,只得放你们一条生路。朕这宫中没有石碾石磨,任凭什么人,都不能毁掉手串。而要说那手串为皇后藏匿起来呢,你们的狗头上也长有狗眼,应该看到皇后受刑时的情景。在这种情形之下,她如果能交出手串。绝无不交的可能。故而你们这批狗头,应该死心塌地地到宫外寻找,不要抱有幻想,朕的话你们可明白?”

    公差们抬起头来,齐声应道:“明白!”皇帝脸上露出了笑意说:

    “还有一件事情,朕说与你们知道。朕已下旨到关中各郡招集民间阉猪的好手,七天之内,你们如不能把手串交回御前,朕就要把你们阉掉半边。再过七天还不能破案,就把你们完全阉掉。现在你们马上出去为朕追赶寻失物。滚吧!”

    公差们从宫里出去。顾不上包扎额上的伤口,就到大街上去胡乱捕人。王安不参加捕人的行动。他回去家。出乎他的意料,他家里点着灯,那女孩坐在灯下,见到他进来,她站起来迎接说:

    “舅舅回来了!你的头上怎么破了?”

    听了这句话,王安勃然大怒,这简直是在揭他的短。他尽力装作不动声色,可是还免不了嘴角发抖。那女孩拍手笑道:“舅舅生气了!你来捉住我好了,只要捉住我就可以出尽你的恶习气了!”

    王安更加愤怒,非常想朝她猛扑过去,可是他知道捉不到她,他强笑着到席上去盘腿坐下,要那女孩拿来短几,把灯台放在几上。然后他叫她在对面坐下,和她对坐了许久。

    那女孩的手放在案上,手背和十指瘦骨嶙峋,叫人想起北方冰封悬崖上黑岩石中一缕金子的矿脉。她手肘上洁白的皮肤下暗蓝色的血管,就像雪原上河流,又如初雪后沼泽上众多的小溪。

    王安把双手也放到案上去,把她的双手夹在自己的手中间。

    王安感到她的双手的诱惑,如多年前他老婆的脖子的诱惑一样。王安的老婆在婚前也是个贼,虽无飞檐走壁的奇能。却擅长穿门过户。这原不是王安的案子,可是他为她雪白修长的秀颈所迷惑,一心要把链子套到她的脖子上去。王安这一生绝不贪恋女色,却要为女贼所迷。因此他看到墙上的壁画就会怦然心动,看到女孩在树下捡槐蚕就心悸不安,现地看到灯下案上一双姣好的双腕,手就禁不住轻柔地向上移去。

    十年前,王安看到那修长的脖子,天鹅似的仪容,禁不住起了男人的欲望,因此他就判定这个女人是个贼。看见她从前门走进巨富人家,他就到后门去等。现在他坐在女孩对面,手指轻轻触及她的肌肤,心中的狂荡比十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女孩的腕上传过回夺的悸动,可是她立刻又忍住了,把手腕放在一点点收紧的把握中。王安始终不相信她会被抓住,直到他的手已经握实之后。他猛然用上了十成握力。那女孩“哇”地一声叫出来,猛地挣了起来,却丝毫也挣不动。然后她兴奋地面红耳赤,大叫道:“舅舅,你捉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