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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信片


    明信片

      郭苏华

      眼看还有两天就是元旦了。

      那天在车间里,朱小惠忽然想,这个元旦要做一件富有仪式感的事情。

      在这个小小的北方县城,元旦实在算不了什么节日。甚至都抵不上过冬清明这些民间的节日或者节气来得更有仪式感。

      就拿才过去的冬至来说,在这里,人们都叫它大冬。真是好玩,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在冬至前面,人们发明了一个小冬,算是对冬至,这个隆重节日的过渡。好像一下子跳进那样火爆热烈的日子,人们有点受不了似的。

      人们要用小冬来缓和大冬的那种过分的隆重与厚待。小冬是大冬的预热。这样的说法,不知道在其他地方有没有。总之,在苏北地区是存在的。

      元旦是什么呢,这里说,叫阳历年。人们平日做喜事,或者做生日之类,还是以农历的时间为准的。

      元旦那天,学校工厂所有的单位都放一天假,就是这样。有的单位会举行一个掼蛋或者乒乓球比赛,或者文艺晚会。这就算隆重的了。

      可是,人们似乎还是不能把它放在心上。

      朱小惠所在的巧丽袜厂,肯定是不在其中的。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厂,藏在326省道的旁边,大门垛上的白色的水泥都变成了灰白色,好像落了一层灰似的。一看就是破败和年深日久的样子。

      这里藏着三四个小厂,服装厂,染料厂,袜厂,机械厂,好像一共有五六个。朱小惠在这里三四年了,也不太清楚这里有哪几个厂。

      朱小惠就像所有的女工一样,都是很实际的。她只顾着自己生活这部分。

      每天早上六点多就骑着电动车到厂里来了。其实,厂里规定,七点半才上班。可是,她们是多劳多得的。给你分配的工作,在一定时间里,要完成,多做的份额,就多拿工资。

      所以,她们不需要老板跟在后面说,就早早到车间里来了。

      前几年,厂里的事情总是做不完,操作台上一直连到地上,堆积如山的等待包装的半成品袜子和包装条。

      朱小惠今年四十一岁,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嫁在高邮,快要生孩子了。不久,她就会成为不折不扣的外婆。二女儿在县城二中里读书,成绩不错。有一阵子住在他丈夫李小雷那里,后来,二女儿李云找到朱小惠,死活不去她父亲那里了。朱小惠有一次对车间的同事说,李小雷就不是人,他竟然夜里摸到李云的身边去了。李云吓得连夜跑到朱小惠租住的套间里。朱小惠还有一个儿子李磊,在县城第一初中读初一。离婚的时候,大女儿判给了朱小惠。二女儿李云和儿子李磊判给了李小雷。

      离婚之后的朱小惠跟一个女同事合租一个套间,那个女同事比朱小惠大几岁,所以比较照顾朱小惠。

      前几年,袜厂的效益不错,袜子的牌子都是阿迪达斯的,主要销往美国和日本。从去年中美贸易战之后,袜厂几乎接不到什么订单了。她们加班的时间变得很少了。她们现在做的单子,都是大一点的厂子,做不过来,送一部分给他们做的。

      本来,一个月不请假,好好做下来,才三千块钱。现在,没有多少订单可以做了。她们的工资就更少了。

      朱小惠跟她的那些年轻同事,每天坐在操作台前,一边用卡机往袜子上打标签,咔哒咔哒,车间里,此起彼伏这样的声音,一边谈论现在的工作。“不如不做了,回家歇歇去。工资太少了。不划算。”同事都这么说。虽然如此,却也并没有走。像朱小惠这样,只有小学毕业的学历,想在县城找到一份比较适合自己的工作,工资还算可以的,基本上也没有。纱厂里的工资待遇要好一点。但是,三班倒的生活,真是够呛。

      朱小惠很需要一些钱。房租费,自己的衣食住行,大女儿是不需要她了。二女儿李云住在她身边,她总还是要花费一些的。她不想打电话给李小雷。她也知道,他开那个形同虚设的汽车修理铺,一年下来,除掉房租和自己还有儿子的生活费,也结结巴巴的。所以,前年一个陈港的女子跟了他没几天,就走掉了。

      坐在操作台旁边的朱小惠,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的。要是不说破,人们会以为她只有三十多岁,或者二十七八岁。

      她皮肤白皙,脸颊两边有一些微微的雀斑,但是,因为白皙,也不是很明显。她的眉间有一颗很大的黑痣,一般人会认为这个痣影响了脸上的风水,但是朱小惠肯定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即使想过,她也不会舍得花钱去做掉它。她的眼睛弯弯的,一笑起来,就更弯了。里面都是清澈的笑意。她常常说着话,就格格笑起来,一点不像四十多岁的要做外婆的人。她穿一件淡绿色的上衣,有点长,差点就遮住膝盖,下面一件米色的裤子,这就显得她的身材更修长了。

      的确,朱小惠是一个年轻的好看的女子。她每天似乎都开开心心的。坐在操作台旁边,一双手不停地做事,她是管检测的。检测比较轻松,就是看看袜子有没有破损之类,再一对一对整理在一起,然后放在脚边的纸箱子里,让对面的同事拖过去打上标签。

      这一天,朱小惠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元旦的事情来了。可能前一天,厂里就发了要放假的通知。车间里的姐妹们也一起讨论了,有的说,今年太不凑巧了,就一天假期。每年都是跟星期天在一起的。有的说,一天,玩什么啊,没意思,宅在家里算了。还有的说,去看一场电影啊,这里有几张优待票呢。她们中间常常有人有不花钱的电影票。一般都是动漫的儿童的。大人就陪了孩子去看。一场电影一般在电影院要循环两周或者更长时间才结束。这也是电影院的一种营销策略,先让一部分人免费去看,这些孩子大人看喜欢了,回去自然会宣传的。朱小惠对电影没什么兴趣,况且她二女儿李云在上高三。根本没有时间看电影。她自己也不想看。

      朱小惠听着同事七嘴八舌的议论,就陷入沉思里去了。

      下了班之后,她骑车直接就去了邮局。她记得邮局会有很多的明信片卖。她到城南204国道边,最近的一家邮局。

      进去之后,她直奔柜台前面。她看着柜台里坐着的穿青色的工作服的女子,忽然就有点犹豫起来。倒是那个烫了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大麻花的工作人员,很和气地问她,你想做什么的?朱小惠似乎不好意思起来,想了一会说,我想寄明信片。那个女子很快说,邮局早就不卖明信片了。现在也没有什么人寄明信片。当然也不排除像朱小惠这样的,想寄明信片的人。现在的人一般都是打电话,或者发微信,发QQ。寄信的人也很少。朱小惠说,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寄一张。那个女子说,你要是实在想寄,可以去外面的文体商店或者超市,去买一张来寄。这边过一个红绿灯,就有一个文体商店,都是卖文具的。也许有,对了,你可以到卖头饰摆设那些奇趣小屋两元超市之类的店里去,那里一定有。他们喜欢这种情调的东西。朱小惠也一下子豁然开朗似的,说,是啊,我在那些地方看见过的。

      朱小惠走出邮局,发现外面下起了微微的小雨,北方的冬天,到底还是有点寒冷。风吹着路边的在路灯下有点凄然的树木,那些薄薄的寒意把她在邮局里聚集的热气,一下子都吹散了。小雨在橘黄色的路灯下,看得出飞舞的细细的银线一样闪亮的雨丝,每一根看起来,都像朱小惠纤细的心思。

      她骑着车子,在雨里,慢慢地往西边红绿灯的方向骑。她记得,在那边,的确有一家超市。

      等朱小惠买了明信片出来,时间已经是晚上快六点了。邮局这个时候,早就下班了。她想,明天寄也行。

      回到家里,一起租房的王兰已经把饭煮好了。看到朱小惠在门口换鞋子,就问她,小惠,你哪里去了啊?

      朱小惠一边换鞋子,一边说,

      啊,去了街上一趟,看看想买一个热水捂,没看好,就没买。

      王兰看了朱小惠一眼说,你看,衣服都湿了,头发上都是水,站那里不要动,一走屋子里都是水。 我给你擦一下。

      说着,跑到卫生间拿了一条干毛巾出来,摁在朱小惠的头上揉起来。头发擦好了,又用毛巾在朱小惠身上抹了两把,说,可以了。进来吧,这么晚,不该出去。好天不能出去吗?朱小惠说,你说得对。

      朱小惠把包放在自己的卧室里,才出来。

      王兰说,吃饭吧。累了一天了。朱小惠说,是啊,不过,还有一天就放元旦假了。王兰说,是啊。就是一天太少了,还没歇着,没玩着,就又上班了。

      朱小惠走进卫生间,从毛巾架上扯下自己那条浅绿色的有点旧的毛巾,走到水池边,准备洗个脸。她无意中看了一眼卫生间的角落里,早上放在那里的昨晚换洗的衣服已经都没有了。她知道,肯定是王兰把她的衣服又拿去洗掉了。

      王兰的丈夫在盐城一个工厂上班。一般很少回来。王兰长相性格都有点男相。她头发是那种青年头,短短的,竖在头上。她的脸也没有多少柔和的女性特征,有点黄,眼睛也不大。她穿的衣服不是青色,就是黑色。几乎从来不穿裙子。走在车间里,乍一看去,不认识的人差不多都以为她是男人。她还喜欢抽烟。

      朱小惠知道厂里看她们两个住在一起,会有一些议论,说她们是同性恋什么的。朱小惠比较懒散。不太喜欢做家务,而王兰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却没有一点怨言。

      朱小惠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乱蓬蓬的,湿漉漉的,堆在头上,就像黄色的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草垛。她抓起梳子,梳了梳头发,把这些头发理顺了。

      她又想起了自己买的那张明信片。

      两元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一件比一件玲珑与可人心意。她走了几圈,才找到放明信片的地方,那是在超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被潮流年轻的顾客狠狠冷落着。是的。朱小惠想,现在竟然还有地方卖明信片。它能有多少市场呢。即使,它只有薄薄的一沓。可是,即使卖出去一张,也是极为困难的吧。

      她拿着那几张明信片翻来覆去比较了很久,似乎每一张都那么富有诗意,能够牵动自己对往昔的回忆。其中有两张她最为中意,一张是两个小孩子,光着脚丫走在细细的沙滩上,身边是茫茫的壮阔的大海,海天辽阔。另外一张是一个女孩子坐在铺满金黄树叶的树林里,仰着头,一直望着头顶无比绚烂的树叶和树木之间高远澄澈的天空。

      那个女孩子的侧影,像极了朱小惠印象里的一个女孩子的样子。是的,她的明信片就是寄给她的。

      那个女孩子叫朱晓媚。她是朱小惠的妹妹。

      朱晓媚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有着千娇百媚的面容,一张脸,就像花瓣一样,娇柔,脸颊就像胭脂一样,微微的红润。她的眼睛也是顶大的,活泼的。看着你的时候,仿佛眼睛里有两尾金鱼在活泼地游动。

      朱小惠没有办法选择。这两张明信片都是那么合她的心意。怎么办呢。

      她拿起了又放下,最后终于选了那张两个孩子赤脚在沙滩上走着的明信片。她看着两个一起抬起来的小脚丫,还有沙滩上那一串串弯弯的脚印,在脚心那里就像月牙一样缺了一小块。那样单纯的快乐,就又充满了她的心间。

      朱小惠洗脸的时候,王兰在客厅里喊她,快点啊,饭要冷了。怎么磨蹭这么久啊。朱小惠说,来了来了。头发湿了,也不好梳。身上也湿了。王兰说,身上湿了,就换一件干的。这件脱下来,明天我来洗。朱小惠说,不好意思啊,兰姐,都是你洗。这次我自己来。王兰说,没事,快出来吃饭吧。

      朱小惠吃了一碗米粥,一个豆腐包子,就撂下碗筷,到卧室去了。

      王兰在外面说,今天怎么吃这么少啊,每次吃两个包子的呢。朱小惠说,吃饱了。你多吃点。

      朱小惠一进卧室,就把门关上了。

      她坐在床边,把自己的黑色的小包拿过来,从里面把那张明信片拿了出来。

      明信片在柔和的夜晚灯光下,看起来更加的令人喜爱。两个脸上充满了无邪笑意的小孩子,她们的笑容就像阳光一样明媚,像湖水一样清澈。可是,她们这样走着,走着,怎么就走散了呢。

      朱晓媚今年三十八岁了,是的。她比朱小惠小三岁。她记得太清楚了。朱晓媚出生那一天,自己正从外面玩耍回来,其实,就是在屋后邻居家的门槛坐了一个上午,她走到自己家的厨房窗户下,从芦苇编的窗口看往黑洞洞的一直通到卧室的房间,她什么都看不到,虽然厨房那么低矮,她还是要踮起脚,往里面看。她听到了一连串哇哇的婴儿的哭声。

      她大声叫了一句,妹妹。两只小腿就像小兔子似的,跑了起来。

      第二天,朱小惠上班的时候,总是有点走神。她似乎变得心事重重起来。理袜子的手也变得迟滞沉重,一会儿还望着车间里的空地出神。旁边的同事小梅推了她一把说,小惠,今天怎么好像不高兴啊?老是发呆。想什么呢。朱小惠说,没什么。小梅说,你要是有心事就说出来,近来李小雷给生活费了吗?是不是又拖欠你了。你一个人工资低,带一个高考生闺女,有点够呛。今年工资没有去年好。朱小惠说,我不指望他给。他能把李磊养好,就不错了。我现在大闺女已经嫁出去了。我养一个老二,还能对付。说了这些话,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堆花花绿绿的袜子,沉思了一下说,小梅,你寄过明信片吗?小梅说,什么明信片,没听说过。现在哪里有人还寄信。朱小惠说,是啊。我们那时候,总是寄明信片。或者互相赠送明信片。在上面写了一大段话,直接送给对方。要是朋友在远方,就去寄。每次节日,都要收好多明信片,都宝贝一样收在抽屉里。小梅说,哦,那时候,倒是很浪漫啊。比现在微信好多了。微信太直接了。也不好玩。朱小惠说,是啊。所以,我昨天去买了一张明信片。小梅说,哦,那你想寄给谁呢。

      朱小惠说,不知道呢。也许寄给我妹妹。小梅说,你还有妹妹?朱小惠说,是的。可是,我现在找不到她。小梅说,没有地址,你怎么寄?朱小惠叹了一口气,眼里似乎有晶莹的东西在闪亮。

      是的,关于朱晓媚的事情,她只跟王兰说过一次。

      那也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朱小惠学校传达室的玻璃窗里,看到了一张写着朱晓媚的明信片。

      她毫不犹豫地取走了它。那张明信片的正面是一大片飞舞的银杏叶子,一个男子穿着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大步走来。

      背面是一行模仿着朦胧诗句的几句话,“你愿意与我同行吗?就像两只小舟,在茫茫大海上,结伴而行,向着未来,向着理想。”----李小雷

      朱小惠认识这个写明信片的人,他是隔壁班级的班长,小小年纪,吹一手好笛子。放学之后,他常常留下来督促值日生扫地,摆课桌。这个时候,教室里,就会响起悠扬的笛子声,声震屋宇,响彻云霄。

      朱小惠偷偷跑过去看了一眼,李小雷却举着一根色泽淡黄色的长笛,横在嘴边,正吹得入神。

      朱小惠本来打算把明信片给朱晓媚的。可是,她想起来,老师说了,这种早恋的事情,一定要把它扼杀在萌芽的状态里。

      朱小惠把那张明信片放在自己抽屉的最下层,并且上面压上了许多的名著和作业本,然后,用那把小小的铜锁锁上了它。

      从此之后,那小小的明信片,就像一团小小的火焰一样,总是在心底慢慢地烧灼着她。令她坐立不安。

      她吃饭的时候,会看一眼朱晓媚,看她有没有发现自己心底的秘密。一个人的心里的想法要是能像密码一样,被解读出来,这个世界将多么可怕。她庆幸自己想的事情,朱晓媚一点都看不出来。

      只是,朱晓媚显得有点忧郁,那种忧郁笼罩在她那张娇媚的脸上,就像树木的阴影洒在地上一样。

      这个时候,朱小惠多么想把那张明信片拿出来,大方地对朱晓媚说,妹妹,你还有一张明信片在我这里,我竟然忘记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朱小惠就是拿不出勇气来,她似乎要把这样的谎言进行到底。没有,什么都没有。从来就没有什么人给你寄过明信片。朱小惠在心里对朱晓媚说。

      中午,下了班,朱小惠拿起操作台上的小包,又准备去邮局。等她骑车到那里的时候,才发现,邮局已经下班了。

      她站在邮局大门口,看着无情的阻隔了她和邮局的卷闸门,愣怔了半天,紧赶慢赶,还是关门了。她看到大门旁边有一个绿色的袖珍邮筒,想,也许放在那里也行,想想,还是没有。那里的邮筒那么潦草敷衍,好像就是骗人的样子,说,外面也有嘛。至于实际的用途,真的没有人知道。现在都没有人寄信了。要是邮局工作人员这两天忘记去拿出来,也许等好多月过去,明信片都潮湿了,霉烂了,才想起来打开邮筒,那时候,也许明信片也毁了,时间也早就过去,明信片上的字迹也都漫漶得不成样子。工作人员也就只好把它扔进垃圾桶里了。

      朱小惠终于没有把明信片扔到邮筒里,她站了半天,才回转身,骑了车子回家。

      走到半路,她又折回来,准备到超市里,给自己买一张明信片。她要给自己也寄一张明信片。

      跟李小雷结婚之后,每到节日的时候,朱小惠总是希望李小雷给自己送一张明信片。实际上,明信片还是流行了不短的一个时期。在他们结婚的九十年代之后一大段时间,手机从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往小灵通老爷机和智能手机发展的路上狂奔,明信片还是代替着问候联系友情的作用。只是不会像从前一样雪花一样漫天飞了。

      可是,李小雷从来没有送一张明信片给朱小惠。他好像把从前的事情完全忘记了。的确,他再也没有吹过笛子,好像他从来没有摸过这种乐器,并且能吹出那种悦耳的让人灵魂出窍的声音。

      他除了去开车,闲暇的时候,他热衷于辗转于一个一个麻将场之间。实际上,一个初中没毕业的乡下人,基本过的也就是这种生活。

      朱晓媚也早就嫁出去了。她比朱小惠更早出嫁。

      高中毕业的朱晓媚到南方打工之后,就嫁到南方去了。朱晓媚嫁的地方是有着许多香樟树的热闹城市。

      朱晓媚嫁到那里之后,基本跟家里就没有什么来往了。过年的时候,厂里总是加班,生了小孩子,她要带孩子,工作基本不要了。回来一趟,拖家带口,那么远的路程,小孩子又小,怎么回来呢。而且,她还要管家里人的饭。

      朱小惠很想到南方去看看朱晓媚的生活,可是,她一次都没有去过。

      她结婚之后,一连生了三个孩子。那几年计划生育那么紧,她东躲西藏,才生下李磊来。虽然罚了一些款,风波却也不大。

      只是,养育三个孩子真的不太容易。

      李小雷就一个人到外面去打工了。他在汽车修理厂了。他总是苦不到什么钱,他们一家的生活渐渐难过起来。

      过年的时候,李小雷在街上奔走,脚上穿一双老棉鞋,帮子全部塌陷下去了,就像一只小船似的,鞋子因为太旧,基本就穿这一双,显得根本不合脚,一走就像要掉下来似的,还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让人担心马上就要走掉了。他身上一件又短又发出油腻的光的青色羽绒服,好像也穿一个冬天了,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他就穿着这样的行头在街上的亲戚家里到处的游荡。

      他终于在一个熟人那里开始教吹笛子了。

      朱小惠决定跟他离婚,再不离婚,也许一家子都要饿死了。

      离婚的朱小惠带了大女儿到袜厂上班了。

      过了一年,大女儿嫁到高邮去了。她也是快要做外婆的人了。

      朱小惠准备到街上给朱晓媚寄一张明信片。多少年,她一直欠她一张明信片。她知道,朱晓媚也许过得很好,根本不需要这张赝品一样的明信片。她已经很久都不回家了。

      朱小惠给自己也买了一张明信片。

      新的一年了,她要给自己也买一张明信片。她希望明年袜厂的效益会好一点,二女儿已经考上江南的一所大学,每年都会要很多很多学费和生活费。她一个月三千块钱,肯定是不够的。

      朱小惠把两张明信片递给邮局里的工作人员的时候,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她在给妹妹朱晓媚的明信片上。写得地址是,“苏州市香樟树街,朱晓媚女士收。

      她给自己的明信片上,写了一大段网上抄来的优美的句子,“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在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她把两张明信片在手里看了又看,然后,把明信片送到工作人员手上。

      她好像送出了自己的梦与希望似的。

      2019 12 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