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顾,又来吃面啊!”

       街角小面馆里头的小年轻在头上染了圈彩虹,左青龙右白虎地露出两条臂膀,看见他,端着盘子笑嘻嘻地吆喝了一声。一脚踩进面馆门槛的老顾抬起头,用“全天下我最帅”的神气笑眯眯地说:“哦,是小彻。是啊是啊,来唱戏啦。”

       苏彻瞬间变成黑人问号,老顾看他变脸堪比劈叉一样突如其来,笑得很响亮。

       面条还是和他要求的一样,葱蒜放的少,姜和香菜多放,倒了一点醋和辣椒油,上头窝着两个蛋。他才出院没几天,苏彻不敢给他多放,就倒了一点点让他尝味道。托盘旁边放了张小卡片,上头潦草的字写着:“面要吃清淡的,你那种呛死人的吃法我才不给你做!对了,今天是不是你七十岁生日啦?快乐快乐!面钱给你省啦!”

       老顾抬头去找那年轻人,看到他哼着小曲儿把外边大门上的旧纸张撕下来,胶水太黏,有几块没撕干净,他就拿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指甲费力地刮啊刮,刮不掉,炸毛一样继续刮,刮得只剩下一点胶水的痕迹才终于满意了,然后重新糊了张纸上去。

       老顾看得好笑,埋下头吃面。

       老板和老板娘外出了,面馆留给了家里的小儿子,也就是苏彻。老顾知道外头大咧咧贴在门上、写着“香不死你我偿命”的纸不是夸张,他手艺是挺好,可到底不是岁月沉淀出来的味道。

       老顾肠胃不好,可就喜欢酸辣口。可惜他厨艺不佳,只好叫别人给自己做。别人做饭他不会挑食,偶尔盐放多了醋放少了,有点走味也无妨。

       老顾吃面时总安安静静的,和他平日里闹腾的性子一点也不像。他一露出这样的神色,苏彻就知道,他是在想沈奶奶了。

       吃完面,老顾慢悠悠溜达出面馆,在温暖耀眼、洒了满肩的阳光里看到身边的老太太正皱着眉头,不满地看着他。

       老顾讨好地笑:“三月……”

       谁知道是不是刚才的面太上头,还是刚出院就看到她有些激动,一股呛死个人的辣味儿沿着喉管爬上来,烧得他脸颊通红,然后就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光太亮了,老太太消失了。

       老顾好容易才停下来,糟心地翻了个白眼,看到身边的老太太不见了。然后他习以为常地皱了皱鼻子,往巷子走。

       老顾觉着她应该是生气了。

       巷口有家花店,老顾进去和老板打了招呼,先天南海北地胡扯一通,然后才挑了一盆开得挺好的七里香,宝贝似的揣在怀里,继续走。

       老太太冒出来,走在他旁边,老顾眼角瞥见,献宝一样把水灵灵的花给她看:“三月,你瞧,这开得好不好看?”

       沈老太太无奈地看着小老头,无声地问他:你怎么这么幼稚?

       老顾就摸着鼻子闷闷地笑,露出一点欢喜的颜色来,想去牵她的手。

       沈老太太好像是不想叫他牵,就又不见了。

       老顾刚探出去的手顿了顿,指尖颤动着,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来了。

       老顾家的小院儿里挤满了花,还有棵挺高的梧桐树,下面摆了两张竹摇椅和一张石桌,桌上有一沓信纸和两个信封,拿镇纸压着,边角随着风翘啊翘。老顾把花盆放在石桌上,拿着剪刀剪了两支七里香。花不大,可香气浓得几乎化不开,他把花放在信纸旁,就着清风、阳光和花香,开始写信。

       他的字出乎意料得好看,平日里的字写得洒脱随性,写信时候却端端正正,像给谁写情书一样。

       “沈三月:

       好久不见呀。我在三月里给你写封信。

       今年的七里香提早开啦,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花开得好香,我随信寄给你,想让你也品尝到。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去吃了碗面,没你做得好。我想吃你做的盐放多了醋放少了有点走味的面,再贪心一点,我还想和你一起吃。我活了七十个年头,除去最懵懂无知的四个年头,还有这三碗是我自己吃的……算一算,你居然陪我吃了六十三碗啊,好多,我都不敢相信啦。”

       老顾絮絮叨叨地写了很多,几乎有三四页纸,大概让他这么一直写下去,能拼出他半个人生。

       写到最后,他终于觉得踏实了,说完了,于是他写上落款。

       “沈三月的爱人 顾怀周”

       写好之后去大门口,往信箱里塞。居然塞不进去。

       对门当老师的小杨休了假,正惬意地晒太阳,看到老顾正在开箱子,笑呵呵地说:“老顾,又塞不进去啦?这是第几个箱子了?”

       老顾说:“数不清了。”

       小杨没说什么,帮他把信箱打开,一大堆信就爆出来,洒了满地。

       “一、二、三……”

       小杨帮他把信收起来,随口说:“这是四个月的呀?那应该是第十二个箱子了吧?”

       老顾一言不发地把信箱抱进院子,挨着墙根放好。点一点,一共十二个箱子,每个箱子里面装的都是顾怀周写给沈三月的信。

       从来没寄出去过,因为不知道往哪儿寄。可他还是一直这样写,好像把风和花香碾进笔墨,能解他半两相思苦。

       老顾折回屋,又抱出一个新的箱子。

       说是信箱,其实也不算,是他自己敲敲打打做出来的小木箱,不知道沈三月看到了会不会嫌弃他。

       小杨跟进来帮他搬,问他:“老顾啊,你这病医生怎么说?都出院了,是不是好了?”

       老顾的动作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冲他笑:“没事啦。医生说要养着,动不得。”

       老太太又冒出来,瞪着他。

       老顾却冲她笑得欢:“嗨呀,真的没事啦。前两天我在病床上躺着可无聊死了,你都不来看我,现在倒是给我脸色看,有你这样当老伴儿的嘛?”

       老太太说,我都下了黄泉了,你就不要来缠着我了。

       老顾看懂了她的嘴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可是我还想缠着你下辈子啊。黄泉路冷,你多在光里待会儿,好不好?”

       老太太用浑浊的眼珠看着他,眸中是只有他读得懂的悲意。

       小杨在他身后默然不语,直到老顾转过身问他:“幻觉,是什么意思啊?”

       他愣了一下,说:“就是假的。”

       老顾看起来好像想哭一样。

       他说:“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小杨已经知道哪里不对了,叹了口气,“我在书上看过,人产生幻觉的原因有很多,药物,疲惫,创伤,很多原因。还有想。”

       老顾重复道:“想?”

       小杨点点头:“好像是说,你认为她存在,她就存在。她只活在你的世界里。”

       老顾垂下眼睛,呆呆地应了一声。

       小杨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沈奶奶已经去世三年了……您从她卧病的时候就开始写信,可寄去哪里呢?人都是要往前看的。”

       这回老顾沉默的时间长了很多,长到小伙子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可他终于还是说:“前面没有路,后面有她。”

       小杨就不说话了,叹了口气,说没见过他这么痴情的。

       老顾站在树下看着他离开,半个身子埋进阴影,另一边的肩膀披了一匹阳光。

       老顾和很多老人一样,独自相处时喜欢想过去的事,也容易睡着。他躺在摇椅上做了个梦,梦里,他和沈三月都是少年的模样。

       顾怀周是巷口顾家的儿子,沈三月是巷尾沈家的姑娘,大概算是青梅竹马。

       顾怀周脾气鲁莽,总是大大咧咧的,可有了喜欢的姑娘后竟也懂了浪漫,知道沈三月喜欢花,他就一盆一盆地往家搬,也不知道怎么养,恰好可以问她。做错了事只敢不好意思地笑,小心翼翼地去拉她的手,被沈三月瞪了也是笑。如果真的让她生气了,顾怀周就不敢笑了,他会写封信悄悄地给她,两人进行一场无声的质问与道歉,然后顾怀周会在信里夹两朵七里香,下次见到她再冲她笑,去拉她的手。

       顾怀周觉着这样挺好的,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宠着这个姑娘……还想给她养一辈子花,写一辈子信。

       他们俩结婚那年恰逢灾祸,没个像样的婚礼,这一直是顾怀周耿耿于怀的地方。他要他的姑娘凤冠霞帔,他要他的姑娘风风光光。到最后,也只是领了个小本子,两个人吃了碗面,顾怀周跑去放了串鞭炮。那天恰好是顾怀周的生日。

       顾怀周说,三月,你会不会嫌弃啊。

       沈三月瞪他,说,如果嫌弃的话,应该先嫌弃你,总这么缠我,我有脾气都不好发。

       顾怀周就笑。

       沈三月去拉他的脸,说,你看,就这样。我有什么脾气都没了。

       顾怀周还是笑,知道她是打趣自己,不想让他多想。

       两人结婚五十年,没有过孩子。听顾怀周有一次无意中提起,是因为沈三月怕疼。有个小娃娃是很好,但都说儿的生日母的难日,顾怀周心疼她。

       苏彻说,就因为这个?

       老顾点点头,还能因为什么。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喊他,哎哎,我俩都没病。

       苏彻:忒,老不正经。

       梦里反反复复地梦着些什么,他都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梦境的结局,沈三月站在温柔的阳光里,他抱着一束花向她走去。

       走近一看,那双看她就移不开的眼睛才后知后觉地看到,她穿了一身嫁衣。抬起眼,她是当年结婚时的模样,眉目温好。

       顾怀周就笑了。

       他小心翼翼地去拉她的手,喊:“三月。”

       沈三月掐他的脸。

       顾怀周笑着,随便她掐,红了脸说:“我给你守丧三年,已经过了守丧期,可以成亲了。”

       梦里,顾怀周孩子气地缠着她,要和她拜天地,补上那场婚礼。

       梦外,正落日西坠,睡梦中的老人露出笑意,眼角有泪痕。

       “老顾……是死在日落时候的……”

       老顾死在了三月末的一个暮色中。

       他的丧事是苏彻一手操办的,其实也没什么,那老人孑然一身,太干净。

       小杨问,“算相思病吗?”

       苏彻在他墓前摆了碗面,放了两朵七里香,看着旁边石碑上黑白照片里沈三月的笑容,摇着头。

       是什么病老顾从来没说过,可大约挺严重了。别人问他身体怎么样,他也只是笑着说挺好,不想让别人多费心思担心他。

       小杨说他好像产生幻觉了,总觉得沈奶奶在他身旁。苏彻还是摇着头,说,不是的,他一直都很清醒。

       清醒地意识到沈三月离开,清醒地知道自己的身体愈来愈差,清醒地给她写信、给她养花……然后因为思念,清醒地在光里看到她。

       “只是这应当也是解脱吧……自从沈奶奶走了,再也没有人陪他去我家的小面馆吃有两个蛋的长寿面了。”

       “七十岁,算长寿吗?”

       “古稀,大概是算吧。”

       “我觉得,大约命运还是善意的……至少他死在最后一点光里……”

       “算吧。”

      

      

      

      

      

      

      顾怀周喊她:“三月啊。”

      沈三月握住他的手,声音在颤抖:“我叫你不要来找我,我要你长寿……”

      顾怀周把信给她,小心翼翼地笑。

      信里有一张信纸,夹了两朵七里香。

      “我想和你吃一辈子长寿面,还想和你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