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其他 > 两种正义 > 第1页

第1页

    “啊!别说下去了!”要求讲这故事的年轻姑娘突然打断纽伦堡人叫嚷起来,“我要保留不确定状态,而且相信他得救了。如果今天我知道他被枪毙了,我晚上就睡不着觉。您明天再把结局告诉我吧。”

    我们都起身离席。我邻座的女客接受了赫尔曼先生的邀请,挽着他的臂膀,对他说:“他被枪毙了,对吗?”

    “对的。我就是行刑的证人。”

    “怎么,先生,”她说,“您居然肯……”

    “这是他的愿望,夫人。护送一个犯人的行刑,行列里有一个活人,一个你所爱的人,一个无罪的人,这是非常可怕的!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仿佛他只活在我的身上!据他说,他想把他最后的叹息带给他的母亲。”

    “那么,您看见他的母亲没有?”

    “《亚眠和约》[26]签订以后,我到法国去把这句美好的话带给他的母亲:‘他是无罪的。’我把这次旅行看作是宗教朝圣。但是可惜马尼昂夫人已经死于肺病。我把我带来的信烧毁的时候,心中感慨万分。您也许会嘲笑这种日耳曼人的过分热心,可是我在永恒的秘密中看到了极度凄凉的一幕剧,两个坟墓之间的死别声,将被永恒的秘密所埋葬,不为整个宇宙所熟悉,正如沙漠中的旅客,出其不意遇见狮子,所发出的喊声一样。”

    “如果有人把客厅里的一个人拉到您的面前,对您说,这就是杀人犯!这岂不是另一幕剧吗?’我打断他的话头问他,“您怎么办?”

    赫尔曼先生走过去拿了他的帽子,走了出去。

    “你年纪太轻,做起事来又冒失又莽撞,”我的女邻座对我说,“你看泰伊番!你瞧!他坐在火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梵妮小姐递给他一杯咖啡,他微微笑着。一个杀人犯,刚才讲的故事会使他痛苦非凡,他还能够表现出这么冷静吗?他的样子不像一个慈父吗?”

    “像是像的,可是请你走过去问问他有没有在德国打过仗吧。”我大声说。

    “干吗不问?”妇女们每当事业有成功希望,或者好奇心十分强烈的时候,总是不缺少这种勇气的,我的女邻座向供应商走去。

    “您到过德国吧?”她问他。

    泰伊番差点儿让手里的茶托跌下去。

    “我?夫人?不,从来没有到过。”

    “你说什么,泰伊番?”银行家打断他的话头反驳他,“在瓦加朗战役[27]中,你不是管粮食吗?”

    “噢,是的!”泰伊番先生回答,“那一次是去过的。”

    “你弄错了,他是好人。”我的女邻座走回我身边对我说。

    “好吧,”我嚷道,“在晚会结束之前,我要将杀人犯从他躲着的泥沼地里驱逐出来。”每天,在我们眼前总有涉及道德的现象发生,这现象意义十分深远,可是又太简单,不为人们所注意。譬如在客厅里,两个人遇见了,其中一个人有权鄙视或者憎恨另一个,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或者由于他知道那个人有一件秘密的肮脏事,或者由于他有秘密身份,或者由于他有仇要报,于是这两个人就能够猜出或预感到他们之间有一道深渊间隔,或者应该有一道深渊间隔。他们偷偷地观察对方,密切地注意对方的举动:他们的眼光、手势,难以形容地渗透着他们的思想,他们之间有一块磁石在吸引着。我不知道谁的吸引力更强一些,是报仇方面呢,还是犯罪方面?是仇恨方面呢,还是侮辱方面?这情形仿佛神甫当着恶神的面不能够奉献圣体一样,他们俩都坐立不安,互相警惕:一个彬彬有礼,另一个阴沉不语,我也分不清是哪一方面。一个脸红了或者脸色泛白,另一个就颤抖起来。往往复仇者同被害人一样懦怯。很少人有勇气制造一件坏事,即使是必要的坏事。而很多人却因为讨厌声张或者害怕悲剧的结局而沉默下来,或者宽恕了对方。这种灵魂和感觉的吸收作用在供应商和我之间建立了一种神秘的斗争。自从在赫尔曼先生讲故事中间我问了他一句话以来,他就逃避我的眼光。也许他连在座所有客人的眼光都要逃避,他同缺乏人生经验的梵妮谈话,梵妮就是银行家的女儿。他这样做的目的如同所有的罪犯一样,都感觉到有必要同天真烂漫的人接近,以求得安慰。可是我虽然离他很远,我却倾听着他,我的锐利的眼光吸引着他的眼光。当他认为可以自由自在地窥视我的时候,我们的视线相遇了,他的眼睛马上低垂下来。泰伊番受够了这个罪,他急急忙忙地用赌博来逃避。我押在他的对手上,可是却希望自己输钱。这个愿望实现了:我代替了那个输钱离桌的赌客,和杀人犯面对面地坐下来了……

    “先生,”等他分牌给我的时候我对他说,“您肯把赢得的分数减到同我的分数一样吗?”

    他相当匆忙地把他的筹码从左边搬到右边。我的女邻座走到我身边,我含有深意地向她望了一眼。

    “您是不是,”我向供应商发问,“弗雷德里克·泰伊番先生?博韦我很熟悉的一家泰伊番是不是资本家?”

    “是的,先生。”他回答。

    他扔下手里的牌,脸色发白,两手抱着脑袋,请他的一位赌友找他赌下去,站起身来。

    “这儿太热了,”他叫起来,“我怕……”

    他没有讲完这句话。他的脸突然流露出可怕的痛苦,他猛然走了出去。屋主人陪伴着泰伊番,对他的处境似乎十分关切。我同我的女邻座互相望了一眼,我发觉她的脸上也有一丝哀愁。

    “你的行为能说是很慈悲的吗?”我赌输了钱,离开赌桌,她把我带到一个窗口前面质问我。“你难道想获得识透一切人心的权力?你为什么不肯让人间的正义和天上的正义发挥作用?如果我们能逃避一个正义,我们肯定无法躲避另一个!一个高等法院院长的特权这么值得羡慕吗?你简直在行使一个刽子手的职能。”

    “你刺激和分享了我的好奇心以后又来教训我!”

    “你使我想了很多。”她回答我。

    “依你,就应该让罪人过太平日子,使被害人不得安宁,而且把金子崇敬如神!”我笑着又补上一句,“现在不谈这些,我请你瞧瞧刚走进客厅的那个年轻女郎。”

    “瞧见了,怎么样?”

    “三天以前我在那不勒斯大使的舞会上见到她,我热烈地爱上了她。我求求你,告诉我她的姓名。再也没有别的人能够……”

    “她就是维多利亚·泰伊番小姐!”

    我感到一阵晕眩。

    “她的后母,”我的女邻座继续说,我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不久以前才把她从修道院里接回来,她在修道院受教育的时间已经很长。她的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拒绝认领她。这是她头一次到这儿来。她又漂亮又有钱。”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带着冷嘲热讽的微笑。就在这一刹那,我们听见了猛烈而抑制住的喊声。这些喊声仿佛来自隔壁房间,一直传到花园里才微弱下来。

    “这不是泰伊番先生的声音吗?”我叫道。

    我们聚精会神地倾听,可怕的呻吟声传进我们的耳朵。银行家的妻子急匆匆地向我们奔过来,把窗户关上。“不要闹出事来,”她对我们说,“如果泰伊番小姐听见她的父亲的喊声,她的神经痛又会发作了!”

    银行家走进客厅,找到维多利亚,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年轻的姑娘马上叫了一声,冲向门口,不见了。这件事造成极大的轰动。所有的赌局都停下来了。每个人都在询问他的邻人。鼎沸的人声越来越响,各处都聚集了一堆一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