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男人远远地看到谷口村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男人自幼谙习阴阳历法,天干地支倒背如流,平时以给人摸骨算命、看阴阳二宅为生。今天他就是特意为了谷口村而来。他对这个村庄早有耳闻。谷口村人称“状元村”,据说村子里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特别多,几乎是家家985,户户211。所以他就想亲眼看看这个村子的地理位置,见识一下是什么样的风水能让这里如此人杰地灵。按卦书上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周围一定是山清水秀,环境整洁优美,坐山向水,四象具备,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山水环抱才有生气,有了生气才有真龙真穴,有了真龙真穴才能出富贵。

      男人看见了谷口村,虽说是远远的,他还是一下子就显得有些心灰意冷兴味索然了。一条蜿蜒狭窄的山谷,一边是高山,一边是丘陵,并行到这里后山脉继续延伸,而丘陵却拐了个弯,从这边看过去,就像是一个裂痕深深满是胼胝的手掌。谷口村恰好就处在手掌虎口的地方。因为山在南边,所以房屋只能是面山而建,才能使房屋负阴抱阳,而且村子的地势和外面落差很大,要想进入村子必须从一条曲折的像腰带似的黄土路爬上去。

      在男人看来,这样的地理位置是散财失运之地。位于谷口,多风,容易把运气吹走;地势高,少水,不利于财气的聚集。男人摇了摇头,本想就此望而止步,但是强烈的好奇心又促使他去一探究竟。

      男人费力地爬上坡后,已经是气喘吁吁、身上汗涔涔的。他直着腰杆杵在地上一边歇息一边审视着村庄。午后的阳光仍然很毒,但不时有阵风吹来,稍稍有点猛,裤脚迎风的一面紧紧地贴在小腿上,象是小奶狗腻腻地在腿上蹭着,背风的一面空空的向上鼓起,一耸一耸的,像是小羊羔扬起脑袋在吃奶,感觉非常舒服。村庄不大,二十几户人家,因为地方狭窄,所以宅院都彼此为邻,紧紧聚集在一起,反而显得很紧凑,形成一个袖珍村落。红砖青瓦,雪白的墙壁,家家院落的周围,栽种着北方比较常见的杨树柳树和榆树,高矮不齐,高的树冠刚刚高过屋顶,矮的只与墙齐,树叶黄绿稀疏,使露出的屋舍看上去像是一张头发蓬乱长满络腮胡须的脸。

      在村口,有一块一亩见方的平地。三面用石头垒砌,靠近山坡的那面是垂直陡峭的土崖,土崖表面留有清晰细密的镐刨痕迹,显然这是人们用原始的农具在山坡上平整出来的一块地。地里种植着不同种类的蔬菜。一架架悬挂的豆角、黄瓜、西红柿,一畦畦碧绿的小葱、韭菜、菠菜,还有几畦长势旺盛的萝卜、辣椒和茄子,沉甸甸、绿油油,煞是诱人。整块菜地和村庄连在一起,像是朴素的衣着上面搭配了一块翡翠,让小山村有了富贵和高雅的气息。

      阳光炽烈,皮肤上有了隐隐的灼痛,天气燥热,空气中弥漫着果蔬的清香,男人不由自主地走进菜地,踱到一处黄瓜架旁乘凉。他刚刚站定,就听见从村子里传来了一连串稚嫩的笑声。一个梳着齐肩短发,穿着碎花衬衫藏青色长裤的女人挑着一副水桶从村里走了出来。一根扁担横在肩上,两只装满水的桶一前一后,随着女人的走动,上上下下有节奏地起伏着,扁担在女人的肩上轻轻地颤抖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是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两个四五岁大小的孩子,一男一女,笑呵呵地在路上跑前跑后,一会儿撵只路旁的蝴蝶,一会儿在草丛中抓只蚂蚱,清脆的笑声在这寂静的天地间回荡。

      女人来到菜地边,放下水桶,她先是在几个畦子间来来回回看了看,查看着哪块地缺少水分,然后拎起水桶均匀地洒在一块菠菜地里。接着她猫下腰开始除草,她一边把草堆放在畦梗上,一边顺手掐下了一朵野花,很认真地插在了右鬓角上,鲜艳的红色,犹如暗夜中亮起的一盏宫灯,让原本粗糙的生活有了精致。

      男人静静地看着女人劳作,两只手上下翻飞,把杂草从田间拔出,脚下闪展腾挪,躲开地上的每一棵蔬菜。她身姿优美,像敦煌里的仕女抚琴图,像草原上的欢乐安代舞。

      山里面缺水少田,种一棵菜不容易,他们把菜看得比什么都金贵。男人这样想着,不由得心里面暗暗打了个冷战,自己偷偷地躲在菜地里,不会被她当成偷菜的贼吧?山里的女人泼辣、剽悍,可不是轻易惹得起的。

      男人害怕引起女人的误会,就想和她打声招呼,解释解释,可是寻思了半天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最后只好轻轻喊了声:“美女,你好。”

      女人这时才发现黄瓜架旁还站着一个人。她先是楞了一下,随后直起腰来哈哈哈地笑起来,“还美女呢,马上就快成老太婆了。”

      “我就是在这里歇个脚,乘个凉,我什么都没动。”男人一脸窘迫的样子,他说着话还把两只手伸开,想让女人检查检查,自己手上确实没有动过任何蔬菜的痕迹。

      “哈哈哈,看你说的。”女人又爽朗地笑开了,她也两手一摊说:“种菜不就是让人吃的吗?我手上太脏,你不嫌弃的话,想吃什么,就自己随便摘。”

      原本在菜地边上玩耍的两个孩子,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发现了男人,就齐齐地跑过来靠在女人的身上,一人抓住女人的一只手,歪着脑袋忽闪着黑葡萄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男孩子个头大一些,到了女人的腰部,女孩儿个子刚与女人的大腿齐。

      “这是你家的菜园儿?”男人问。

      “不是,是我们整个村子的。”不待女人答话,男孩儿先抢着说了。

      “你是谁家的客人啊?”小女孩儿也发话了。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歪着头用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

      “我不是谁家的客人,就是听说你们村的风水好,所以来看看。”男人说。

      “风水好什么好啊。”女人听了男人的话,显得颇有些难为情。“我们村太偏僻,路又不好走,别说赶集上店了,就是平时家里来了客人,吃个菜都是问题。这不大伙儿才想出来这么一个办法,平整出一块公用菜地来解决家家户户的难题。”

      和女人讲了一会话后,男人的心逐渐放了下来,他在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渴了,嗓子有点冒烟,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不好意思地问:“那……那……那我能吃个柿子吗?”

      “吃吧,吃吧,自己摘,来的都是客吗。”女人一连声地说。

      男人四处打量了一下,在一架西红柿上摘下一个粉红色的柿子,掏出纸巾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立刻有一股甜酸鲜美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口腔,他不禁喊了一声:“这才是纯正的绿色天然口味啊。”

      “那你就多吃几个,别客气。”女人显得颇为自豪,她指着整片菜园,“我们这都是上的农家肥,自然生长,绝对是纯绿色。”

      男人又吃了一大口后,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两颗糖果来,一块是巧克力,用黄灿灿的锡纸包裹着,一块是水果糖,粉红色的糖纸快磨破了皮。“小朋友,给你们吃颗糖吧。”男人说。男人平时走村串户,兜里总是装着些零食,这是取悦孩子的最好武器,这年头,孩子高兴了,大人也就高兴了。

      两个孩子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惊喜的笑容,但是并没有马上过来拿,而是抬起头来看着女人的脸色。

      “拿着吧,说谢谢叔叔。”女人还是笑眯眯的样子。

      女孩儿机灵,她抢先跨出一步,一伸手拿走了那块巧克力。她一边双手摆弄着巧克力,欣赏着包装纸上的图案,一边说:“谢谢叔叔。”

      小男孩儿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用一只手的食指使劲地揉搓着下嘴唇,好半天才嗫嚅着说:“我想……那块……”

      女人马上明白了。她蹲下身对女孩儿说:“妞妞,咱把这块给哥哥好不好,妞妞懂事,妈妈不是给你讲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吗?”

      这回小女孩儿不高兴了,小嘴撅的高高的,刚才还阳光灿烂的表情一下子阴沉下来,但是她还是不情愿地把手里的巧克力递给了小男孩儿。

      男人吃着柿子的嘴一下子不动了,像是被一粒石子咯了一下,痛苦地皱了皱眉头。他疑惑地看了一眼女人,心里想:“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重男轻女,亏得她还能讲孔融让梨的故事呢。”

      一阵风吹来,掀起了女人的短发,胡乱地在女人的头上飘荡着,几根白发在阳光下如银丝一般,那朵野花像是一处伤口流着鲜血。风有点大,衣服直往身上裹,男人身上的汗早已经退下去,他感觉身上有些凉飕飕的,有点冷。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想,地方越偏僻,封建思想越严重啊。

      小男孩儿接过巧克力,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后又还给了小女孩儿。“给,妞妞,我就是想看看,我妈说过,从小要尊老爱幼,你是妹妹,得照顾你。”

      “你妈说过?”男人自言自语了一句。他有些茫然不解,大脑一时转不过弯来, 于是一头雾水地看了女人一眼,正好和直起腰来的女人的眼光踫在了一起。女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咱们都是响应国家政策,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儿。妞妞是我家的姑娘,小子是我邻居家的孩子。”

      男人恍然大悟似的连连点头,眉头马上舒展开来,眼里闪烁着欣喜的目光。

      “先生,你别外道,随便摘,慢慢吃,我们先回家了。”女人又拍了拍两个孩子,冲着男人一努嘴,“和叔叔再见,回去我给你们包饺子去,韭菜鸡蛋馅儿。”说完女人挑起了水桶,一阵风似的走了,两只水桶轻飘飘地甩在她的两侧,像只飞翔的燕子。

      “叔叔再见。”两个孩子冲男人摆了摆手,也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撵着女人跑向了村子。

      太阳已经偏西,此时它正被隐藏在西边的一片云彩里,像一只硕大的火球,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整个村庄,映红了快进村的女人和孩子,映红了女人鬓角的那朵野花像一团火一样燃烧着。

      “哎,这才是真正的好风水啊。”男人豁然开朗,也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去,信心满满,他怀疑自己的眼睛,也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