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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很短,周一很长。
在京州搬砖时,卫波每周一早上都要开凶残的站会,十几个人直愣愣杵在会议室里聊工作,堪称对大脑和脊椎的双重伤害。因而他会在周一特意早起一个钟头,躲过可怕的早高峰,提前来公司做准备。
宜州的生活节奏比京州慢不少,他租住的小公寓离公司不远,不用担心像原先那样,在地铁里被挤成照片。
但他过来还不足月,一时半会,没能改掉早到的习惯。
卫波锁上刚租来的“共享电动爹”。这种自动驾驶电动车虽然还没大规模投运,但已于宜州的互联网圈悄然流行。
他在未来创业城外侧那一排早点铺子中随便挑了一家,提着包子豆浆就进了写字楼。
园区有些风评不错的烘焙店,咖啡馆和餐吧也点缀其间;但作为典型的东方胃,面包咖啡他一口都吃不来。
不仅如此,他嘴巴也刁,甜咸酸辣敬而远之;上学时,津海市闻名全国的醋椒豆腐,都没法让他动心。
选来选去,只有完美结合脂肪、蛋白质与碳水的包子豆浆,才是激活大脑的灵魂搭档。
公司四下寂静,徒留一闪一闪的路由器和门上的【EyeMore爱梦】logo陪着卫波。他如一只刚捕到猎物的小兽,找到了个背风挡雨的洞穴,心满意足地享用盛宴。
这种不被打扰的感觉,很自在。
“你怎么不开灯!搁这儿演《Office有鬼》呢?”他的自在很快被某只花蝴蝶不识趣地打扰了,“卫波,大周一的,来那么早干嘛!”
卫波放下包子豆浆,无奈地回头,向身后望去。
“你来那么早,又是为什么?”卫波直接反弹。
——他已然掌握了和花蝴蝶交锋的制胜奥义。
要是在上周,即使不动手,俞汉广怎么也会打起精神,和他唇枪舌剑。
可现下他却没心思。
既然昨天池斓有心提醒,危机公关事件和立项又与他息息相关,他必然要提前来公司未雨绸缪。
他怀疑孟艾甚至还会拿他和卫波打架的事做文章。
俞汉广没理他,自顾自用桌上的便签条叠了颗小星星,丢进电脑旁的透明玻璃罐里。
但凡心情烦乱之际,他就要叠颗星星攒着,还自得其乐地给它们起名叫“烦星”——这是自上学以来就养成的独特爱好。
每隔一段时间,他会点一点“烦星”的数量,然后倒掉,算是清掉些“大脑缓存”。在创业公司待了这些年,他明白,事情压不垮人,但负面情绪压得垮。
才短短几周,玻璃罐眼见又要被塞满了。
他收回目光,打开电脑整理会议思路,想着等一下无论是狂风骤雨还是腥风血雨,都好应付。
俞汉广今天莫名有些迷信,穿了件印有【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code.】(1)的白T。
这T恤是他压箱底的大招儿,平时基本不穿来祸害人;因为每次穿着来到公司,都像开了挂,拳打开发脚踢产品,开启“老子横着走”模式,效果好的出奇。
他希望,这件T恤能在接下来的会议中,给自己带来好运。
好运似乎缺席了。会刚开了十分钟,俞汉广就挫败不已——他喊孟艾“老孟”喊了这么久,却依然摸不透老板的心思。
因为这场核心员工临时会议,不是狂风骤雨也不是腥风血雨,是他没有料到的和风细雨。
爱梦每间会议室都配了精良的视听设备,但今天孟艾进来就把门反锁,也没有用话筒和音响。
他声音不大,却极清晰。
还不是因为会议室太安静了,坐了一群各怀心事的寒蝉。
“老秦,你博士都没读完就来了爱梦,算是第四个加入公司的员工。在座各位除了我和老邹,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些年爱梦是怎么走过来的。你总说创业公司工作压力大,危机感强。”
简单热场之后,俞汉广以为孟艾要提周六的黑料事件,做好了挨训的准备,可孟艾却把话头对准了CTO秦昊天,发了一通毫无来由的感叹。
“你说说心里话,到爱梦之后,你的危机感到底有多强?”
“危机感……当时是真没有。因为老忙了,压根儿没时间去想。”秦昊天不是宜州人,一口北方腔调听上去很喜感,“当时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发SCI都没有这么累。”
“刚来那会儿,就我一个技术,天天通宵撸代码,哪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那时候可安心了——杨烨不仅帮我,还拍胸脯保证,我可以免费睡他的行军床。”
“现在爱梦起来了,兄弟们都嗷嗷厉害……我那叫一个开心啊,因为终于过上了六点就下班的幸福生活。”秦昊天摊手道,“危机感不就这么来了。我老是在想,我的水平跟不上怎么办?咱们做的东西不好玩、卖不出去怎么办?这样我不就没法六点下班了嘛!”
秦昊天说到激动处,手之舞之地比划了起来,像极了《动物世界》片头那只憨态可掬的熊猫;这让在座的寒蝉们略微轻松了些。
“老秦说得对,安全感是最大的危机感,而危机感是唯一的安全感。”孟艾敛起笑容。
和风细雨下,是汹涌的暗流。
“爱梦满打满算七岁了。从最初只有1款游戏,到现在上架了7款重游戏,15款轻游戏,这还不包括下架的8款、立项失败的76个项目。”孟艾天生对数字敏感,记忆力也强。
“但我们仍然是一家很年轻的创业公司。爱梦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甚至到现在连KPI都没设过,绩效也都是自己定,再和上级沟通。因为做游戏靠这里——”
他手指在太阳穴附近画了个圈:“产出来自于大脑,来自于不竭的思考和创造,而不是机械地完成指定任务。”
这是爱梦从招聘开始就定下的规矩:只选有自驱力、有想法的强人,让强人自己定目标,因为自我驱动永远是激发潜力的最好方法。
与其拽着庸人向前跑,不如用丰厚的报酬,和强人携手火力全开。
也正因此,即使游戏行业员工跳槽频率极高,人员流动比玉湖后山的小溪还快;可爱梦身处其中,离职率还是低得惊人,是宜州互联网圈的奇迹。
“我知道你们都很有能力,想出成绩。结果呢?被危机感追在屁股后面跑。”
孟艾声音愈沉:“产品群压力大,PM不好当,杨烨和孙晗这些年从单打独斗到带着团队,非常辛苦;大家都看在眼里。”
他天青色的衬衫松快地挽到肘部,双手撑着会议桌,一只脚斜搭在在另一只脚边,端的是个惫懒的富贵闲人。
不过富贵闲人却出口犀利:“目前已经立项的106个游戏中,产品群牵头的有74个,接近七成。基数摆在那里,即使概率保持不变,出的问题也必然越来越多。上周末发生那样的事,情有可原。”
他向杨烨投去理解的目光:“杨烨,欲速则不达,跑得急了容易摔跟头。我个人建议,你们群组出去玩一玩,吃饭喝酒打游戏都行,给自己休个假,也给其他群组想上项目的人留点机会。”
孟艾这话借力打力,明褒实贬。
杨烨的娃娃脸上虽然笑眼微弯,嘴角却早已没了弧度。孙晗更是成了只鸵鸟,恨不得把头埋到地毯里。
“爱梦从孵化器里的3个人,到如今已经有了146个人。人多了,诉求也会多元化。”孟艾扫视了会议桌旁的一圈人,“员工关怀工作,池斓,你们人事组做得远远不够,今后要重视。”
池斓原以为这场临时会议是陪太子读书,此刻正心不在焉地低头摸鱼刷购物网站,猛然被孟艾一番话打到,抬起眼愣在原地。
她虽然兢兢业业,但干了这么多年,也难免有瓶颈阶段。
人事和行政工作又很难出彩,做得好是分内之事;做得不好,缺点会被放大千百倍。
职能群负责人赵惠风今天请假,没人挡着,她像个突然被数学老师提问试卷最后一道大题的差生,一脸窘迫。
孟艾卸下温和的面具,开始扫射:“做得不够的不止池斓。万老板,你们业务群冲在一线,和玩家交流得多,经常能收到一些负面反馈。但我们收集负面反馈,是为了汇总需求,继而跨群组合理地、高效地沟通,解决问题,比如你们上周六就解决得不错。我讲了这么多,是希望你们摆正心态。”
“有问题就解决问题,而不是解决对方。”
话虽然是冲着万敏哲说的,但俞汉广知道,孟艾就差报他的身份证号了。
俞汉广突然卸了力气,向椅背靠去。
悬在头顶的剑总算落下来了。
他觑着孟艾,觉得老板虽然只比自己年长大半轮,但这制衡管理的内功,起码是老狐狸水准。
游戏这一行连着艺术,在互联网圈子里是个异类。
身处其间的人更加两级分化,要么极端纯粹,心中梦想与热爱拉满,势要拿出一个震撼全世界的作品;要么是极端实用主义的拥趸,一切朝钱看。
孟艾的平衡在其中就显得极其难得。
他能在各个群组之间端水自如,而且还很擅长“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循环使用——
孟艾明着批评了池斓,暗着斥责了自己。但自己和池斓都达到了既定目标,因而批评也就仅限于口头文章。
杨烨和孙晗是不容易,也受到了表扬;可产品群再辛苦,做出的东西不行,孟艾三言两语就夺了他们的机会。
公司大了,孟艾管理风格往厚黑的路子走,这无可厚非,但总令俞汉广感到别扭。
他知道,孟艾对自己的工作成果还是认可的。
只是猜不透老板对杨烨的态度。
“老孟和老秦都提到了共同的问题:沟通。”
众人心思之前全都放在会议桌主位的孟艾身上,此刻听到声音,齐齐扭头——会议桌尽头的客座上,邹海遥倚在工学座椅中,搁下了紫砂壶。
“早先前儿昊天做项目,麻烦海了去了,杨烨帮了大忙。这次汉广也是,出了问题,和产品群齐心协力摆平了。”邹海遥掌心抚上紫砂,“我不怎么管业务,所以从其他角度谈一谈想法。姑妄言之,各位姑且听之。”
“做游戏比做其他产品更难,为什么?因为面对的不确定性信息更多。现在是信息爆炸时代,我们接收的信息,会习惯性地被技术驯化,形成信息茧房。”
他继续道:“比如一哥们儿,爱玩大宝剑页游,只要刷三五个视频,App摸清了他的路数,就会见天儿给这个人推页游,过分一点儿的,甚至开屏广告,都是‘是兄弟就来砍我’。”
邹海遥顿了顿,似乎在给大家消化的时间,才道:“池斓,如果你是这个爱玩大刀砍人的网瘾少女,想要打破信息茧房,你怎么办?”
他没有问负责业务的几个人,而是兴致盎然地望着池斓。
池斓脖颈梗了一下。
今天梅开二度,她算是体会到了差生在课堂上被反复cue到的心情:“我……会主动看看其他内容,MOBA、IO、沙盒……”
她毕竟是英语系出身,对游戏的了解比会议室里其他人差了一大截,此刻已经快把能想到的词汇用完了。
“是这个理儿,如果不想让自己被反噬,就要引入不同的信息。天才且不说,咱们普通人想做好游戏,必须得见识足够多、足够好的货。”
“想见识,你就得互动,得顺杆儿摸——遇到的人,见过的东西,会补上你的思维短板。”
邹海遥这两年的精力主要放在融资和收购上,虽然自谦“不管业务”,但不代表他不懂。
恰恰相反,他是太懂了。
“池斓,你能每天刷50条不同类型的游戏视频吗?”
连中三元的池斓继续缩着脖子,声音愈小:“……我试试。”
“‘试试’,就是做不到。”邹海遥腰身立正。
众人都在诧异,为何邹总今天和池斓掐上了,又听他正经道:“纯靠主观打破茧房,几乎不可能。最好的方法就是引入客观的规避机制。”
“老孟,我建议,从今天起,公司项目采用跨组多人负责制,由两个及以上不同组的人牵头。”
“杜绝一言堂。”
孟艾思忖片刻,点点头,和他一唱一和:“我同意。希望大家能尽快适应多人负责制,提高产出效率。”
“说到效率,正好,下次立项会,都不要拿PPT出来了——我们做的是游戏,不是PPT。”
“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demo. 请有意向的项目经理们,直接带小样来。”孟艾目光在俞汉广的T恤上落定。
他早就看穿了俞汉广心里的小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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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code:是Linux系统创始人Linus Torvalds的一句名言,被广大程序员奉为圭臬。
翻译过来大致意思是“少逼逼,放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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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