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俊华
一
最近几个月，老张经受了自己给自己上的四次酷刑——牙疼。
“这个鬼牙，都快把我脑浆疼出来了。”老张控诉着。
前三次牙疼，老张采用了忍术，在家里用白酒漱口，嚼生姜，咬布条，涂牙膏……把民间偏方统统试了一遍，可那些偏方溃不成军，统统败下阵来。
第四次，老张吃了止痛药，才好不容易熬到早晨。可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完全崩溃了，彻底投降了，他怕出现第五次牙疼。就是光想想第五次牙疼的到来，他就不寒而栗，魂飞魄散。
那种疼痛，像放电一样，扯着他的脑袋一圈圈扩散开来，人的意志根本就把持不住，精神只能跟着一起疯狂……
于是，他一大早就爬起来，红肿着眼睛，跑到医院里，挂上了号，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轮上了。
医生看了看，敲了敲，做出无奈的样子，刚想说话，老张就抢着说：“拔掉！”
医生惊喜地看着他：“你也是牙医呀？同行啊！没错，只能拔了。”
二
老张这是第一次经历拔牙。
医生给他打了麻药，过了一会儿，就在他的腮帮子上敲一敲，摁一摁，等觉得老张像个死人似的一点也没有反应后，就打开身边一个方形的大白盒子。老张一看，天呀，里面是刀子、铲子、钳子、镊子、锯子，全都像凶器，只是体量小一点而已。以前，老张还以为拔牙是个挺斯文的活儿，可现在忽然觉得，就凭这些工具，这个医生就像个瓦工、钳工、木匠、铁匠，甚至像个凶手、歹徒、土匪……
等医生真正动手拔起牙来，老张又觉得医生是个杀猪的、宰羊的、杀人的，因为他双手抓着一把钳子，伸进老张的嘴里，还要老张张大嘴，不要乱动，要忍着，挺着，任由他生拉硬拽，就是屠夫，也没有这样要求动物的。
老张张着大嘴，好像在和医生玩拔河的游戏，医生往前边拽，老张就往后面梗着脖子。
好在腮帮子上已经打了麻药，老张感觉不到疼痛，可从医生咬牙切齿的表情和动作上，老张依旧能感受到紧张和恐怖。
等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一颗沾满血的牙齿落进一个白色的瓷盘里，老张低头一看，牙根周围还带着肉丝：“我天，这不是活活拽下来的吗？！”可医生却像解脱了似的，脸上洋溢着成功的喜悦。
这一刻，老张又意识到，人不是机器，是肉长的。人要是机器，那牙齿就应该像螺丝帽一样，可以轻松地拧下来。由此可见，那些工厂里的师傅也比牙医斯文，他们的工作也比牙医有含金量。
就这样，老张失去了一颗牙。
三
回到家，老张对着镜子，张开嘴，看着自己上排牙上留下一个大窟窿，真像门户开放，城门大开。
“难看！”老张沮丧地想。更沮丧的是，他觉得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了，衰老了，爹妈给他标配的原装零件，要开始一个个损坏脱落了，这颗牙齿就是标志，是一个先驱，一个先行者，一个急先锋，一个马前卒。
老张说起话来，就觉得一股股风顺着豁口就刮了出去，吹了出去，把他说的字都吹刮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尤其是那些声母是F的破字，像“福”、“风”、“房”、“飞”、“饭”等，好像一造出来，就是检验人的嘴漏不漏风似的，是专门用来出他洋相的，是嘲笑他衰老的。
可拔完了牙怎么办？
“补呀，镶呀！”他老伴在旁边唠叨着。
“你这个没脑子的货，说得可真轻松，镶个牙能这么容易？这是什么世道？你以为是过去呀？”老张嘟囔着，“瞧吧，麻烦着呢。”
四
老张现在是城里人，却是当年从农村来的。
他曾自豪地说：“我绝对是中国农村第一代刷牙的人。我亲身经历了农村从牙粉向牙膏的转变。”
说起这牙粉，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没见过，它有点像海洛因。用牙粉刷牙的动作，也像吸毒，只是不用鼻子吸，而是涂在牙上，用手指头反复摩擦，然后漱口冲干净。
当然，农村那时用牙粉洗牙的人极少，也多是偷着用，怕被邻居看见，背地里传笑话，遭咒骂。因为当时农村的主流观点是：农民长年吃五谷杂粮，不脏，不用刷牙。只有城里人，吃屎，嘴才脏，才刷牙。还有一种人，就是从农村进城的学生娃，到城里没两天，就忘了本，跟着城里人学坏了，吃屎，也要刷牙，或没吃屎，但装作自己吃屎了，也跟着学刷牙。老张就属于这后一种人。
不过，老张虽是中国农村刷牙运动的首倡者，率先刷牙，却不太会刷牙。估计当时的城里人，也大都不会刷牙，都是在瞎刷，胡刷，乱刷。
五
那时的人粗，生活也粗，牙刷子做得也粗，像些鞋刷子、铁刷子。人们刷起牙来，用劲也大，像刷鞋刷锅一样。人们似乎都觉得，牙齿就是块石头，皮实，刷不坏，就死劲刷。有的人还觉得用刷子刷不过瘾，就用牙签抠，用钉子掘，用锥子捅……反正只要能把牙缝里的饭屑抠出来，把牙上的污垢弄掉就行了。
人们这样做，动机自然都是好的，意识也是先进的，是想保护牙齿，可没曾想，效果适得其反，把牙齿活活给刷出了很多毛病。
老张年轻时，牙齿就被虫子蛀出了很多小洞，经常疼得要命。他到医院，医生给他堵上牙洞。临走时，医生告诉他：“你这口破牙早晚要出事。你这么年轻，牙龈就开始萎缩，都是刷牙刷的。这刷牙又不是杀猪，用那么大劲干嘛？牙龈萎缩了，牙根就露出来了，牙神经就外露，一受刺激就疼。等着吧，将来有你的罪受！”
老张听了特委屈，觉得自己刷牙的动作特别轻柔，从来没把刷牙做成体力劳动，弄成体育锻炼，像用笤帚扫地一样，像用墩布拖地一样，像揉双杠一样，像拉锯一样。
六
可到了中年，果然应了那个医生的吉言，老张的牙齿经常疼痛。牙疼亲密地陪伴着他，比他的老婆都忠诚，不离不弃，弄得他经常疼得睡不着觉，疼肿了半边脸，疼出一副苦丧脸。
这次，老张把牙拔了，自然是要镶了。镶牙没有医保，要自己掏腰包。这样，老张就要多去几家医院问问，货比三家。私人诊所、国营医院、三甲医院，他都转了一遍。
他发现，几家医院的情况都差不多：价格奇高。最便宜的叫异型义齿，加上检查费，五六百一个，树脂材料，一周安上！
当然，树脂档次最低，好的是烤瓷，要种植，就是往牙槽里打个螺丝钉，上面套个瓷牙，可价钱奇贵，一万五到三万五不等。
至于低价位种牙，诸如七八千的，还没等老张选择，医生就说：“我建议你别选，不好，经常坏！”
老张听了，直觉得心疼：“可镶个好牙得两三万呀，我这大半年的退休金，只能换一颗牙？要是镶了这种贵牙，可就没钱买好东西吃了，只能喝粥吃咸菜，那不还是贱牙吗？！”
七
现在到医院镶个牙，如同谈生意，先要与医生谈价钱，这价钱可以商量，可以砍，弹性大，灵活性强。
砍价的理由很多，你可以要求医生过节优惠啦，挥泪大甩卖啦，慈善义镶啦……实在不行，你就示弱，对医生说好话；再不行，你就装穷,做出可怜相，哀求医生……结果，还真能省一些钱。
当然，医生的妥协也是有限度的，想让他大落价是不可能的，最多给你省个零头，或外送一次服务，免费给你洗一次牙。
当然，你要是有钱，想任性，医生正求之不得呢，绝对会奉陪到底。
“有贵点的吗？”你要是个土豪，肯定会这样问。
“有呀，关键要看您的实力。钛金，四五万。这贵有贵的道理，美观，耐用，对身体无伤害。另外，镶这种牙也算理财。这钛金是高级材料，本身就值钱，按克卖，保值增值。遇到经济危机，战乱饥荒，钞票贬值，您这牙可就值钱了，是硬通货。您摘下来，到当铺可以当，到拍卖行可以上拍，直接兑换现金，跟金条、古董、字画一样。再说，镶牙理财还安全。您把钱存放在银行里，会贬值；您买根金条放在家里，会招贼惦记着，您心里也不踏实。这镶牙，是把财富放进嘴里，天天跟着您，时时都在您的监视之下，可安全了。您平时戴它，就已经把本赚回来了，将来再卖出去，那是净赚，纯利润，暴利！”
这时，医生也变成生意人了，巧舌如簧，油嘴滑舌，与演小品、说相声的有一拼。
八
可这镶一颗牙就要花两三万，也实在太贵了，弄得老张一时还真的拿不准主意。
最后，老张做了个折中，当务之急，是把这个窟窿眼儿先堵上，也就是先镶个异型义齿，只需一个星期。要是种植，短则两三个月，长则三五个月，麻烦着呢。老张先镶个便宜的戴着，再回家慢慢考虑，看是不是种个贵的。
小护士看明白了老张的心思，莞尔一笑：“老先生，不能用心疼换牙疼呀。”
是呀，一颗假牙要两三万。老张一想起来，这心就疼起来了。
一个周后，老张安上了异型义齿，也算凑合，只是每天都要拔下来清洗好几次，有些啰嗦。每当这时候，他就会想到种植牙的好处，心里就有些痒痒。可再想到要花两三万，他的心又开始疼了。
心疼和牙疼，到底哪个更疼？老张还真担心，万一他真种植了牙，可一想到那两三万，就心疼，闹出病来，那到底哪个值呢？
九
可这异型义齿戴了一段时间，捂得牙龈憋闷，每天还要多次摘下来，清洗一通，确实麻烦，于是，老张便下定决心，豁上两万块，种植一颗！
他来到医院，与医生讨价还价，最后确定使用钛金，价钱一万七，医生说这是赔本价。然后就是拍片。可拍完了片，医生又说他的牙槽骨不坚固，要加骨膜，七千块。老张觉得自己已被套进去了，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只能软磨硬泡，把七千元砍成了五千元，让医院又做了一件赔本的买卖。
谈妥之后，医生看看黄历，选了个黄道吉日，给老张上了麻药，在牙床上打了个桩,也就是往牙槽骨里打一个所谓的钛金螺丝钉，完后，就让老张回家歇着。
两个半月之后，老张按约定来到医院，医生给他的钉子头上拧上个瓷牙冠，种植牙就算完成了，比老张预想的要简单多了。这也让老张觉得这两万多块花得随意，他的心真有些疼。
十
这个种植牙用起来确实方便，牙龈也不憋闷，平时也不用天天打理，让老张少了不少麻烦。
老张从来没有花过这么多钱治病。这次镶牙，让他有了一种消费奢侈品的感觉，身价好像也变高了，出门腰杆也直了，就是晚上走在外面，也好像觉得引起了好多人的注意。
他镶上了两万多的假牙，简直就像女人买了贵重的首饰。他那个假牙，就如同女人的玉镯子、翡翠戒指、钻石项链，是值得炫耀的奢侈品。每次吃饭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地呲开嘴，把牙齿暴露出来，向别人炫耀着，渴望有人欣赏。邻居们知道他假牙的价钱，也都好奇地凑上去观看，这让老张有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十一
可有一天晚上，他正在吃饭，邻居老李急三火四地打来电话，要他快点看电视。他觉得蹊跷，就马上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播放“315”特别节目，揭露现在的牙医市场乱象丛生，一种号称钛金的种植牙，材料成本只有四块钱，而且是由地下黑作坊用废旧钢材做的，可竟然卖到两三万块钱。电视上，又播放起这些坑人医院的画面，其中就有老张镶牙的那家。
“两万二，买了一颗价值四元钱的废旧钢材牙，这是什么世道呀！”想到这里，老张的心就揪了起来。这次，他可不是简单的心疼，而是犯了心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