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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严冬 |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帝国驻扎地是最早收复的失地,周遭尽是战争留下的痕迹,但很安全,封尧驱车,在公寓附近转了一圈,没有看到顾骁的身影,又不死心地往远处找。

    路过一处废墟时,封尧停下了车。

    晨光熹微,烟尘未散,放眼皆是一片雾霭蒙蒙,沐寒环顾了下,疑惑道:“这没人啊,停车干什么?”

    封尧推开车门,径直走向路旁的尸骨堆。

    沐寒完全没有料到封尧会有这种操作,他连忙跟着下车,便看到封尧在尸骨堆旁蹲下,认真地翻找。布料穿插在白骨与烂肉间变得破破烂烂,封尧挨个拽出来、摊开在平地,仔细分辨,然而遗憾的是,这些衣物都是蛇人的军装,尸骨也该是来自被攻毒试剂腐蚀而死的蛇人。

    封尧看完,沉默地回到了车上,继续找寻。

    他们在安全区域里找了许久,不论是多么不起眼的地方,封尧都不肯放过,除此之外,每每遇到尸骨堆,他也要下车去查看,可纵然他已经如此周密,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甚至连蛛丝马迹都未曾发现。

    入夜,他们来到了交战区的边界。

    沐寒:“前面太危险了,先回去休息吧。”

    封尧放下从尸体上捡起来的狗牌,起身,他没什么表情,只是迎着月光的眸子亮晶晶地,似有水光闪烁,一阵静默后,他倏地开口道:“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沐寒反问:“知道什么?”

    封尧:“顾骁的事。”

    沐寒诚恳道:“真不知道。”

    封尧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沐寒,似乎想从他的神情里找到破绽,可沐寒却是面不改色,反倒是司远,看着封尧因为太久没有休息而布满血丝的眼白,以及令人心疼的偏执眼神,没有忍住悲伤,猝然别过脸。

    封尧捕捉到司远的动作,反应堪称风声鹤唳,他一把抓住司远:“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对不对?”

    司远被封尧拽了个趔趄,为难道:“我……”

    封尧:“你们都知道,你们都在骗我……”

    封尧不傻,事态发展成这样,隐瞒俨然已经失去了意义,沐寒不动声色地挡进中间,将司远护在身后,只得选择坦白:“封尧,你要学会接受——”

    这句话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封尧压抑已久的情绪在此刻陡然爆发,他红着眼睛,大吼道:“你懂什么是接受?!你凭什么说得那么轻松?!”

    司远劝道:“尧尧,你冷静点……”

    沐寒却做了个手势,示意司远别管,让封尧发泄。

    “他能活下来,他不可能会死的,你们为什么不拦住他?!”封尧揪住沐寒的衣领,声嘶力竭地质问,带着颤音,“他那么多次都活过来了,我能救他,我都……我都想好了要带他回研究所,你们怎么能让他走……”

    沐寒什么都没说,他任由封尧宣泄呐喊,很久以后才问了句:“你能比他更清楚他自己吗?”

    封尧痛苦地闭上眼睛,无法克制地在浑身发抖。

    片晌的缄默,封尧从极端的冲动里缓了出来,却静得突兀,沐寒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正想着说些什么,封尧却一把推开他,转身往车的方向走去。

    沐寒问:“又干什么去?”

    封尧头也没回:“找人。”

    沐寒和司远跟着上了车,车辆嗡鸣启动,封尧转过方向盘,俨然是要冲出安全区的边界。交战区里正是战火纷飞,他们势单力薄,枪械都没有,贸贸然地深入无异于寻死,司远忙道:“尧尧,那边太危险了!”

    “我没让你们跟着。”封尧踩了刹车,冷声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事,都下车,我自己去。”

    沐寒和司远没有动,沐寒说:“明天再去可以吗?明天我们陪你去,你现在需要——”

    封尧没听沐寒说完,索性自己下了车。

    沐寒啧了声,连忙去追:“封尧!”

    封尧没有理睬,向着路旁的车辆走去,沐寒总不能看着他送死,情急之下,只好给了封尧后颈一下。

    封尧猝不及防,晕了过去。

    封尧再醒来时已经是转天正午,他被安置在顾骁躺过的那张床上,手边是顾骁留下的那件黑衬衫。

    封尧揉着酸痛的后颈坐起来,去了客厅。

    沐寒和司远听到动静,齐刷刷地看了过来,气氛一时发僵。司远担心封尧会继续昏厥之前的过激,但令他意外的是,封尧很平静,他对他们充满担忧和关切的目光熟视无睹,只是无言地整装好,然后走向大门。

    沐寒早有预料,他穿好外套,和司远跟了上去。

    封尧并没有抵触他们的跟随,一路无事,上了车,沐寒坐到副驾驶座,说:“先在附近再找找吧。”

    封尧点点头,同意了。

    他们重复走过昨天的路线,每座建筑、每处角落,封尧不厌其烦地都要看一遍,最终却还是劳而无获。

    夜晚气温骤降,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冬至,夜风从关不严的窗缝渗进车里,司远冻得直哆嗦,沐寒把外套扔给他,随手抹掉玻璃上的雾气,望向窗外。

    一轮冷月悬挂在夜幕中央,光芒黯淡,万物沉降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唯有偶尔冲天的火光,照亮天际模糊的轮廓,将云朵染成末世般的猩红。

    这里是交战区的边界,远处正是战火纷飞,前方的障碍护栏被推挤得东倒西歪,封尧不得已停下车,沐寒瞄了眼车载导航,问他:“你要去交战区?”

    封尧嗯了声,微眯起眼,于夜色中找路。

    沐寒还是不想让封尧去:“咱就不能白天来找吗?这黑灯瞎火的,看得见什么?再说了,这边离公寓那么远,你觉得……顾骁能走得了这么远吗?”

    封尧:“他可以开车。”

    沐寒:“你以为他是你,还会撬车呢?”

    封尧:“有的车不用撬。”

    沐寒叹了口气,他抬眼望向炮火连天的区市那端,措辞后问:“你有没有想过顾骁为什么要走?”

    封尧握着方向盘,低着头,没有说话。

    沐寒:“那你为什么不能尊重他的意愿?”

    没有人出声,车厢里陷入短促的寂静,过了会儿只听到封尧用力地吸了下气,话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他之所以会走,是因为……因为不想让我看到他病变,他总是这样……命都不要了,也总是想着我……”

    封尧越说,语调越是走音,直到最后,他再也撑不下去,趴在方向盘上崩溃地大哭了起来。

    司远的眼眶也红了:“尧尧……”

    沐寒摇了下头,让司远别跟着封尧共情,也不用过多安慰,毕竟这种时候别人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任何用处,只能等封尧自己调整过来。

    然而后来沐寒发现事态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很多,封尧非但没有调整过来,反而更加恶化了,他没日没夜地在Y  区寻找,就好像失去了睡眠这项生理机能,完全不知疲倦,即使有时候回到了公寓,也不睡觉。

    司远觉得很不可思议,私下里和沐寒讨论:“尧尧这是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

    沐寒:“少说也得好几天了吧。”

    司远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吃惊道:“人怎么能这么久不睡觉,那不是快死了?”

    “你也不能说他不睡。”沐寒说,“他要是不睡,上次怎么开着开着车就撞电线杆子上了?”

    正常人是无法抵抗困意的,封尧纵然是不睡,生理上也撑不住,困到浑浑噩噩时,他就会走神,撞了几次障碍物,好在基地车结实,没出什么事。

    司远:“不能总这样下去,得想个主意……”

    沐寒很心累:“他就是不睡,你说能怎么办?”

    司远:“要不然你再拍他一次?”

    “不行,拍一次就完了,哪能总拍,那不合适。”沐寒摆摆手,“还不如你去给他打安定。”

    司远:“……”好像也不合适吧?

    既不想非暴力不合作,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两人一筹莫展,沐寒只好说:“算了,别操心这个了,没听说过活人还能给困死的……顺其自然吧。”

    又是一天无功而返,他们回到了公寓。

    沐寒去买早饭,司远累得不行,便窝在沙发里打了个盹,迷迷糊糊时,他隐约听到了声音。

    司远惊醒,条件反射地看向大门。

    近来的遭遇让司远草木皆兵,他生怕封尧趁他们不备去做危险的事,可大门锁得严实,完全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他又环顾,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入睡前的样子。

    就在这时,那声音再次响起,声源正是卧室。

    司远疑虑地皱起眉,走近去看,卧室里拉着厚重的窗帘,光线发暗,从帘布罅隙渗入的光斑影影绰绰,封尧在一片朦胧的昏晦里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他盯向门口,表情茫然而无助,似乎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那音量太低、咬字太轻,司远只听到了几个字眼,依稀是“为什么”和“别走”,他愣了下:“尧尧?”

    封尧突然站起来,快步让过司远、出了客厅。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司远分明看到封尧的眼瞳里闪过了久违的神采,他忙不迭跟上,出了房门,便看到封尧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怔愣着,望着楼梯。

    静默。

    封尧眼中的神韵缓慢地淡去了。

    司远试探地问:“尧尧,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封尧这次倒是没像以往那样把司远当做空气,他没有半点玩笑的模样,不着语调地回答:“顾骁啊。”

    司远神色微僵,看看电梯,又看看封尧。

    封尧慢慢地转身,回了房间,身形落寞。

    “分离转换性障碍?”

    沐寒听完司远的描述,一脸懵逼,“这是什么病?你通俗点解释,别说术语,我听不懂。”

    司远:“哎呀,就是癔症。”

    沐寒:“……”

    司远:“越来越严重了,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沐寒:“你觉得不行,那你想个办法?”

    司远:“你还记得顾骁临走前是怎么说的吗?他让我们带封尧去找亦慎,要不我们去试试?”

    沐寒面无表情:“好主意,那你知道亦慎住哪吗?”

    司远:“……”这个他还真不知道,而且一般人都不知道,不然亦慎岂不是要天天被追杀和寄刀片。

    沐寒想到了个点子:“对了,你在研究院不是有个心理医生朋友吗,喊他过来看看可以吗?”

    “你想得简单,我怎么喊啊,Y区离首府那么远,而且还危险,人家才不来呢,想看病只能带封尧回去,可封尧又不愿意回去。”司远愁得不行,“只能让他远程看看,等过两天信号恢复了,我问问他吧。”

    一晃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Y区收复了。

    帝国接管了蛇人,判处曾经的行政人员和参与战争的蛇人以死刑死刑,并对Y  区高层重新洗牌,将整个区市彻底纳入了掌控之中,同时也在清理战场、重建废墟。战争结束,大批人员涌入,形形色色的面孔多了起来,原本死气沉沉的Y  区开始有了热闹和生机。

    这些日子里的大多时候,封尧都是在车上度过的,他在Y  区搜罗了数不清多少遍,日复一日、不分昼夜,却始终未见顾骁的音信,其余时间他会回到公寓,就待在那间屋子里,抱着顾骁的衬衫,整天整夜地望着门发呆,他不常说话,甚至是很少发出动静,整个人看上去很迟钝,以至于司远常常分不清他是醒着还是睡着。

    司远很发愁:“他总这样会不会猝死啊?”

    封尧这个魂不守舍的状态,沐寒根本放不下心让他单独行动,所以他出门,沐寒一直都在跟着,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简直是被折腾得心力交瘁,沐寒不住自暴自弃地感慨了句:“他这个样子,还不如失忆算了。”

    司远:“别这么说……”

    沐寒:“总比看人就这么废了要好吧?”

    司远愁容满面,没有理会沐寒的无意义发言。

    沐寒又问:“你觉得他多久能走出来?”

    “我不知道。”司远很无力,“我就知道一件事,他以前失忆了都还记着顾骁,你觉得他还能走出来吗?”

    沐寒叹气:“你上次问那心理医生了吗?”

    司远:“问了,这个情况就是癔症,因为顾骁离开的这个重大打击,还有太长时间缺乏交流、自我封闭……所以让我们多陪他聊天,也许慢慢就走出来了。”

    沐寒:“但关键是,你看他搭理咱俩吗?”

    司远也很崩溃:“那怎么办啊,精神病的治愈很大程度上还是要靠患者自己,我们急也没有用。”

    “行吧。”沐寒无奈,“那你去劝他吃点饭吧,昨天就没吃,觉不睡了,总不能饿着。”

    司远拎着食盒要去卧室,这时大门却响了。

    除了他们,这座公寓已经太久没人来过了,司远在这一刹那还产生了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以为是顾骁,他一阵风似的去开门,结果门外的人却是个生面孔。

    那人礼貌地说:“先生,您好。”

    问候突如其来,司远有点懵:“啊,你好。”

    那人道:“是这样,我是这座公寓目前的所有者,这次来是想就房屋居住问题和您商讨一下……”

    司远:“……”

    司远朝沐寒招招手,示意让他过来。

    司远问:“这里要赶人了,怎么办?”

    一切都即将恢复正轨,这座公寓不再是无人之处,沐寒只得道:“知道了,我去问问能不能租下来。”

    告别了沐寒,司远走进卧室。

    昨天回来时又是夜半,虽然封尧不睡觉,可司远总想让他休息,便帮他拉上了窗帘,也没有开灯,而此时已经到了翌日正午,房间还是司远离开时的样子,不仅是物品摆设,甚至连封尧这个人都没有动过。

    客厅的灯光从半开的门中映进卧室,成为了唯一的光源,司远站在门口,借着这吝啬的光线,望向封尧。

    封尧面色憔悴又灰败,瘦得几乎脱形,他有如在经历一场大病,这病来势汹汹、无法医治,在一天天地吞噬他的精神、消磨他的意志,司远现在想起过去的封尧,竟是生出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以及无限的错落感。

    司远有点难过,他站在门口看了封尧良久,最后走到床边,摸了摸封尧的脑壳,陪封尧坐着。

    一阵缄默后,司远说:“尧尧,吃饭吧。”

    封尧没有反应,对司远的问话置若罔闻。

    司远锲而不舍道:“我们聊聊天可以吗?”

    这不是司远头一遭说这种话了,也不是他头一遭被无视了,其实他压根就没奢望封尧能回应,只是希望封尧能听进去他的话,单方面的交流也总比没有交流要好,所以他自顾自道:“我觉得顾骁肯定也不想你这样。”

    “他临走的时候还交代过,让我们照顾好你。”司远回忆,“他一点都不希望你为了他做不值得的事,他希望你能走出去,也希望你能好好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不再爱别人,但你千万不能……想不开,因为在他看来,你的生命要比你们的爱情更重要……”

    封尧忽道:“他还说什么了?”

    好不容易让封尧开了口,司远也不再遮掩,他把那时的情景原原本本地复述了遍,原来在当天夜里,顾骁确实找到了沐寒和司远,他找司远要了针能够暂时刺激神经的药剂,并且把封尧托付给他们,就离开了公寓。

    封尧听着,怔怔地问:“你们就让他走了?”

    “他当时已经……”司远说,“已经要不行了,我都快认不出他了,那模样就像一只丧尸,他怕你一觉醒来看到一摊尸骨,怕你受不了,所以才走了……他执意要走,我和沐寒没有理由留他,对不起……”

    封尧又不说话了。

    “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很痛苦,但是你不能总活在过去,日子还是要继续的,你就当是为了顾骁……”司远尽力地劝说,“替他好好活着……”

    封尧斩钉截铁道:“他没死。”

    司远皱了下眉,封尧喃喃:“他答应我了,说会回来的,说过很多次的……让我等他……”

    司远:“什么时候说的?”

    封尧摇了下头,眼中显出几分茫然。

    司远:“那不是顾骁,那是幻觉,是你在骗自己,尧尧,你的精神现在已经有点不正常了。”

    封尧认真地说:“不是幻觉,不是。”

    司远很想告诉封尧,顾骁早就死了,就死在了一个月前的那个凌晨,但他又觉得这样对封尧来说太残忍,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也什么都没说。

    司远起身,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一片银装素裹映入眼底,新雪洋洋洒洒,掠过窗前枯萎的景物,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严寒深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