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叶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躺在床上，迷蒙地看着窗户上的日影，随着树叶的摇晃像波浪一样摆动,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哪。
缓了一会儿，思绪才慢慢清醒起来,哦，对,他昨晚等顾从舟时在他的车子里睡着了。
那后来呢？他怎么到床上来的？他中途醒过,然后自己上楼回卧室了？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他眨了眨眼睛,脑海里丝毫没有醒来的记忆,只是觉得一晚上都睡得很沉很香,连一个梦都没有,全程深度睡眠。
难道是顾从舟把他给抱……上来的？
他体重可不轻，顾从舟怎么个抱法能把他抱到楼上来？
啊，不对，他竟然劳动老板把他给抱上来,罪过罪过。
“醒了？”冷不丁,身后贴着耳朵响起一个声音。
池叶扭过上半身,还没开口，扯动腰上昨天演戏时弄出来的伤,疼得先叫了一声。
顾从舟道,“不是让杨珂跟着你吗？他怎么办事的？”
池叶手臂上、腰上和背上都有伤，鞭子抽出来的伤痕，红红的一整片,顾从舟昨晚就看到了。
池叶不甚在乎道,“这和他无关,拍戏嘛，难免的。”
顾从舟的手搭在他腰上，目光缓缓从池叶的腰上移到与他对视，“疼吗？”
窗外的日影一会儿落在顾从舟脸上，一会儿落在枕头上。
池叶的视线不自觉闪避开，看向其他地方。
他从前给人当过替身演员，受过的伤比这严重得多。
之前在现场他一点不觉得有什么，杨珂问他的时候，他也觉得很平常，但此时此刻，顾从舟一问，他竟然真的觉得有点疼。
莫名其妙。
简直矫情。
“不疼。”
他掩饰性地坐了起来，低头摸了摸鼻子，“我下去看看早饭好了没。”
——池叶按着朝九晚六的进度拍戏，其余时间都陪着顾从舟。
说是陪，也就早晚一起吃个饭，盯着顾从舟吃周医生开的那些药，其他时候，顾从舟忙工作，他看剧本、或者撸撸猫，两人互不干涉。
池叶虽然心里知道，按照剧本，万事集团破产在即，但他并不知道具体是哪天。
他原本以为他日日在顾从舟身边，应该能获得第一手商场资料，哪里晓得顾从舟在工作中的情绪那么平稳，日日对待工作都是同一个态度，接听电话都是同一个语气，完全看不出他是什么时候，哪一刻动的手。
等池叶知道万事集团玩完了，事情早已尘埃落定，他甚至不是第一批知道消息的人。
还是进剧组时，杜长明告知的消息。
那天，杜长明从新买的太空银保时捷上下来，一见到他，眼睛放光，像见到了救命恩人，“池叶，你真是神了。上次你让我把万事集团的股票卖了，我还犹豫了很久。幸亏啊幸亏，我听了你的话，正好汽车销售给我打电话说车有现货可以直接提，我就把股票都卖了，要是拖到今天，别说换新车了，早就赔到姥姥家了。”
池叶疑惑道，“你说什么？”
杜长明也很疑惑，“怎么？你不知道啊？万事集团暴雷、负债还不上、股票崩盘，热搜都挂了一晚上了。”
池叶昨晚都在看剧本，揣摩萧崱的台词，忙得手机都没看几眼，压根不知道这事。
而且顾从舟的表现毫无异样，一点没有大事干成的气氛。
进了剧组、开拍以后，池叶不用看手机，光在拍戏间隙，从同事们的口中，就七七八八把万事集团的新闻给听全了。
“欠债数十亿，好几个大项目停工，这怎么翻得了身？”
“万事集团之前不是融资很多吗？股票一直飞涨，怎么会忽然出现这样的事？”
“听说新的投资失败，资金链断了。然后财产被银行冻结，债股双杀。”
“万事涉及到上游和下游的企业那么多，万事一旦宣布破产，多少人得跟着倒霉。股市大地震啊。”
“可不是，陶氏的股票也跟着跌了一大截呢。”
池叶心里一紧，他虽然知道事情的最后一定是顾从舟大获全胜，但不知道详细过程。
他脑海里闪过昨晚顾从舟平静自若办公的样子……心里隐隐有点说不上来的担忧。
因为心中怀着这份担忧，一天的戏份结束后，池叶片刻不停留，立刻便回到家中。
顾家的别墅灯火通明，顾从舟难得没在书房里工作，而是坐在餐厅等他。
“你回来的正好，饭菜刚做好。方伯，去把碗筷拿过来。”
池叶站在餐厅门口，盯着顾从舟——顾从舟的姿态很淡定，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外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池叶明明在回家的车上听杨珂说，老板办公室的电话都被打爆了，“都在等老板来，老板的堂舅，就那位陶先生，从上午开始就在那骂骂咧咧的等着。下午的时候，老板的外公，陶老先生也来了。老人家等了四五个小时，后来好像是发病了，120来送到医院去，才算结束。”
池叶急忙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珂解释，“这事说来话长，但陶先生是真不讲道理，之前明明是他促成的合作，千方百计求着老板投资万事集团，把东区一块地王买下来。”
这件事池叶记得，那天晚上陶世奇和陶卫东一起为了这件事来顾宅，和顾从舟吵了起来，还害得顾从舟割伤了手，拖了好一阵伤口才愈合。
杨珂继续道，“那块地买下来以后，前期进展得挺顺利的，各种商业规划什么的拟定好了，招商也进展了一大半。
因为是陶先生要求的嘛，合同之类的，老板很轻松就给盖章了。但就在昨天，zf批文说这块地有问题，暂时不让开发，紧跟着又有银行申请冻结万事集团的资产。万事集团所有的资金都靠这块地回本，现在项目进行不下去，回本遥遥无期，银行那边也没法交代。”
“而陶先生那边，除了手上一家建筑公司和万事集团有紧密的资金往来，另外好几家公司也都牵涉进去了，万事一栽，他们也拿不到钱，血本无归。”
池叶问，“那他现在找顾从舟想干什么？”
杨珂，“谁知道呢，看那样子像要吃人，也可能想找老板要钱，只有老板能补上这个资金窟窿。”
池叶想了想，总哪里有点奇怪，又问道，“陶家的资产，很大一部分不也是你们老板的资产吗？”
杨珂皱眉，“这个……我也不敢说，我也不知道老板怎么想的，但我看老板的样子……没想让陶氏活。”
池叶站在门口，回想着杨珂说的话，摸不准顾从舟想干什么，直到顾从舟向他招手，“过来。”
池叶走过去，心想，管那么多呢，这不是他该瞎操心的，他做好他自己的工作、把老板哄开心就是了。
反正顾从舟再怎么作，也不可能把自己作到破产，依旧付得起他的工资。
池叶像往常一样在顾从舟对面坐下，往餐桌上一瞅，今晚的菜色不错，烧河鳗、香煎带鱼、桂花糖藕……大部分他都喜欢吃。
就这样吧，池叶心道，只要顾从舟是正常的，其他人管他呢。
一天的忧虑很快就被池叶给卸下了，他拿起筷子，愉快地吃起饭来。
餐桌旁边，一一则像往常一样在餐厅里玩，只不过不围着池叶要东西吃、而是像个狩猎者一样趴在窗户那。
入夏以后，各种小飞虫都活跃起来，一一热衷于将那些小虫子当成捕猎的对象。
池叶一边吃饭，一边看一一玩，一边和顾从舟说上几句话，如果不是大门外的门铃声频繁响起，池叶想他这顿饭会吃得很开心。
门铃响得很急促，虽然餐厅离门口很远。
方管家走进来，迟疑道，“陶先生非要见您。”
顾从舟正在慢条斯理的挑鱼刺，“保安呢？”
方管家，“保安正拦着。”
顾从舟抽出一张湿纸巾擦手，“把手机拿过来。”
方管家送来手机，那头很快传来陶卫东的声音，“顾从舟，你敢不敢出来见我？”
“舅舅，不是我不想见你，我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周医生不让我出门。”
“顾从舟，我懒得和你扯这些，是不是你故意放出东区那块地的消息，故意传出那边要建科创园，又故意把陶家的公司都拖下水，你疯了吗？这里没有你妈妈的钱吗没有你的钱吗？你不是陶家的人吗？”
顾从舟轻飘飘道，“舅舅你可别乱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当初可是你求着我签的合同，求着我盖的章，还要我一起投资，现在出事了，怎么就怪到我头上了？”
“你……”
陶卫东被顾从舟怼得说不出话来，“要不是你鼓动，怎么会在东区砸下去那么多钱和资源？”
“我鼓动了吗？舅舅你好好想想，到底是我鼓动呢，还是你求着我？”
池叶听着，真想给顾从舟点赞，最高明的猎人，从不主动出击，连坑也不挖，放个骨头在那，然后等着人往坑里跳。
那边也沉默了好几秒，他根本抓不到顾从舟的把柄，能怎么办呢，“所以，顾从舟你打算见死不救吗？”
顾从舟只是淡淡笑了下。
“顾从舟，你太可怕了。”
挂了电话，方管家道，“陶老先生在医院抢救。”
“哦，希望医生能把他抢救回来。”
顾从舟的注意力很快就回到了晚饭上，朝池叶道，“厨房里还有甜品，你要一碗吗？”
池叶于是又喝了一碗红豆沙小圆子。
正吃着甜品，又听顾从舟忽然说，“好久没听你谈钢琴了？”
“嗯？你想听的话我待会儿给你弹。”
弹的还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夜色很静，月光在黑暗里浮动，慢慢升起。
很长的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钢琴的声音在空中流淌。
池叶能感觉到，顾从舟情绪的变化，从吃完饭那会儿像个冰锥一样，到现在慢慢柔和下来。
弹了几遍之后，他走过去，在窗台旁坐下，“你在想什么？”
顾从舟正在坐在窗台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光清冷的光辉映照在他脸上，仿佛照在冰冷的山川上。
“真是没意思。”
顾从舟说这话的时候，眉目在月光下浅浅地往池叶的方向转过来。
“你怕我吗？”
池叶想，一开始是很怕的，后来不怕了，有时候又有一点怕，怕顾从舟可能会犯病发疯。
但总结起来嘛，他摇了摇头。
“你坐上来。”顾从舟拍了拍自己身旁。
池叶挪了个位置。
他刚坐好，顾从舟倾身过来，一个吻忽然飞快落在他的脸颊上。
冰凉又炙热。
池叶脑袋一懵，心道，老板还是疯了。